舒依哲在那次突兀的通话之后,开始变得坦然起来,这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以前觉得他是个透明的人,坦诚;现在慢慢觉出这是自己的误解,未必透明坦诚,而是坦然。我渐渐觉出,这其实需要很高的道行。
他半年一年的会给我打个电话,跟我聊聊,话题依然如上学时那样轻松随意,想到哪说哪。也会谈到个人恋爱的进展,他问我或者他没问我我就自己说出来了。我告诉他我和康明城谈得比较累,他说:“那我跟他谈谈,向他介绍一下你这个人。”我说:“算了,还没到非要你出马的地步。”但我感觉很欣慰。
在跟康明城正式分手之后没两天,舒依哲又打来电话,我就告诉他,我俩已经结束了。他热心地说:“我找他谈谈吧。”我犹犹豫豫:“你找他说什么呀?”舒依哲笑道:“这你就别管了,这是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话题。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一定能把他说服过来。”我思索再三,说:“等我决定了再说吧。”
放下电话,想了一两天,想不出舒依哲比我更了解康明城哪里,康明城的心结那样重,又怎么可能被说服呢?而且恋爱这样的事被说服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给舒依哲打电话,说:“算了吧,你不用找他说了。”他笑道:“真不用说了?那别后悔啊。你没人要就跟我吧!”他仿佛一句戏言,我听了却像过电一样,马上正色道:“你别这样说,我不喜欢。”他有点尴尬道:“我开玩笑呢。你受过伤,太敏感了。”好像为了换个话题,他说:“你什么时候到我的新居来看看吧。”
他的新居并不新,是他妈妈分的一居室,二手房,在北京东南三环内。我的确很想去参观一下,但他说的话又让我感觉别扭,心里有点不大情愿,不过最终还是答应下来。于是他告诉我怎么走,坐什么车。他说:“……下了车,往前走一段,再向左转,”这时他停顿下来,像老师提问一样问,“你告诉我,现在朝向哪个方向?”我一直在拿笔记,像记笔记一样,由于专心,因而回答得很清楚:“西。”他哈哈笑道:“对,很好,没转向啊。”语调像哄个孩子。我从来没享受过他这种待遇,以前梦寐以求,现在却浑身不自在。敏感的内心告诉我:我只喜欢他是我的老朋友,不喜欢此外的任何角色。对他的感情,我已没有悬念,清晰明了。
有时候人的感情真是奇怪,我宁愿选择一条崎岖的相亲之路,去见各种各样不了解的人,也不愿走上他这条阳关大道。这是为什么?曾有过多少遍的扪心自问,答案是,心中那团火,已经冷成灰烬了。我很遗憾这种结果,但我说服不了自己的内心。
如约到了舒依哲的新居。房子很小,可比起我的那间屋子已经非常大了:进门是一个厅,有一扇窗,朝着对面邻居的窗,间隔只有一两米,窝在里面,不见阳光。舒依哲本来就不喜欢阳光,索性把窗子拉上一幅花布厚窗帘,白天也开着吊灯。正对着窗的那面墙是满墙的书架,书架上摆着满满当当的书,其中多数书我都不感兴趣。他喜欢文艺理论和古典诗词,我喜欢外国文学和远离理论的有趣味的东西。书架前是他宽大的书桌,书桌上有一盏台灯,可以随着人抚摸圆球开关而改变亮度。书桌和窗之间是一组沙发,这是书房和客厅的二合一。里间是一个小卧室,带有阳台。
我玩弄着他的台灯,欣赏着他的书架,感叹道:“这真是书的牢笼。”尽管这样说着,其实自己还是无比羡慕他。他有如此完善的居室,可以在这里随意居住,而我已经快29岁了,还没有自己的生活,内心的焦虑和茫然若失无法形容。
他还是一贯的淡淡的表情,说平时自己就去旁边的游泳池游泳;有亲戚在附近住,他也从不去拜访。我也是这样的性情,但总得说说他:“你这是房顶开门——六亲不认。”他惊讶道:“我奶奶说的跟你一样。”
我问他还有谁来参观过他的新居。他说:“石靖也来过,还在这里吃的涮火锅。她挺能吃的,那次我们买了三斤羊肉,她吃了一斤多。”这就是舒依哲的说话方式,听着没什么城府,直来直去。但我的心弦一动,原来如此。
石靖是我们大学时期公共外语课上的同学,学外语有着惊人的天赋,跟我们的关系很好,但相比较而言,跟我关系一般,跟舒依哲更近一点。我曾听石靖说过,她去莫斯科留学时,舒依哲去送她,俩人还通过书信。这让我多少有点嫉妒,我的手里从来没有过舒依哲的信件,如果有,在那段难熬的时期,我肯定会把这些信背下来,慰藉自己无比伤痛的内心。但也幸好没有这样的通信,让我免于在苦海里长久迷失。
我能感觉出石靖对舒依哲是有好感的。那时上课,课间我和舒依哲正谈笑着什么,我无意中一转头,正和石靖的眼神对上,只是一瞬间,我看出她看着我的冷冷的充满敌意的神态。她仿佛被抓住秘密吃惊了一下,但马上和颜悦色起来。我的直觉从来没有错过,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她隐秘的心事。只是她不应该记恨我,我同样是个失意者。
我没有打听是舒依哲请石靖来的还是石靖自己要来的,问这些实在无聊。和舒依哲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的总是两个老朋友之间的话题,正因为如此,我才很放松,才愿意跟他聊天。
回家的时候,他送我到车站。初春傍晚清冷的风吹过,我心里感觉很惆怅。好在公共汽车一会儿就开来了,我和他挥手话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