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底,父亲从医院回家,因为是肝癌晚期,既做不了手术,也已经无药可治,回家的意思基本就是等死。
每天,看父亲吃饭,是一件很煎熬的事情。比如说,他想吃面条,我妈做了一碗可口的面给他,他吃两口就放下了,仿佛吃药一样难以下咽。他瘦了几十斤,下地走路都有些打晃,所以,他很少下地,经常歪靠在床上沉默。
我那时23岁,刚刚大学毕业,工作才几个月,在一所中学教初中语文。我知道已经无法挽留他了,眼看着他的生命像沙漏里最后的沙子一样快速流失,我能拥有的只有记忆了。所以我经常引他说些过去的事情,那是我以前漫不经心听过的故事,此时都想牢牢地记住。
“爸,你和我妈是怎么认识的呀?”我想让他说说话,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病痛就可以暂时被忘记。他两眼亮晶晶的,兴致勃勃地回忆起往事,我妈在一旁则以她的角度进行补充。
这个故事在今天看来都不可思议,而在20世纪60年代却极为普通。
厂长找到刚刚复员来到北京的我那年轻英俊的父亲,表面上作为领导,他要关心一下下属,实际上,他想把自己妻子的漂亮侄女介绍给他。厂长问小伙子要找什么样的姑娘。小伙子说,要符合这三条:一是有文化,识字;二是党员;三是有北京户口。恰巧厂长的侄女都符合,俩人就见面了。
见面那天,姑娘的奶奶——姑娘1岁没了妈,是奶奶把她一手拉扯大的——特地从天津农村来到北京,相看这个小伙子。奶奶70多岁,认人很准,说这小伙子挺好的,人也老实,就是看着很瘦,身体不大好的样子。奶奶认为,婚事可以定下来。于是,见了第一面之后,两个年轻人一起照了张合影。这张照片,我家现在还有,从照片上看,可能是因为还很陌生,俩人都不够放松,尤其是我妈,没有什么笑容。那时她刚把长辫子铰了,底边的头发都往上翘着。
我妈的奶奶没有看错,这的确是一桩美满婚姻。俩人的性格极其互补,我爸细腻多情,我妈粗犷坚强,俩人却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一个家从无到有,养育了一双儿女。我妈的奶奶没有说错的另一点是,我爸身体的确一直不好,七十年代差点因为胃溃疡死掉,八九十年代,由肝硬化而发展到肝癌,确诊四个月就去世了。
父亲去世后,我妈继续坚强达观地生活着。她总是记住每个烧纸的日子,祭日和盂兰节,她都会提前买好一打纸,铰好了,趁夜晚在路边烧掉。清明节则要亲自去深山上坟,十几年来,从未中断。活着,好好地相爱;死去,从不忘怀。这就是他们的婚姻,他们的爱情。
我一直很欣赏他们的婚姻,也得益于在这样愉快的家庭中成长,觉得正常的婚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但仿佛婚姻靠的是好运气一般,我家的好运在父母这代就终结了。我哥比我大七岁,很老实的一个内秀男孩,没有过什么恋爱经历,就在二十五岁时和第一个相亲对象欢欢喜喜地结婚了。结果这个家从此被搅得不得安宁。后来,我三十岁时被蛮横的嫂子赶出家门,至今都没有回去过那个曾经属于父母的温暖家庭。也许,这就叫鹊巢鸠占吧。
至于我,更是连一点父母的喜气都没有沾到。经常遇到的境况都是我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我不爱。兜兜转转,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以致最终成为“剩女”。其实在九十年代末,还没有“剩女”之说,“老姑娘”是传统的叫法,这比“剩女”听起来似乎更残忍。
我很早就知道“老姑娘”有多麻烦。我妈是个气焊工人,她四十多岁的时候,我正上小学。那时,经常有个三十八岁的老姑娘同事到我家来坐坐,大概我妈正给她介绍对象。那老姑娘个子不高,瘦瘦的,两根细细的长辫子对折扎起来。老姑娘走后,我妈经常对我爸抱怨说:“小李的事没法管,她经常挑的不是地方,什么介绍人说的这句话不对了、那句话又怎么着了——你管介绍人干吗,得看对方啊!”我那时人小,听了只觉得好笑。后来自己长大了,有了相似的经历,才明白相亲是件多么耗人的事,老姑娘的心理又是多么敏感。我妈是个粗人,她直到现在也不会明白这些的。
事情往往如此,你天天关注,就没变化,你要是有一段不问了,事儿就有变化了。后来,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听我妈说,小李终于结婚了,嫁了个军人,再后来又有了儿子。当她领着儿子出去玩的时候,就有人问:“这是你孙子呀?”我妈把这当做笑话给我们讲。可是今天看,小李无疑是第一代剩女咸鱼翻身的动人案例。
七十年代出生的女孩,当剩女的不算太多,可是已经有了零星被剩的了。当我二十八九岁还没有嫁出去的时候,数一数,认识的人里类似情况的已有三四个了。高飞雁是我的中学同学,就是其中之一。当她跟我聊起她的失败情史的时候,不由得感叹:“其实包办婚姻也挺好的,起码不用这样费心寻找了。”任何事情都是有利有弊,挣脱了包办婚姻的不幸,几十年后的人,又陷入了自由恋爱带来的困惑中。找不到意中人而羡慕包办婚姻,算是物极必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