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城市独有的清洁湿润的空气,从车窗的缝隙里透进来。原本坐在车后昏昏沉沉的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异乡味吹得清醒过来。小如握着方向盘,停住车慢慢排队过收费站。小桃则坐在副驾驶上,皱着眉头在玩手机,看到我醒了,给我递了一瓶水。我接过来喝了一口。
小兔的脑袋压在我肩膀上,压得我伤口有点疼,口水则流了我一肩膀头子。我小心地把她的脑袋往旁边挪了挪,她哼唧了几声。我从包里找了一床薄毯子盖在她身上。小熊一脸兴奋地钻在车厢后面吐着舌头喘粗气,我拧着它耳朵骂了一声。它拧着脖子哼唧哼唧的,把小兔给吵醒了。
小兔揉着眼睛坐起身,看看外面,懒懒地问:“怎么不走了?”
小如回头看看她,笑着说:“到收费站了。你不再睡一会儿?”小兔立刻精神起来,拉开车窗,把头伸出去看了看,有些兴奋地问:“这就到了么?是不是很快就能见到我姐了?”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捏起对讲机:“洞九,洞富贵,报告你们的位置,呕哇。 ”
王富贵在对讲机里嘿嘿笑了几声:“报告洞鱼,我们正站在你位置的后方十五米处撒尿。呕哇。 ”
我伸头出去往后一看,果然后面几个人排成一排正在路边撒尿呐。
小兔偷偷地伸头瞄了一眼,赶紧缩回车里,撇着嘴小声嘀咕了一声:“流氓。”然后,她爬到小桃肩膀上,俩人开始嘀嘀咕咕。我拍了拍小如肩膀,笑道:“走,咱也耍流氓去。”小如看看前面还有不少车在排队,就把车往路边一停,笑道:“好。”我跟那正在咬耳朵的姐俩说:“你们俩不下来活动一下么?”俩人撇着嘴异口同声地朝我来了一句:“流氓!”我说:
“爱下来不下来,懒得管你们。 ”
我跳下车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朝排成一行的老九他们走过去。天已经蒙蒙亮了,这个小城的空气真不是盖的。那股子清新的味道,让我这个在一座老牌工业城市污浊的空气里生活了二十七年的人,一下子觉得浑身说不出来的通透。
老九他们已经尿完了,在那叼着烟笑呵呵地等着我们俩过去。几个人穿着美军陆战装站在那里,除了阿十五眼睛斜斜楞楞的,小歪肩膀斜斜楞楞的有点煞风景以外,怎么看怎么有点拍美国战争大片的意思,活脱脱站了一排美国大兵。
我解开裤子,一边跟他们几个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一边释放憋了有一阵子的尿意。尿完尿我舒服地打了一个冷战,等我提着裤子一回头,突然发现一辆红色的奥迪停在我们身后不远处,里面影影绰绰地好像是坐了个女司机,隐隐约约还有些面熟。等我想仔细看清楚时,那奥迪往前开走了。我暗暗对自己说:“不可能,我现在不是在做梦。 ”
王富贵走过来疑惑地顺着我的眼神看过去,问我:“怎么了,鱼爷?
愣什么神啊?”我指着那辆奥迪问他:“刚你注意那奥迪里的女人了么?”
王富贵扭着头说:“什么女人?”我回过神来,说:“哦,没事。怎么了?”
王富贵递给我一根烟,一脸难办的表情,悄悄地跟我说:“你让我问的那小红,有点眉目了。原来他是在二炮不错,不过两年前被某个神秘部队给选走了。 ”
“被选走了?”我皱着眉头,“什么神秘部队?”王富贵悄悄地朝我伸出一个巴掌,我用两个手指叉住他的手掌,疑惑地问道:“包袱?有这番号的部队么?”
他瞥了我一眼,没好气地举着手,说:“什么包袱,是‘发爱物’,是五!”我倒吸一口冷气,是五?第五类部队?
“还真有这个部队?”我看着王富贵问,王富贵抽着烟点点头。我心里有些发蒙,没想到世界上还真有这个部队。如果王富贵的消息准确,这支存在于传说中,只为国家执行绝密任务的部队在参与这件事,那这事儿可能比王富贵跟老道说的还要严重得多。这个小红我以前就认识,上学的时候跟我们一个班,只是他矮小瘦弱,老受别人欺负。可罗玉函却对他相当关心,每次他受了欺负罗玉函便替他出头。初中毕业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只是听说后来他当了兵。可我一万个想不到,他如今能出息到这个地步。
“第五类部队。”我啧啧称奇,转念一想,有他们参与倒也不是坏事儿,起码罗玉函的安全现在应该能够保障了,而且我现在心里只想着能不让这些人涉险就不涉险,要是由国家出面解决这件事情,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伊山羊呢?我捏着口袋里包着那块鳞片的纸包,心里“咯噔”一下。
伊山羊现在状况可不太好,要是落到他们这些专业人员手里,那可就真完蛋了,指不定还得当妖怪给崩了。
我一扔手里的烟头,跟他们招呼了一下:“走。 ”
回到车上,我把小如替下来。前面排队的车已经少了不少。我把车开过去,好不容易轮到我,刚把卡递给那个收费的女同志,一下子就看到旁边通道里,那辆红色的奥迪也在缴费。里面那个女人,把车玻璃放下来,正好被我看了个清楚,她那一脸的浓妆让我一哆嗦,差点没接住收费人员找回来的钱。
我拍拍小桃,指着那个人:“芊芊,你看那个女人你认识不认识。 ”
小桃伸过脑袋,疑惑道:“哪个啊?”可等她看的时候,那辆奥迪已经关上车玻璃往前开走了。我来不及多想,一踩油门就追了过去。
那辆奥迪 TT可能意识到我正在追它,一个劲儿加速,把我甩出去很远。我将油门踩到底,追了一阵,突然路面上飘飘荡荡地开始起雾了,那辆车便在雾气中拐了几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憋屈地使劲儿一拍方向盘,小桃有些紧张地问我:“怎么了哥?那车里的是谁?你干吗追她?”
我盯着越来越厚的雾气,点了一根烟,狠狠地抽了一口,跟她说:“是你嫂子!”小桃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才问我:“小路姐姐?哥,你没看错么?她怎么也来了?怎么不来跟咱们汇合啊?”我摇摇头,心想,她倒是跟我在梦里汇合来着,可我也不敢跟你说啊。
这时候,老九在对讲机里喊:”
“洞鱼,你在追什么?起雾了,注意安全。 我漫无目的地开着车,捏着对讲机跟他们说道:“洞九,洞富贵,刚才有一辆挂京 V牌照的红色奥迪 TT轿车,开车的人可能对咱们很重要。
咱们现在分头走,一会儿在万平口桥下集合。遇到那辆奥迪车务必拦下,呕哇。 ”
“洞九明白。 ”“洞富贵明白。 ”两人分别答应了以后,三辆车兵分三路,在马路上分开,穿插到各条岔路上去。
万平口,是这个小城的一个地标,从海边灌进来一个澙湖,形成一个天然的避风港,取的是万艘船舶平安入口的意思。横跨这个澙湖之上的是一座很壮观的拱桥。
日照城区很小,不一会儿就贯穿全城。我把车停到桥头,看着藏在雾气里的大桥有些发蒙。海边的雾说起就起,从来不分缘由。时间尚早,我数着偶尔从桥上路过车辆的尾灯,却再也没有发现那辆红色奥迪的影子。
我在对讲机问了老九他们一下,他们也表示没有任何发现。我心里一时有点憋不过劲儿来,觉得心惊肉跳的。“小路,小路,那红奥迪里面到底是不是你?给我托梦的是不是你?你到底是死是活?你要是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会尽全力帮助你们。你看我这不都来了么?到底在你们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不幸?”
我跳下车来,跑到澙湖边上,对着弥漫着雾气的湖面咆哮了几声,胸中憋闷稍去。小桃、小兔和小如都站在我的身后,静静看着没敢过来。
小熊从车上跳下来,也乖乖地坐在我身边,伸着舌头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看得出它眼睛里满是担心的神色。我蹲下来,用胳膊夹住它的脑袋,使劲儿地用拳头拧了拧它的头皮。它呜呜叫着,并不躲闪。小桃从后面拿了一件衣服过来,给我披上。
不一会儿,另外两辆车从雾里钻出来,停到我们后面。老九一行从车上跳下来,看到我站在湖边,用眼神询问了小如一下,小如耸耸肩膀表示也不是很清楚。老九跟富贵走到我身边,关切地问我:“怎么了?”
我看到他们来平复了一下情绪,问他:“没有找到么?”老九摇摇头,说:“没有,那车里是谁?干吗找他?”我说: “很像一个人。”然后我看着富贵,问道:“刚才收费站那里,我说那开车的是个女人,你没有认出来是谁么?”王富贵一脸茫然:“没有啊?鱼爷,怎么着?现在开好车的女人多了去了,你认识啊?”
“那个女人,很像小路!”我盯着他,王富贵皱着眉头:“小路?”
然后大惊道:“伊爷的老婆?”我点点头。
“你看清楚了么?”王富贵有些怀疑地看着我,“她不是跟伊爷一块儿失踪俩月了么?”
“刚才跟那缴费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只能说是很像。”我这会儿也有点吃不准了,“毕竟没有看得太仔细。 ”
“别想了,我觉得应该不是,如果是她,她就没有理由不来找咱们。 ”
王富贵拍拍我的肩膀,我点点头,我知道是这么个理儿,可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又说不上来。
老九在一边递给我一根儿烟,问我:“那道爷不是说在地头等咱们么?咱们怎么找他啊?”
我这才想起还有这么档子事儿来,对啊,那老道说跟地头等我,可没说我要到了该怎么找他啊,再说了,从他走到现在,时间也不过才过了十几个小时,他能不能到还是另一回事儿。他临走也没给我留个地址电话什么的,这个城市虽说不大,但是找这么个老道,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看看时间,已经是早上快七点了,这时候天已经大亮,若不是还有这些雾,应该就能见着大太阳。我们现在已经身在海边,过去这个大桥就是大海,我们在这里都能够听到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潟湖与大海是连通的,这时候水面有些高,应该正好是涨潮。
我们将要去的明望台村,就离我们现在站的位置不远。再往北去十几公里,差不多就应该能到了。
我说:“反正也到了,就不着急那一时半会儿了,咱们往明望台村那边走走,顺便找地儿吃饭,说不定那老道也到了,跟那等咱们呢。 ”
“走,”王富贵一听吃饭,来劲儿了,笑眯眯地说,“就是嘛,船到桥头自然直,那位老神仙指不定在哪儿猫着看咱们呢。既然没跟咱说怎么找他,指定是要来找咱们。那老东西贼着呐,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别想了,正好我知道哪儿有家海鲜面,倍儿正宗。我带你们先去祭祭五脏庙,吃饱了再说。 ” 2我们一行人跟着富贵来到他所说的那个海鲜面馆儿,是在离明望台村不远的一个地方,也是一个渔村。面馆挺简陋,不过味道的确很是不错,用鲜活的各种贝类做汤,热气腾腾地让我们一伙人吃得直呼过瘾。面馆儿是一对大约五十几岁姓安的老夫妻开的。店里除了我们这一拨客人,却再也没有旁人。老头热情地张罗着,一个劲儿地问我们够不够吃。
“够了够了。”我仰头喝掉碗里的面汤,掏出一根烟递给他。老头诚惶诚恐地接过去。我给他点上,问他:“大爷,生意还过得去?”
老头苦笑着摇摇头,指了指冷冷清清的店里,叹道:“勉强能吃口饭吧。 ”
我疑惑道:“您这个位置不赖啊?我看您这个地方开发旅游开发得不错嘛。怎么会没客人呢?”
老头抽了一口烟,没有回答我,却问我:“你们是来出海钓鱼的吧?”
我跟王富贵对视了一下,我点点头,笑道:“大爷您好眼力,你打哪儿看出来我们是来钓鱼的了?”
“这几天来了好几拨跟你们差不多打扮的。都是来钓鱼的。”老头笑着说。
来了好几拨我们这副打扮的?我琢磨着老头这话觉得有些不对,难道除了我们还有别人来掺和这事儿?我看了一眼王富贵,发现他也是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怎么样?”我脸上堆着笑问老头,“他们有收获么?最近不是说上大鲈鱼么?”
“能有什么收获?都封海了,不让下海。说是搞什么军事演习。你们要是早两三个月来还能成。这回你们怕是要白跑一趟了。”老头刚说完,他老伴在那边叫他去端菜,他搓着手走了。
我压低声音跟富贵他们说:“看来这地儿很热闹啊?敢情不止是咱们来了。 ”
“嗯,我觉得是先前捞到宝贝的那几个渔民放风的事儿,咱们这行里你还不知道?一个个鼻子都跟苍蝇似的,闻点血味儿就能来一群。”王富贵不以为然地说,“小鱼小虾翻不起大波浪,老头不说是封海了么?估计他们也不敢跑去跟部队较真儿。 ”
我白了他一眼:“别人不敢,咱们也不敢。 ”
“我觉得那老道应该有办法。”王富贵抹抹嘴,“他既然敢忽悠咱们来,就肯定有办法解决这事儿。上回我来的时候,可是听说他跟军方的还有点什么牵扯。”然后他嘬着牙花子说道:“就是不知道那位伊爷现在是什么情况,还能不能扛得住。 ”
一边小桃听到这个立马把耳朵竖了起来,放下筷子,一脸担心。
突然,店外面传来几声狗叫,小熊在我们进来的时候被我拴在了门外,怕店家不愿意狗进来。听到它叫,我赶忙跑出去看。
外面的雾气越来越厚,应该是从海上飘过来的一片云。我出门看到小熊朝着雾气里面狂吠,却看不清楚里面藏着什么,或许是偶尔路过的车辆或者什么野物。我安抚了它一下,它才安静下来。我回到店里,吩咐店家那老汉也给小熊下一盆面。
“面倒是好说。”老头面露难色,“可没有家伙事儿给它使啊。”我一想也是,人家是开店的,总不能拿人用的大碗给狗用。我在家是习惯了,总觉得无所谓。我踅摸了一圈儿,一眼看到旁边一个面盆。我指着那盆说:
“就用这个盆吧,盆钱我也给您结了。赶明儿再来吃的时候,您也甭费劲儿了。”说罢,掏了两张红票子给老头。老头接过去认认真真地对着光验了一下真假,然后喜滋滋地朝他老伴吩咐了一下赶快给小熊下面条。
我又给他点了一根烟,他连声道谢。我问他:“大爷,上几个月的时候我也来过,没听说要搞什么军演啊?怎么这忽然地就军演了?”
“什么军演啊!”老头嘟囔了一句,“还不是因为明望台村的事儿。 ” “明望台?”我装作一脸茫然,问道,“什么事儿啊?”
老头刚要说点什么,那边他老伴却“嘭”地一敲面盆,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老头自知失言,赶快打了个哈哈,转身去给小熊端面了。听这老头的意思像是知道点什么,坊间传言最是迅速,看来这件事在当地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我有心想再问几句,可老头却只是打哈哈再不多言。
知道再也从他嘴里问不出话来,我也只好作罢。
等盆里的面条冷了一下,我给小熊端出去,放在它面前。小熊却一口不吃,只是一脸警惕地看着眼前的浓雾。以前可从来没有见过它这个样子。它除了傻呵呵地在女孩子面前打滚儿卖乖,就是没心没肺地混吃混喝,看门儿没见它看过一次。这次是怎么了?我暗暗地摸了一把别在腰里的雷明顿手枪,撒开拴着小熊的绳子。小熊“噌”地一下就窜进雾气里。我在后面连喊了几声,连忙跟了上去。
雾气很大,小熊转眼间就消失在一片白茫茫里,我顺着大概的方向追过去。我感觉仿佛置身一个大牛奶缸里,四周的雾气仿佛牛奶一般在身边滚动着,没有任何方向感。只有偶尔从雾气中传来的几声狗叫,指引着我的方向。老九在对讲机里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简短说了一下,让他带阿大兄弟几个过来。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脚下的柏油马路变成了混凝土的海堤,耳边也有海浪声传来。我知道自己已经来到海边一处。小熊在前方开始焦躁地狂吠,我赶忙顺着声音跑过去。走下一个台阶,一脚踩在沙滩上,模模糊糊看到沙子上有几行印迹,我蹲下身看了一下,发现除了小熊大梅花一般的脚印,居然还有一行人的脚印,而且看起来是赤脚走过,并没有穿鞋。我伸手把枪从腰间抽出来,拉开保险,慢慢地顺着脚印跟过去。小熊的声音越来越近,间或还传来了“哗啦哗啦”,像是人在水里跑的声音。
我加速跑过去,嘴里喊着小熊的名字。等我追到近前,只看到小熊正面对着雾气里的大海一阵狂吠,而它身下却有一堆白乎乎的东西。我走到跟前,才看到,小熊身下那团东西竟是一只血糊糊的死羊。
我举着枪四处搜了一下,查看了一下脚印。那脚印却是往海里去了,还有几个浅浅的脚印没有被海浪冲掉。我追到海水里查了一下,四周全是白茫茫,什么也看不到,却突然没来由地感觉脖子后面一阵发凉,像是有个人躲在雾气里正在偷窥我一般。我小心翼翼地四下里又查了一下。
小熊紧紧地跟在我身边,龇着牙,一副择人而噬的表情。
这时候,老九在对讲机里问我的位置。我大约说了一下。却不敢自己再往深里去,转身回到那只死羊身边,翻看了一下。
这是一只成年的大山羊,看来是附近村子里养的,大约有六七十斤的样子,脖子与肚子上各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我用身上的猎刀拨拉着检查了一下,发现羊脖子的血管都已经被咬断,而肚子也被开膛,内脏只剩下了一堆烂乎乎的肠子,心肝早已不知去向,倒像是被野兽撕咬过一般。
听到老九从远处喊我的名字,我赶忙站起来朝他们招呼了几声。不一会儿,老九跟阿二、阿十五三个人便从雾气里走出来,三人各自托着一支雷明顿的猎枪,小心翼翼地靠过来。见到我,老九才明显地舒了一口气。他将猎枪朝天竖起,问我是什么情况。
我指了指地上的死羊,老九皱着眉头蹲下来看了一下,然后招呼阿十五。阿十五眼睛斜斜楞楞的,伸手摸了一下那羊的伤口,闷声说道:“咬的。”然后又一扭头,怀疑道,“嗯?这是啥咬的?老二,你来看看。 ”
阿二蹲下看了一下,说出自从我见到他开始的第一句话,声音有些嘶哑,却听起来像他那副眼镜一般的斯文,“撕裂伤,从切口来看,没有犬科或者猫科动物的那种特征,倒是有点像水虎鱼。 ”
“水虎鱼?”老九在一旁接话,“是不是就是四爷池子里那种食人鲳?
那玩意儿能跑到村里把羊拖来这里?且不说它怎么上的岸,单说要能拖动这羊那得多大个儿?”他揪了一下羊角试了试,“这还不得六七十斤?”
“这是什么?”阿十五斜楞着眼从羊肚子上的伤口里捡出一个东西,却是一块鳞片。我心里猛地一颤,那鳞片竟然与我口袋中那片一模一样,正在愣神,突然自海面浓雾深处传来一阵马达声,紧接着就听到几声枪响,像是有个东西被打中了,“吱吱”地乱叫,竟然是掺杂了几分人声。
我赶忙把手里的鳞片捏在手心,朝他们招呼了一下,走,回去。
听那枪声并不是像我们手里的散弹枪一般的动静,而是部队的制式步枪发出来的。先前面馆的老头说是被军方封海了,那肯定就是巡逻的军用艇。我们手里都拿着枪,自然不好再在这里逗留。
原本我还想让老九他们把枪带回去,我再看看情况,却突然想起这咬死那羊的怪物能上岸,谁知道这大雾里还藏着多少。小桃他们还在店里呐,心里确有些放心不下,当即让阿十五拖着那头死羊,我们一行回到店里。
小桃正紧张地站在门口等我们回来。看到我们回来,她直接跑过来扑到我怀里,说是听到枪声了。看着她一脸煞白,我安慰了几句,让阿十五把那死羊拖到店里。
王富贵见到那只死羊,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我又把手里的鳞片递给他。他沉着脸久久没有说话。这时候那面馆的老板凑过身来,一眼看到那只死羊,惊得“啊”了一声,随即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指着那羊,哆嗦道:“这,这是我家的羊。 ”
“你家的羊?”我赶忙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问他,“你好好看清楚。 ”
老头哆哆嗦嗦地指着那死羊头上的一撮被染成黑色的羊毛,情绪有些激动:“你看看,你看看,这是我亲手做的记号。这可是我唯一的一头种羊啊,可怎么就这么死了?”我伸手摸了一下那撮黑毛,上面黑色的染料粘在我手上。我闻了一下,像是墨汁,的确是人为染的。我掂量着能说的,大体跟他说了一下刚才的情况。
老头听我说完,枯瘦的身躯抖动得像是一片秋风里的树叶。他老伴也一脸惊慌地站在他旁边,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完了,完了……这是海龙王派夜叉来报仇来了。”他们说。
海龙王报仇?我琢磨着他的话,跟王富贵对视了一眼。王富贵若有所思地一歪头,不知道他想的是否跟我一样。我伸手把老头搀起来,说道:
“大爷,您甭着急。这样吧,这羊就当卖给我们了。”我让小桃拿了些钱过来,递给老头,“您拿这钱去,再买头新的种羊。 ”
“这怎么使得?”老头回过神来,赶忙推辞道,“海龙王要收走的东西,我怎敢……”我把钱塞到他手里,说道:“什么海龙王不海龙王的。大爷你就放心拿着。”我指着地上那只死羊,“这只,就卖我们了。你给我找个编织袋给我装起来。 ”
“客人,”老头一脸的为难,捏着手里的钱,“不是我老汉不想卖给你,只是实在是不能卖啊。海龙王要的东西,他派了夜叉来拿,要是拿去了还好,自然不会再来找我们;可是却又被你们半道给截回来了,你们这是害了老汉啊。海龙王要是发了怒,那可不得了了。所以这羊,我还是得给海龙王送回去啊!”
靠海吃饭的人大都迷信,他们深信在大海里住着一个龙王,龙王掌握着他们的命运,他们出海的收成、安全和方向。他们的一切皆取自大海,皆是龙王的赐予,于是他们便虔诚地供奉着它。我羡慕他们这些有信仰的人,他们心里有个神,坚信自己的供奉会换来和顺安康。就像眼前的这个老汉,他天真地以为,把这头死羊再扔到海里,那个海龙王派来的所谓夜叉就会放过他了。
我叹了一口气,点头答应。老头见我答应了,有些踌躇地想把钱递还给我。我笑着说:“大爷,咱们爷俩有缘分,这钱您就拿去买羊吧。 ”
老头赶忙推辞道:“这多不合适的。 ”
“这样吧,我们还得在这住几天,可能还得麻烦您管我们饭,您这海鲜面可真不是盖的。”我笑着拍了富贵一下。富贵赶忙也打了个哈哈,口中称是。
老汉听我这么说,才放心地把钱揣起来。外面的雾气还是没有散尽,一时还不能上路。我朝外面看了看,问老汉:“大爷,一般这样的雾,得多会儿才能散了啊?”老头正找了个编织袋,让阿十五帮他把那死羊装进袋子里去。听到我问,他看了看门外,说道:“这么大的雾倒是少见,少说也还得三四个小时,也有可能一天都不散。 ”
“那这附近有什么能住下的地儿么?”我问老汉,“咱们村里不是都开始搞旅游了么?看看有什么相熟的渔家小宾馆什么的,能装下我们这些个人的。 ”
“那甭找,老汉家就能住下。”老头把死羊装到口袋里,吃力地想扛上肩膀。我赶忙过去帮忙,接过那袋子,问他:“您这是这就往海边去?”
“我得先回家。要是祭海神,这么送去可不行。”安老汉叹了一口气,“你们要不先跟我回去看看?我那地儿是比不了大宾馆,但是还算干净,也安全。 ”
“那敢情好,”我把袋子递给阿十五,跟安老汉笑道,“咱这就去看看。 ” 然后给王富贵使了个眼神。王富贵明白我的意思,赶忙招呼大家一起去看看。此时,我却忽然发现,我们中间少了个人。 “小如呢?”我数了一下人头,发现少了的正是那个一直笑眯眯的小如,刚才一直忙乱着,没发现少了他。
“刚才还在这里啊。”小兔四处张望了一下,疑惑道,“咦?去哪了?”
老九朝对讲机里喊了几声,却没人回应。“这个家伙,去哪儿了?”
老九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转身问了问阿十五:“十五,你刚才见他没?”
阿十五斜楞了一下眼珠,瓮声说道:“刚咱们回来,他就不在。”小兔有些担心地看着门外的大雾,焦急地说道:“哎呀,这个死家伙,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别着急,那家伙不像是没数的人。”我安抚了一下小兔,转身问富贵,“你也没看着他?”
王富贵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忽然说道:“九爷,刚才他不是跟你一块去找鱼爷了么?”
老九皱着眉头看了看阿二,阿二摇摇头。老九沉吟了半晌没说话。
“那就怪了。”我心想,那小如不像是不靠谱的人啊,难道真出什么事儿了?我看着阿十五脚下装了那死羊的编织袋好一阵的忐忑。看来这还真不是善地儿,刚一来吃了碗面条就出了这么多事儿。“快找找,别真出什么事儿了,这么大的雾。”我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给他打电话了没?”
“电话也没信号。”小兔在一边攥着手机都快要哭出来了。就在这时,小歪突然在门口喊道:“别找了,他在那儿呢。 ”
一群人赶忙走出去,看到小如正站在切诺基的后面,悄悄地往雾里看。老九过去有些不高兴地问他:“小如,你刚干什么去了?喊你怎么不回话?”小如听到喊声,回过头朝老九嘘了一下,神秘兮兮地指了指雾气里。老九一脸茫然地也看了看,然后朝我招招手。
我走过去,顺着他们看的方向,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除了雾气什么也没有,我疑惑地问老九:“看什么?”老九拍了拍小如:“对啊?你让我们看什么?”小如叹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跟我们说道:“你们不觉得这片雾,美得很忧伤么?”
老九抬脚踹了他一下:“忧伤?我他妈的让你内伤。”小如笑呵呵地“干什么打捂着屁股躲开老九的脚。小兔跑过来白了老九一眼,嘀咕道:
人嘛?”小如笑着摇摇头说:“没事。”然后问我:“是不是要走了?”
我盯着小如那张笑呵呵的在雾气里的脸,觉得有点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小如发现我看他,摸了摸脸,问我:“鱼爷,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么?”我看着他那熟悉的笑,摇摇头,暗暗责怪自己想多了。我笑笑指着小兔说道:“你刚才去哪了?让小兔好一阵担心。 ”
小如笑着说:“咱们那边没有这么好的雾,我转了转。”然后他收起手里的本子,问我:“没事,咱往哪儿走?”
我心想,这艺术家怎么都这么神神叨叨的,一片雾都能看出忧伤来,要这雾一天不散的话,那他还不得掉眼泪啊?我又一琢磨,嗯,要是这雾一天不散的话,估计我也得掉眼泪了,啥事儿也得耽误了。
那阿十五虽然眼睛斜楞,可力气却不小,六七十斤的死羊在他手里轻轻松松地拎着就像个刚从菜市场买菜回来的工地伙夫。他掀开老九那牧马人的后盖儿,把死羊扔进去,拍拍手,又让那老汉上了车,一行人便开车朝老汉家里驶去。
在车上,我随口问小如:“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还不知道你姓什么。 ”
小如开着车,看了看我笑道:“鱼爷,我姓时,全名时小如。 ”
“这个姓倒是不多见。”我笑着点了两根烟,塞到他嘴巴里一根儿,“张店儿本地倒是没听说过这个姓,你老家哪儿的?”
“鱼爷好见识,我的确不是张店儿的。老家河北,十几岁时来的张店儿,那时家中出了点变故,举家搬到山东。算起来,我已经来了十多年了。 ”
“怪不得。”我抽了一口烟,笑道:“你这么年轻就是央美的硕士,可谓是前途无量,怎么就跟了老九了?这行痛快倒是痛快了,可却是个刀头舔血的买卖,脑袋瓜子天天别在裤腰带上,说丢就丢了,到了还落不着什么好名声。你看看老九,别看他现在风风光光的,走到哪儿都有人喊一声九爷,可你却不知道他是咋混过来的,他那都是拿命换来的。现在他这是成功了,可要是他运气稍微有点儿不好呢?”我叹了一口气,“每年从猪龙河里捞上多少人来,你比我知道得多,所以啊,听哥一句话,等这趟咱回去,找个正经营生。 ”
“九爷人挺好的,我现在也挺好的。”小如摇头笑着打断我,“鱼爷您就别替我瞎操心了。这些我都知道,我有我的打算。 ”
我听他这么说,倒显得我有些小人了,而且要是传到老九耳朵里,我这还有些不厚道。这个小如,我总感觉他并不像是一般的黑社会那样,倒是更像一个流浪在黑道里的游吟诗人。从第一次见到他,我就对他印象不错,后来他执意要来,我更是觉得他是个重情义的真汉子,我认定他不是那种贪财不要命的人,可终归是和我隔了一层。虽然他每时每刻都在笑,却总让人感觉他存了什么心事。可他既然这样说了,我也不好再问。一时间车内有些沉默。
过了五六分钟,前面老九的牧马人慢慢停下,想是到了安老汉家了。
我跳下车去,发现我们正停在一个小院儿跟前。院里盖了个小二楼,看着倒是很整洁,还挂着个招牌,写着“渔家宾馆”。这里离他那个小店并不太远,大约不到一华里的样子,要是平时开车或许连一分钟都用不了。
安老汉也下了车,招呼着我们进去。我们一行人跟着他进到院里。
从屋里出来了一个年轻的妇人,有着渔家人那种特殊的健康肤色,年纪也在三十岁上下,看到我们来,脸上堆着笑欢迎我们。老头跟我们介绍说那是他儿媳妇,有什么需要的可以直接吩咐她。
因为海边的旅游季节早已过去,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几间客房都是空着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小家庭旅馆的房间除了没有独立的洗手间、浴室之外,俨然就是小标准间,收拾得干净利索。被褥什么的都是崭新的。房间里的空气也还算可以。
各自分了房,我与王富贵一间,小桃与小兔一间,其余的人各自都分好了。我洗了一把脸,到院子里走了一下,看到安老汉正在忙碌张罗着一些香烛之类的东西,大约是为了去祭海而准备的东西。那个放着死羊的编织袋被扔在一边,袋口没有绑死,而羊的半个脑袋被露在外面,原本淡金色的眼睛此刻有些灰暗,并没有阖上。
我看着那双眼睛,恍然间觉得躺在我面前的不是一只死羊,倒更像是一个人,一个也有着同样淡金色眼睛的人。我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去,伸手想合上它的眼睛。刚摸到它的眼皮,却突然感觉那眼珠好像动了一下,我吓了一跳,怀疑自己看花了。安老汉在一边皱着眉头问我:“怎么了,客人?”我赶忙摇头道:“没事。”老头看了那羊一眼,表情有些凄凉,摇摇头,转身进了旁边的一间小屋。我低下头,鼓起勇气翻了一下那羊的眼睛,却发现之所以眼球看起来有些灰暗,是因为眼球外面盖上了一层像白内障一样的薄膜。我看了一会儿没再发现什么异样,也就不再理会了。
这时候安老汉从小屋里钻出来,手里捧了一块红绸。他来到近前,弯腰把那编织袋从死羊身上扒下来,吃力地想托起它。我见状赶忙上去帮忙,问他:“大爷,怎么没见您儿子?”他把手里的红绸缠到那羊身上,口里说道:“去船厂了,他在那里修船。正好趁现在封海,修修船。 ”
安老汉最后在羊头上扎了一个大红花,羊尸浑身被扎上了红绸,把那几处有些恐怖的伤口裹住,倒是有了一些祭祀牲畜的样子。老头又找出了一块大木板,让我帮忙把扎得花里胡哨的羊尸体抬上去。他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叹了一口气。我赶忙给他递了一根烟点上。
这时候,安老汉的那儿媳妇从楼上下来,看样子是帮我们这些人收拾完了。突然看到木板上的羊,她吓了一跳,紧张地问老头:“爸,您这是要干什么?这不是咱家的那大公羊么?它这是怎么了?刚才我还去羊圈里喂它了。 ”
安老汉听到这里一拍大腿,说了一声“坏了!”然后拔腿就往外跑。
我跟那女人赶忙也追出去。我不知道老头这忽然是怎么了。此时的雾气稍微比刚才淡了一些,我们跟着前面老头的背影追着,老头跑得很快,一点都不像是年过花甲的人。
往前跑了大约四五十米,安老汉的身影停下了。我追过去,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围栏。围栏是用竹子扎起来的,大约有半人多高。因为还有雾,看不清楚里面有什么。围栏上有个简单的门,门上有把铁锁,安老汉正哆哆嗦嗦地掏钥匙,捅了几次锁孔都没有成功。她儿媳妇赶忙接过来替他把锁打开。安老汉刚要往里走,我一把拉住了他。雾气里面传来簌簌的响动,像是有什么活物,我把手伸到腰里,摸着手枪,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老汉爷俩紧跟在我后面。
我别在腰里的对讲机“嗤嗤啦啦”地响了几声,小桃在里面问我去哪了。我压着嗓子说了一下位置,让老九带人过来。
声音是从围栏里面的一个简易棚子底下传出来的。我扭头跟安老汉说让他们别跟过去,我先过去看看。安老汉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我拔出腰里的手枪。在他面前晃了晃,安老汉吓了一跳,指着枪,结结巴巴地说道:“客……客人,你是警察么?怪不得怪不得。”我也懒得解释,也怕他把我有枪的事儿给说出去。我点点头索性承认道:“嗯,我是便衣。
大爷你别说出去,我们有任务。”安老汉捂着嘴巴不住地点头,不敢再说一句话,我见他儿媳妇还有些怀疑,也不再解释。
我拉开保险,放缓脚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雾里的情况,慢慢地朝那个声音走过去。走到近前,待我看清楚里面的东西,才长出了一口气。
虚惊一场,原来里面挤了一堆羊,有十几只的样子,它们战战兢兢地挤成一堆,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见到我过来,它们更是往里挤了挤。
我举着手枪,又四处看了一下,看到窝棚外面的草垛旁边有一堆鲜血,还未凝固,知道这是事发现场。这时候老九、王富贵,还有阿大兄弟三个也赶过来了,手里都提着雷明顿。老汉见到这个阵势,更是捂着嘴不敢说话。
老九没管他们,直接问我:“鱼爷,怎么个情况?”我指着那群羊说道:“没事,虚惊一场。”我看了看他们,问道:“小如呢?”
“噢,他跟小歪看着那俩女孩子呢。”老九把枪管朝天举着跟我说道,一低头,看到我脚下那堆血了,立马拉开雷明顿的保险,跳了一下喊道:
“怎么还有血?你受伤了?”
我让他把枪放下来,指着棚子里的羊,说道:“甭显摆了,这儿是羊圈,那只大公羊就是从这里被拖走的。 ”
阿十五蹲下摸了一把血迹,在手里捏了捏。斜着眼说道:“嗯,有快两个小时了。”我算了一下时间,从小熊追出去,到在海边发现死羊,再到现在,差不多一个小时了,现在是八点一刻,我问安老汉的儿媳:“你几点来喂羊的?”那妇人被我们长枪短炮的吓得还没回过神来,听到我问一时没说出话来。安老汉在一边虎着脸说道:“小月,警察同志问你话呢。”她才“啊”了一声,想了一会,说:“六点,潮生早上要到厂里去,我给他做好饭就来喂了。公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听她说完,不由得替她感到一阵后怕。也就是说,有可能在她喂羊的那个时候那个东西就在附近,或者压根儿就已经藏在这羊圈里了。
真是万幸,若是稍有差池,可能被拖到海边去的,就不是那只大公羊了。
我又详细地问了她几句,也没听她说出什么不对来。
“鱼爷,您过来看看这个。”王富贵跟阿二站在一处围栏前面喊我。
我走过去,王富贵指着围栏上面的一溜血迹,跟我说道:“应该是从这儿出去的。”我皱着眉头看着那竹墙上的血迹,竹墙有大约一米半高,全是碗口粗的竹子埋在土里形成的,很结实。为了防盗,竹子的顶端都被削出一个锋利的斜尖。我看了一下,那血迹沥沥拉拉地从地面一直延伸到竹墙上面,却没有其他被破坏的地方。
“是跳出去的。”阿二在一边把手里的雷明顿背在肩上,托了托眼镜跟我说道。
“跳出去的?”我比了比竹墙的高度,正好打到差不多我嘴巴的位置,倒吸一口冷气,“啥玩意儿能跳这么高?这里闹袋鼠精么?”我一米八一,就算我脸再长,到我嘴巴的高度也应该差不多一米六了,再加上那个斜刺,我琢磨着一般东西根本跳不过去,更别说是还拖着一只六七十斤的死羊。
“倒是不用袋鼠。”阿二扶着眼镜说道,“很多猫科动物都能跳过去,不过那羊不像是被猫科动物咬的。”他的眼睛从镜片后面瞟了一眼我的口袋,他知道那里面有片指甲盖大的鳞片。我也明白他要说什么。
“这是什么?”旁边的阿十五突然嘀咕道,伸手从竹墙上的斜尖上拿下一块东西,用斜斜楞楞的眼睛看着。我接过来,看了一下。这是一小块布,料子很柔软,上面沾满了泥,还有一些绿色海藻类的东西。
我用指甲把上面的脏污刮下来一些,仔细看了看那布条有些似曾相识的颜色,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来。王富贵见到我面色难看,过来问我:“怎么了,鱼爷?”
我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把布条找了个袋子装起来,跟他说没事。
王富贵撇了撇嘴,递给我一根烟,说道:“您这可不像是没事儿的样。 ”
然后他把头趴到我耳朵上,悄声问道:“是他么?”
我的情绪瞬间失控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咬着牙朝他说道:“你少跟我这儿胡说八道。”老九在一边吓了一跳,赶忙过来拉住我:“这是怎么了?”王富贵从我手里挣扎出去,躲到一边耸耸肩膀不再说话。
我现在很害怕,我害怕从他嘴里听到那个名字,尽管我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是当真相只隔着一层纸的时候,我却发现我依然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或许我在潜意识里一直在告诉自己,我们这次只是来就能把那两个人带回去的,来了就能平平安安地把他们带回去。
老九可能隐约猜到了点什么,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别往坏了想。 ”
然后张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努力地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跟他说没事了,又走到王富贵身边跟他说了声抱歉。王富贵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没说话。
扭头看到安老汉蹲在羊棚子里看着他那些羊抽闷烟,我走过去问他:
“大爷,别的没少吧?”
“警察同志,”安老汉看到我过来,立刻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跟我说道,“没少。”老九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他还不知道我被人当成警察的事情。我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明白了,然后笑着摇摇头,站在一边摆弄手里的猎枪不再说话。
“没少就好。这样吧,”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钞票,跟他说道,“我现在代表政府,补偿一下你的损失。 ”
老汉立刻受宠若惊地推辞道:“这怎么行。你刚才已经给了很多了,我老汉知足了,再说这是海龙王要供养,怎么还能让你掏钱呢?”
我把钱塞到他手里,跟他说道:“刚才给的,是我们的饭钱跟住宿的钱。这个钱,是我代表政府给你的,公家的钱。”老汉听到我这么说。才千恩万谢地接过去,脸色比先前倒是好看了很多。
“大爷,我问你个事儿。”我递给老头一根烟,又有些犹豫地问他,“明望台村离这里多远?”
老头叹了一口气,跟我说道:“你们不是本地的公安吧?是上面下来的?”
我笑着点点头,说是。老汉指着北方说道:“再往北走五六里地就到了。”这么近?我看了王富贵一眼,他朝我点点头。
我又斟酌着挑了几个问题问他。老汉拿到钱,可能也是信了我们警察的身份,就滔滔不绝地跟我说了起来,说那两个村子有几个人,捞到的龙王爷的宝贝给卖了钱,得罪了龙王爷,龙王爷派了夜叉上来,村里死了很多人。后来当兵的来了,就把那村子给围了起来,把海也封了,到现在已经有两个月。大部分情况倒是跟王富贵说的差不多。
“你说的那个夜叉,你见过么?没来过你们村祸害过?”事情都这么久了,这几个村子又隔得这么近,五六里地,也就是两三千米罢了。我怎么看老汉的神情好像是这个村子并没有受到波及的样子。
“以前没有,”安老汉抽了一口烟,脸色又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有些期期艾艾地说道,“可是今天,你们也看到了。”他抱着头蹲到地上,开始流泪,“这到底是谁作了孽了,也得罪了龙王爷,怕是我们村也躲不过去了。 ”
他儿媳妇看到她公爹哭,也眼圈红红地过来把老汉扶起来。这些纯朴愚鲁的人们,在即将到来的灾难面前显得如此地茫然无助。
“大爷,”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您先别怕,事情还没有那么糟,会有办法的。 ”
“办法?”安老汉突然想起了什么,然后擤了一把鼻涕,焦急地跟他儿媳妇说道,“小月,你快去叫你二爷爷,还有几个大爷到家去,商量一下祭龙王爷的事儿。 ”
那个妇人点点头,急急忙忙地去了。
我原本想拦住她,现在还不是把事态扩大化的时候,可是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们,此刻除了恐惧,除了奉献与祭祀他们的神,再无他法。他们深信只要是奉献了他们的所有,龙王爷就会饶恕他们。我没有权利去把他们从这个梦中叫醒,有信仰的,总比如我一般没有依靠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