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至深秋,秋高气爽。我泡了一杯茶,躺在店门口的太师椅里晒太阳。
“博采雅集”,我头顶招牌上的四个烫金瘦金体大字被太阳耀得异常颓废。老实说,这个名字不像是古玩店的名字,而更像是一个书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也因为这个名字,来我这个店里的人都戏称为来赶集。
这四个字是伊山羊给我题的店名儿。
伊山羊跟我是同行,年纪与我差不多,前些年我敲小鼓认识的,混得极铁,后来在京城的潘家园开了一处买卖,我店名这四个字就是他给我题的。他真名叫伊风清。因为学前清遗老在颔下留了一缕山羊胡子,说话也绵软,最主要的是他眼瞳的颜色,不是亚洲人的黑,而是像山羊的眼睛一样略显金黄,眼睛很毒,但凡赝品假货都逃不过他的那双羊眼,我们都说他是山羊精转世,所以行里的人给他起了这个绰号,倒也是贴切得很。
我现在就是在等他,最近我们有几个月不联系了,两个小时之前他却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
“老鱼,听说闵王台出好东西了?”他的声音依然是软绵绵的,“你没去看看?”
“闵王台哪有什么东西,”我说,“再者说了,这消息都传到京里去了,即便是有好东西,也轮不到咱,院里的人就都那么好相与?”
“我给你带个物件儿去开开眼你再说这话不迟。”他在电话那端奸笑了几声,“我现在就买机票,你晚上给小太爷摆好接风酒,等小太爷来吃。
听说你那有家聚美斋,鲁菜做得地道。 ”
“什么物件儿?”我还没来得及问完,电话那端便传来了嘟嘟嘟的挂线声。闵王台,呵呵。我无奈地摇摇头。这几天倒是听说了点,有人吵着那边好像是出了什么好东西。我不感兴趣,也懒得打听。
从京城飞来我所在的小城,也用不了两个小时。
太阳还没有全落下去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一个留着撮山羊胡子、梳了个油光铮亮大背头的猥琐男人站在我的店门口,朝我挤眉弄眼地奸笑,他手里还提了一个很大且破旧的黄帆布包裹。
我拉着脸走到他跟前,斜着眼看着他一身皱皱巴巴的阿玛尼。这个人有个很大的特点,穿衣服只穿名牌,可是却从来不把名牌当名牌穿。
他这一身的牌子货,从头到脚也有个几万块,可穿在他身上永远是皱皱巴巴,到处是脏兮兮的,还有些不知名的污渍。不简单,这个世界上能把地摊货当做阿玛尼穿的人很多,可是能把阿玛尼穿出地摊货效果来的,估计也只有我面前的这位爷了。
“嘿,鱼爷,别傻站着啊,快给小太爷弄口水喝喝啊。”声音一如既往地难听,却又夹杂着某种莫名的亲切感。
我把手里的已经掉了把的一个破保温杯递给他:“呶,前些日子收的普洱。 ”
他接过去也不嫌烫,“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然后吐掉口中的茶叶末子,撇着嘴说道:“不愧是姓铁的,你这普洱喝了得五百泡了吧,这就是白开水嘛这个……”
我说:“也不一定全是白水哈,这一阵我上火,嗓子里痰也多……”
他“噗”地把喝进嘴里的水喷了我一头一脸,骂道:“你大爷的,老鱼!”说着就将手里的保温杯朝我扔过来,我赶忙侧身躲过去,找了块毛巾擦擦脸,看着他装模作样地干呕。
“别跟我这儿装讲卫生,看看你丫这一身明(身明:东北方言,指样子。)。你身上这都什么味儿
啊?都馊了吧?”我揪着他阿玛尼的前襟,闻到他身上一股虾酱味儿,“你出门儿小路也不知道给你拾掇拾掇,这操行放出来丢人。 ”
“我来你这儿她还不知道呢。”他直起腰,抹了抹嘴,顺手捋了一把下巴上的山羊胡,“这次这个物件儿,你得帮我掌掌眼,小太爷这回可是真的抓瞎了。 ”
听到他这么说,我笑道:“什么东西能让你这山羊公抓了瞎?你都抓瞎了找我有啥用?你在京里的名气可不弱于院里那些老家伙。 ”
“不是这个事儿。”他神秘兮兮地摆了摆手,顺手把手里的帆布包放在我的柜台上,然后扭头去关上了门。天这个时候刚刚擦黑,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踪。他“吱呀”一声关上门,也关掉了从门外透过来的微弱暮光。
我开了灯,看着他一脸神秘地打开黄帆布包,露出了里面一个乌黑的盒子。他按住盒子,面容有点诡异,朝我笑了笑,说:“小太爷可得事先说好了,这里面的东西,可是有点儿邪行!”
盒子是一个很普通的硬木盒子,上面满是乌黑油腻的污渍形成的包浆(包浆:古玩行业专业术语,包浆也就是以物品为载体的岁月留痕。文物表面由于长时间氧化形成的氧化层,过去古董界称为“包浆”。它是在悠悠岁月中因为灰尘、汗水、把玩者的手泽,或者土埋水浸、经久的摩挲,甚至空气中射线的穿越,层层积淀,逐渐形成的表面皮壳。),早已看不出是什么质地。我抬头看了伊山羊一眼,他那双淡金色的眼睛陪衬着诡秘的笑容在灯光下让人心底发寒。
我抽了他后脑勺一下,骂道:“能不能别这么笑啊?”他捂着后脑勺白了我一眼,继续说道:“老鱼,我刚可说了,这个盒子打开了,你可能会有点小麻烦,十几年的哥们儿了,小太爷也不想坑你。 ”
看到他说得这么瓷实,我心里隐约感到有点不对头,这位名满京城的山羊小太爷口里说的小麻烦,很可能就是个大篓子。
“那我不看了。”我作势要把那盒子装回帆布包。
“别别别……鱼爷鱼爷。 ”他一把按住我的手谄媚道,“您掌眼您掌眼。 ”
“吱呀”一声,他便打开了那个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小麻烦的盒子。
随着盒子的开启,盒子打开的声音就像是里面藏了一只夜猫子,店里的温度仿佛骤然间冷了下来,在这个深秋的傍晚。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紧了紧衣服,伊山羊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他朝盒子努努嘴,我顺着他的眼神朝盒子看过去。
盒子里有一个东西,是一个陶罐,周身布满放射状如羊角一般的粗刺。我数了一下,共有十六个角状物。土浸(土浸:同“土沁”,是古陶瓷鉴别的一大要素。它实际是位于老釉上的附着或渗透,既取决于釉质的结构,又取决于土壤的成分。)长满了整个陶罐。罐子口有点破裂,当间儿却用黄胶泥封着,黄胶泥上面刻了几个斑驳的图案,因为光线不是很好,看不大清楚。
在昏黄的灯光下,这个陶罐冒着丝丝的凉气,竟让我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这是个谷仓罐?”我看了伊山羊一眼,迟疑道,“你收这个干吗?”
我想伸手去摸一下这个东西,可是手伸到近前却又有些心里发毛。
他说得倒是没错,这类东西一般都很邪行。虽然我见过很多各式各样的这类物件儿,但从来没有一件能给我这样的感觉。
我早些年下乡敲小鼓的时候,经常有人拿出这样的东西来卖,我却从来没有碰过。 虽然大多数的古董都算是冥器,特别是青铜器、陶器,还包括一些瓷器,基本上出土的东西都算,可没有哪些东西比这类谷仓罐更邪门。
这东西有些地方也叫做魂瓶或者谷仓,那是东汉后的说法,东汉以前也有叫五联罐的,实际上在东汉、三国时期最为常见。那个时候,人死之后,这类器皿会随着棺材一起被埋到坟里,罐里面装的是一些五谷杂粮。
它被称为五联罐,也是因造型恰好是中间一大罐,在其肩部又等距离堆附了四只小罐,发展到三国时期,还会在上面增加、堆塑一些亭台楼阁、牲畜粮食之类的东西。
这个东西我若是遇到了,一般都会劝本家把东西再埋回去。因为这类东西基本上做工都较粗糙,也不算漂亮,只是在地里年头久了,会被人以为是奇珍异宝。
眼前这东西从外形上看跟其他的谷仓罐差异很大,或许是因为地域、风俗的改变,让它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不过,即使仅凭直觉,我也能断定这是一个谷仓罐,因为别的东西不会给人这样强烈的邪异感。除了历史民俗博物馆之类,古玩界没有人作兴收藏这类玩意儿。因为它是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死人物件。总不能把这个东西当花瓶儿摆桌子上吧?
“这件东西,我原本是不愿意收。”伊山羊从皱巴巴的口袋里取出一副淡黄色的手套戴在手上,一伸手将陶罐拿出来放到柜上。从他拿起来的力道看,明显分量不轻,可能不是中空的,里面好像还装了东西。
“可是你知道这东西是打哪儿来的么?”他摆弄着手里的罐子,眼神有些异样,“闵王台。 ”
“不可能!”我很坚决地否定了他的说法。因为闵王台可不是什么陵墓,而是当年齐国最后一位国君齐闵王修建的一个点将台,在黄海边上一个叫做日照的小城,那地方战国时也叫莒国。齐闵王就是小学课本儿里吓跑了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的那位。要说闵王台里能出这类冥器,那真是不可能的。
现在那个地方倒是还在,不过早就改叫做明望台,虽是这么叫着,但是两千多年下来,那里的台子早没了,只有两个叫明望台的村子,南明望台和北明望台。而真正的闵王墓却是在我待的这个城市的东边,在临淄一个叫四王冢的地方。田齐的威、宣、湣(多音字,音同闵)、襄并排成四座小山一样的陵墓。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四王冢就已经被发掘了,当地也早就建立了齐国历史博物馆,专用来收藏那些从四王冢里发掘的东西。
再者说,即便闵王台真是陵墓,那也是战国墓,而战国墓里是肯定不会有这类物件的。要认真追溯起来,魂瓶这类的东西从东晋、三国时期才开始使用。而且,王陵里面基本上也不会用眼前这个烧制得这么粗劣的罐子。
“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知道闵王台是怎么回事儿么?闵王台里根本不可能有这类东西,要说是从闵王台附近出土的,那还有点靠谱。那边以前我倒是去看过,是有几个南北朝的冢子。”我肯定地说道。
“开始我也不信,可是你看到没?你看这上面的字儿。”他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指着那几个鸟兽象形文继续说道,“上面的这几个字,我查过了,奇怪的是,连院里的字典上都查不到这几个字。 ”
“不会是被造假的胡乱画的吧?”我拿放大镜低头仔细看了一下上面土沁的颜色,忽然发现,这罐子的土沁里面还掺杂了一些暗红色的斑块。
我伸手去摸,被伊山羊一把拉住了。他摘下一只手套让我戴上,骂道:“说了有些邪门儿,你还直接摸。 ”
我戴上手套摸了摸那些黑红色的斑块,闻了一下,倒是没有什么异味儿。现在有些作假的大多用酸性物质来腐蚀出沁色,所以要是假的,应该会有些特有的刺鼻味儿,懂行的人一闻就知道。
“不是乱画的,我都用院里的设备检测过了,的确是战国的东西无疑。”伊山羊瞥了我一眼,又有些迟疑地继续说道,“所以,这个东西根本就不是一个谷仓罐!起码不是用来盛死人饭的。 ”
“那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我疑惑道,“上面居然还有血沁,难道是粽子用来做血豆腐的?”
我手上突然感觉到罐子里面哧啦一声,像是有东西在里面挠了一下。
我吓了一大跳,赶忙往后退了几步,指着罐子骂道:“我操,这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不知道!”他撇着嘴走到我身边,从我口袋里熟练地掏出烟火,自顾自地点了两根,把其中一根塞到我的嘴巴里。
本地产的白将,又冲又辣的味道瞬间让我冷静下来,我盯着那个盒子有些发愣。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找了你。”他吐了一个烟圈儿,有些寂寥地加了一句,“小太爷快被这个玩意儿搞到精神分裂了。 ”
“我觉得我他妈早晚得被你害死。”我瞥了他一眼骂道。
“啪啪啪……”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把我后面的话憋了回去,因为外面天色已经黑到底了,房里又亮着灯看不到外面的来人。我没敢说话,这时候不应该有客人会上门。
“小鱼,你在里面吗?”门口卖烟的张大妈推门钻进来半个脑袋,看到伊山羊也在就笑着说:“哟,你有朋友在啊?”
“在在在。”我看到是她才长出了一口气儿,赶忙走过去,“啥事儿啊,大姨?”
“你帮我把烟摊儿抬进来,在你店里放一宿吧。今晚我老伴不知道死哪儿去喝酒了,没来跟我收摊儿。”然后她有点儿祈求似的看着我。
“行,没说的。”我随口答应着,就拉着伊山羊出门帮她收拾烟摊儿。
张大妈又从摊子底下掏出盒白将,扔给我,有点肉疼地说:“小鱼拿去抽!”
我接住,扒拉了一下烟盒里剩下的大半包烟,笑着说:“哎哟,大姨您这是干吗?我还能贪图抽你盒烟啊?”
“拿着抽拿着抽……”她边用围巾把头包得严严实实的,边说:“我还得回家给孩子做饭去。 ”
她嘟嘟囔囔地说着一些让我天冷加衣,年轻人应该与时俱进赶快学学电脑之类的话,我嘴里应承着将她送出门口,看着她骑着电动车走远,才回到店里,重新关上门。
被她这么一闹,我才有了重回人世的真实感。
我走到柜台后面,打开店里的保险柜,朝伊山羊招招手:“快收起来,这玩意儿要是让别人看到,就又是一祸害!”
伊山羊小心翼翼地把盒子重新用黄帆布包装好,塞到保险柜里,我关上保险柜门,狠狠地拧了几把密码锁。
伊山羊见我这么小心,在一边笑道:“这些年铁家小太爷别的地方没怎么变,倒是胆子越变越小了。看你这个鸟样,它还能钻出来把你吃了不成啊?”
我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没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我俩又大眼瞪小眼地对着抽了好一会儿烟,我才慢慢恢复过来。我从柜台后面取了外套穿上,跟他说:“算了,别的事儿先放一边儿,管它是个什么玩意儿呢。你不点名儿聚美斋么?你倒是会吃,聚美斋菜可比燕喜堂还地道。”我系上外套的扣子,又从柜台后面掏出两个头盔,扔给伊山羊一个,“戴上。 ”
他龇牙咧嘴地接住我扔过去的头盔,惊讶道:“戴这个干吗?”
我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 3当他从我的跨斗摩托里面爬出来的时候,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
“孙子,你行!”半晌,他擤了一把鼻涕,脸色乌青,指着我的 N手跨斗骂道,“要是早知道坐这个来,小太爷饿死也不来吃这顿饭了!”
“矫情!”我没熄火,拧着油门儿跟他说,“你跟这儿等着,我去停车。 ”
我把跨斗停在聚美斋停车场的奥迪奔驰堆里,熄火。停车场的几个保安看到我的跨斗纷纷朝我打招呼:“鱼爷,来吃饭啊?”
“哥几个忙着呢?”我顺手从口袋里掏出张大妈送我的半包白将扔过去,“带个朋友来吃饭!”
带头的保安接住我扔过去的烟,给他们几个散着,嘴里还说着:“鱼爷,您这老不来,我们老板娘这一阵子可老是念叨您呀。 ”
“念叨我?是念叨我挂的那些账吧?”我把钥匙套在手上晃着跟他们摆摆手,“哥几个帮忙看着点儿哈。 ”
“这您放心,哥几个就是吃这碗饭的,再说了,您这宝贝车全市就这么一辆,跑起来半个城都冒黑烟,比卫星定位还定位,谁他妈敢偷啊?”
我朝他们竖了竖中指,便朝聚美斋门口走过去。走到门口却没看到伊山羊,我四处寻摸了一下,见没人,就问门口的侍应:“刚跟我一块儿来的那人呢?”
戴着白手套的门童撇着嘴往里面一指,我顺着他的白手套往里面一看,发现这主儿正趴在聚美斋前台欠着身子跟里面的女服务员说话呢。
我走到他背后,那姑娘看到我后想站起来,我朝她嘘了一下,她就又红着脸坐下了。
“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要搁京城,随便王府井大马路上一走,那一准儿被星探挖走了。”伊山羊不知道我就站他后面,依然唾沫星子乱喷,低眉痞笑着说:“鄙人不巧正好认识老谋子,要不要帮你介绍介绍?再拍个蓝高粱绿高粱的,保准你大红大紫……”
姑娘捏着鼻子像看骗子一样看着他。满大厅都是他那山羊叫一般的京片子,我听着是越来越不着四六,生怕他再说下去人家姑娘就要报警了,赶快拉起他就往我订好的包厢走。
房间在下午他给我打电话后不久我就订好了,虽然面积不是很大,但两个人坐在里面也显得有些宽绰。寒暄了几句,酒菜就都上来了。
菜是聚美斋拿手的葱烧海参、油焖对虾、干锅甲鱼和酱爆腰花,酒是本地的乌河老酿坊。因为方才被那罐子惊了一下,此刻我看着用手抓着大虾狂嚼的伊山羊却没有一点儿胃口。
“我说,小路怎么瞎了眼跟了你这么一个货?”我挑了一筷子腰花,填到嘴里,用桌上的餐巾擦了擦嘴角。
“噗?”伊山羊把嘴巴里嚼剩下的虾壳吐到桌上,旁边穿旗袍的女侍应赶快走过来,微笑着将他面前堆积如小山的虾壳蟹皮收拾掉。
“小兔,甭管他。”我跟正在替伊山羊收拾垃圾的旗袍妹妹说道,“以后这号人再来店里就直接用棍子轰出去,免得脏了这么好的地儿。 ”
因为我是这里的常客,这里的人从上到下都跟我熟络得很。
这个叫小兔的倒是有些来头。她其实是这儿老板娘的妹妹,本市某大学的学生,因为我搞古玩这行,所以她平时也经常拿些小玩意儿给我看,跟我混得极熟。
只要是她学校不开课,就来聚美斋帮她姐姐的忙,顺便混点零花钱,也算是勤工俭学吧,这点倒是挺令人佩服的。
“嘿嘿……”小兔冲我一笑,“铁师父带来的人,我们小店平时请都请不来,怎么舍得往外赶?这位先生看起来虽有些不羁,倒是个真正的性情中人,我们小辈虽然年轻,也不是这样以貌取人的。 ”
“哈哈,这个女娃娃话说得我老羊舒坦。”伊山羊哈哈大笑,随手从指头上捋下来一个大金镏子(金镏子:东北方言,也即金戒指。),使劲儿地在他的阿玛尼上擦了擦油渍,然后丢在小兔手中的盘子里,“这个小玩意儿就当见面礼了。 ”
“对不起,这位伊爷,我们店规不许拿客人的小费、礼物。”小兔撇着嘴一脸戒备地把大戒指又还给了一副暴发户姿态的伊山羊。从她的表情上看,多半是把眼前这位一身邋遢的老山羊当成拿假货骗小姑娘的江湖骗子了。
“哈哈哈……”我终于一个忍不住笑出声来,用筷子指着抓着大虾大嚼的伊山羊骂道,“你别在这里也搞这套,你以为这还是你们京里那些地方?”
“不过小兔,这位伊爷的东西你可是不拿白不拿。”我放下筷子,转头朝一脸戒备的小美女笑道,“他虽然长得像个老骗子,可这玩意儿倒不是假的。他既然送了你,也是跟你的缘分。你也不必觉得欠他什么。就当长辈送你一件玩物罢了,你尽可以收了去。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多给我们加个菜就是。 ”
“就是就是,姑娘你放心,我伊老羊送出去的东西,还没有往回收过。
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这个小玩意儿就当是我给小辈的一个玩物了。”伊山羊抹抹嘴巴附和道,“咱爷俩投缘,倒不是全因为你方才说的那些话。 ”
说话间他便又把戒指扔了过去。
“如此,那便多谢伊叔叔了。”小兔听到我这么说,虽然还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大大方方地接过他手中的戒指,顺口喊了一声叔叔。
我看到这里不由得暗自发笑,这小妮子可是真高。就凭这一声伊叔叔,就把自己给择出去了。即便是伊山羊真有什么想法,也该因为这声叔叔给直接掐断了。说起来伊山羊年纪倒不是多老,三十一二的样子,比我大个三四岁。因为下巴上留了一撮山羊胡,头发油腻,并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才让他看来老相了很多,不过给十八九岁的小兔当叔叔却是有些勉强了。
“这才对嘛。”伊山羊大笑着端起酒杯说道,“好,今天我老羊就托个大,认了你这个侄女儿。”然后一仰头,将杯中白酒喝了个干净,又朝小兔招呼道,“给叔满上……”
小兔笑眯眯地给他倒上酒,虽然还有些戒备,看神情倒是亲密了许多,也不是刚才那种招牌式的微笑了。
“老鱼,你混到死也是个孤家寡人的命。”伊山羊举着酒杯朝我咧嘴,“小太爷不仅娶了个好媳妇儿,这次刚进山东就又得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侄女儿,你可羡慕不来吧?”
“闺女,来来来,”他说着就站起身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一起吃……”
“伊叔叔,这可不合规矩。”小兔赶忙摆手,“晚辈在这里伺候着您二位就可以了。 ”
“行了……”我赶忙摆手阻止伊山羊继续胡闹,“别难为人家孩子。
小兔,你忙你的去吧,我们哥俩好久没见了,说会儿话,我们自己张罗就成。 ”
小兔一脸如蒙大赦,偷偷朝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赶忙说道:
“那行,铁师父您可要陪好我伊叔,我就先下去了。有事儿您叫我。”说罢赶忙开门出了包间。
“呵呵,几天不见,羊爷倒是更大方了。”我举着杯跟他碰了一下,“就连随手打赏的玩意儿都是真金白银啊。 ”
“干杯干杯干杯……”他吐掉嘴里的虾壳儿,一脸蛋疼地说道,“黄金身外物,富贵浮云事。”举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我笑着摇摇头,小兔肯定不会把他送的大戒指当一回事儿。像这号东西,路边摊儿的假货五块钱就可以买一串。毕竟没有人会像我眼前这主儿一样,把那么大个金镏子随手送人。
“是是是,你小太爷活得潇洒,凡事不求个明白,只求个洒脱舒爽。 ”
我夹了一筷子海参,放到嘴里嚼着,海参脆滑的口感让我心情好转了一些,“要不羊爷您身上要是还有什么像样的小零碎儿,再赏小的几件儿呗?”
“我的玩意儿还能入了你铁家小太爷的法眼?你还缺这些个小东西啊?你们姓铁的还真都是拾破烂的,这世上还有你不要的东西没?”许是吃饱了,他打了个饱嗝,浑不在意地抹抹嘴巴,又顺手叼了根从我口袋里搜去的白将,点上狠狠地嘬了一口,再舒舒服服地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烟柱,随即白了我一眼。
“我这次来,其实就是为了活个明白。”他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寂寥。
看着他藏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的瘦脸,我一阵恍惚。紧听着他又道,“我家老爷子是怎么死的,你也应该知道一点吧。 ”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才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肯收了个那么晦气的东西。
算起来,伊山羊的父亲应该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第一批被国家收编的考古人员。现在说起来也是一个挺传奇的故事。伊山羊祖上都是吃手艺饭的,说白了就是以盗墓为生。到了他父亲那一代却被国家招去了,一身本事算卖给了国家,跟了某个考古队,各地去发掘文物,经年也不见得能回家一趟。直到有一年忽然有人捎信来伊家,说老头在某次考古活动中遇难了,尸骨无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几年,伊山羊的母亲就因为这郁郁而终。独留了伊山羊带着一个妹子在这个世间艰难地挣扎。
到这些年家里境况才好了很多,搞古董让他赚了不少钱。
他父亲当年的事具体细节我不清楚,只知道当年他出事的时候探掘的是一个战国墓。因为那牵扯到一些机密,恐怕连伊山羊自己也不会知道得太多。
前些年,经常和他一起下乡敲小鼓,发现他对什么瓷器珠宝之类倒不怎么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有青铜器,还有一些战国小玩意儿。所以我们一起敲小鼓就不会有什么冲突。后来,我才隐隐觉得他对战国器的爱好并不是那么简单。
“难道那东西真是从闵王台出来的?”我的眼眉突地一跳,感觉到事情有点儿往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了。我有点儿不确定地看着他。
“没错!”他吐了一个烟圈儿,朝我点点头,“即便不是在闵王台里,也跟它脱不了干系。”他伸手从怀里又掏出来一个布包,与他身上的衣服相比,这个布包尽管有点儿老旧,倒是保存得干干净净的样子。这布包用蓝缎裹得四四方方的,里面不知道包了什么东西。
“这是我从院里偷出来的东西。”他把椅子用屁股使劲儿地往我这边挪了挪,把布包递给我,我赶忙擦擦手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个牛皮纸封面的日记本。上面用端正的小楷签了个人名,是三个大字——伊笑升。
“这是老爷子的日记?”我看着这笔记本有些吃惊。伊山羊点点头,继续抽烟,有些萧索地看我翻弄着笔记本。
伊笑升,便是伊山羊的父亲,为国家发掘了无数古墓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那位。他的经历我只是听行里一些老家伙们偶尔提起过,大致上也就是说:这个人是有真本事的,还有诸如一些搬山卸岭的传奇故事。要不因为他是伊山羊的父亲,我也就把那些故事真当做故事听了。
今天居然见到他本人的日记,不由得一阵兴奋,传说中考古专家的日记对我们这些行内人来讲,那是很珍贵的经验财富。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这本 32开的老笔记本,里面的纸张已经微微有些发黄,老式钢笔在上面写出的字也已经变色,的确是二三十年前的东西。
我翻开扉页,上面写着一行字——“87201考古队留念”。看来,这个数字就是当年伊老爷子参加的考古队的番号。我大体翻了一下,里面多写的是他们考古过程中的琐事,忽然有一篇日记引起了我的注意。
1985.7.21 晴 里耶
今日,里耶文化局的李同志送来一只罐子。口有封泥,无盖,身有十六根粗刺,封口胶上有描金鸟兽文,在形制上与那日从山上得来的罐子像是一对。我们经过鉴定讨论后,否定了这是一个谷仓罐的说法,并且也否定了它是古井里出的东西。难道赶尸者并未说谎?
后面问号的一点点得极重,把纸都捅了个小洞。看得出,当年老爷子心里的疑惑也是极大。
我看到这里,倒吸一口凉气,不仅仅是因为这日记里提到的罐子描述,竟然和伊山羊提过来的罐子一模一样,并且很明显,这是老爷子当年在湘西里耶古城写的日记,好像是说与赶尸匠有什么联系,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原本那件事一直在我心里有个疙瘩,今天我才算彻彻底底明白,当年发生的事与日记中提到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几年前,一次我和伊山羊结伴到湘西去收古董。湘西的村庄大多依山而建,且相隔得都有些远,有的村与村之间甚至隔着大山。那回又正好赶路赶得晚了,我们便就近夜宿在山间一个破庙里。
那天半夜,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锣,醒来后,却发现原本睡在身边的伊山羊不见了。我摸了摸他那尚有余温的睡袋,知道他并未走远,而外面的锣声却听得越发真切。我打开手灯走出去,照了一下,却发现他趴在庙外的一个土堆后面,鬼鬼祟祟地往外看。
我刚要叫他,就见他转头朝我“嘘”了一下,意思是让我别弄出声响。
我有些奇怪,但还是悄悄凑过去趴在他身边儿,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在离破庙几十米的路上,缓缓行来了一队人。头前的一个小个子,一手提一个白皮灯笼,另一只手里晃着一个摇铃,不断发出冰冷邪异的叮当声,在他身后则整整齐齐地跟着七个人形,最后面一个隐隐约约像是拿了一面锣。借着月光,我骇然发现,除了头先摇铃那人与最后敲锣的人,当间儿那六个居然都是跳着走的。
“我操,这是赶尸的啊?”我悄悄碰了伊山羊一下,惊讶道。伊山羊没说话,拿手往后朝我们扎营的破庙指了指。
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我们的营地其实不仅仅是一间破庙,更是一个供赶尸匠歇脚的僵尸旅店啊!
干我们这行的人,整天摸的玩的大部分都是死人的东西,可是我这人天生害怕死人,害怕没有生命的同类,那种冰冷与死亡的气息总让我不敢面对,更甭说眼见着尸体排着队在离自己几十米的地方跳了,就是见到不会动弹的,我也会扭头就跑。以前不是没听说过赶尸这事儿,没想到鸿运当头,今天倒是在这里遇见了。
湘西赶尸,应当算是世界上最诡秘的事情之一。除了口口相传的赶尸匠们,世人永远无法洞悉让死人站起来走路,途经千山万水魂归故里的内里玄机。按说,这应算是功德无量的事儿,可让死尸走路,再怎么看也让旁人心里发毛。
赶尸匠们显然也知道自己这行不受人待见,就设了鸣锣无道这一项。
摄魂铃一响,听到这特殊声音的沿途居民就知道,赶尸的来了,各家各户不要出来,别冲撞了死人;再就是各家管好自己家的猫狗家畜等,免得损伤了尸体。
眼看着赶尸的队伍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不禁没了主意,悄声问他怎么办。
“凉拌!”他眼神一直盯着赶尸队伍越来越近,居然有些兴奋地拍了我一下。
“走,回去。”他从土堆后猫着腰站起来,而我的腿却有些发软,站了一下没站起来。他把手伸给我,取笑道:“钢胆铜心的铁家小太爷,今儿这是被几个死人吓尿了啊?”
我没好气地打掉他伸过来的手,压着嗓子骂道:“你大爷的,老子这是趴的时间长了,腿有点麻。”强撑着发软的双腿慢慢站起来,我跟着他一起走回庙中。
这个荒山小庙倒是宽敞得很,我们的宿营地是在大殿旁的一个厢房,有一道门跟大殿相通。因为大殿空旷,门窗也早已破损,这夜里的山风伤人,所以我们特地选择了背风的位置扎营。
回到庙里,我关掉手灯,坐在睡袋上,听着外面锣声铃声愈来愈近,甚至连僵尸在路面上“噗噗”的跳动声也渐渐清晰起来。
我绷着神经,紧张得冷汗直流。可伊山羊一回来就钻进睡袋继续呼呼大睡,仿佛刚才什么事儿都没发生。我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压着嗓子骂道:“你还能睡得着?”
他翻了个身,将屁股对准我,“噗”地放了一个响屁。
我是真恼了,又朝他狠狠踢了一脚,然后摸出藏在背包里面的猎刀,站起身来,提着猎刀贴在门后,从破烂的窗格子里往外看。那队赶尸队果然是朝我们宿营的这个破庙走来,飘忽不定的白灯夹杂着诡异的铃声、铜锣声,就跟拍鬼片儿一样。
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有时越是让自己害怕的东西便越忍不住想去搞个究竟。
门外的锣声、铃声越来越近,掺杂着尸体整齐的“咄咄”跳动。被冷汗湿透的内衣紧贴在我身上,凉飕飕的,更让我有些窒息。我握紧猎刀提到胸口的位置,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支队伍径直走来。
忽然,我听到脑后一阵风声,紧接着便觉得“轰”的一声,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却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睡袋里面。我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忽然想起昨晚发生的事,赶忙朝旁边看去。
果然,伊山羊的睡袋是瘪的,并没有人睡在里面。我迅速从睡袋里钻出来,习惯性地把手伸到行李中放猎刀的地方。还好,猎刀还在。我穿好衣服,抽出猎刀,小心翼翼地移到厢房门前,定神从窗格里往外瞧去。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湘西山间的清晨美丽异常。一些不知名的鸟雀在林间树头轻轻地跳跃鸣唱。初升的朝阳温柔地洒在被露水打湿的野花上,又袅袅升起让人觉得恍惚的白烟。
我转身走出厢房,到了大殿,依然没有看到有人。
我四处看了一下,没有发现伊山羊的身影。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返回厢房,摸了摸他的睡袋,是凉的,估摸着他出去了起码一两个小时。
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七点四十五分。也就是说,伊山羊起码在六点之前就已经出去了。
我又翻了一下他的行李,发现原本藏在他包里的那把锯短的五连发猎枪也不见了,心中不禁大疑,他拿枪出去做什么? 5我努力地想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一切,感觉是如此的真实,根本不可能是一个梦。这时,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隐隐有些发疼。昨晚肯定是有人把我给打昏了,除了伊山羊自然不会再有旁人。正在胡思乱想间,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听着像是朝我这边走来,我警惕地提起猎刀,闪身躲到门后。
“哐当”一声,厢房的破木门被人一脚踢开。来人口里“咦”了一声,走进来,四处张望着。我从他身后冲出,左手胳膊狠狠夹住他的脑袋,右手迅速将猎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下面。
“是我!”来人立刻举起双手,赶忙喊道,“老鱼,别,是我,是我……”
是伊山羊,他晃了晃手中的野鸡跟猎枪,用他羊叫一般的京片子闷声闷气地叫道:“老鱼,你丫疯了?小太爷辛辛苦苦起个大清早去给你搞早饭,你丫就是这么报答小太爷的?”
我听清楚真是他,便伸手夺了他手里的枪,抬脚将他踹倒在地。他“哎哟”一声趴在地上,手里抓的猎物散落一地。他翻过身骂道:“妈个比的,小太爷闯荡江湖这么些年,没死在妖魔鬼怪手里,难道要让你丫给我报销了?!”
我没答话,用手里的猎枪指着他的脑袋,警惕地看着他。
他从地上爬起来,揉揉自己被踹的腰,龇牙咧嘴地喊疼。
“你到底是谁?”我咬牙问他。
“报告鱼爷!本人伊风清,性别男,民族汉,祖籍北京城,年方 29岁,至今未婚,职业是四九城顽主,人送绰号山羊小太爷!”他怪模怪样给我敬了一个军礼大声说道,又把一张贱兮兮的脸凑到我跟前,补了一句,“还是铁鱼那孙子的生死至交、拜把子兄弟!”
“我是你拜把子大爷!”看着他一脸痞样,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将枪管顶住他的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昨晚那群赶尸的呢?”
“什么怎么回事儿?什么赶尸的?”他忽闪忽闪自己淡金色的山羊眼,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来,“青天白日的哪来赶尸的?你丫是不是发烧了?”
要不是我的后脑勺还隐隐作痛,我几乎都要被他骗过去。我用枪管指着他咬牙骂道:“别他妈当老子是傻逼,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
他听我这么说,知道再瞒不过,便嘿嘿朝我笑,颌下的山羊胡子随着他的笑声抖了几下:“嘿,我还怕昨晚劲儿大了把你打傻了,看来现在没事儿。”他弯下腰边去捡打回来的那几只野鸡,满不在乎地给了我个后脑勺,边说:“行了行了,别装了,那枪里又没子弹!”
他这个明显不把我当回事儿的举动彻底把我惹火了。我把枪扔到一边,走过去一把将他从地上揪起来,将猎刀重新架到他的脖子上。
BUCK猎刀吹毛断发,上面的碳元素发出冰冷的暗光,映得他的脸色有点发青。
“说!”我手上又加了把劲儿,锋利的刀锋激起他脖子上的一层鸡皮疙瘩。
“哎哎哎,鱼爷鱼爷,我说我说,别老他妈舞刀弄枪的,有话好好说成吗?”伊山羊撇着嘴骂道。
“说!”我哑着嗓子继续吼道,觉得嗓子干涩得快要冒出烟来。
“那你先把这玩意儿拿开。”他用手点点架在他脖子上的猎刀,“这样你让我怎么说啊?”
我收回猎刀。他摸了摸被刀锋划破的地方,撇着嘴骂:“死鱼,有你的,真敢对革命战友下手!”
“少废话!”我扬了扬手中的刀,“快说!”
“昨晚你中了瘴气,跟那儿乱蹦乱跳的,小太爷被你吵得睡不着觉,一气之下就把你打晕了塞睡袋里,喂了点儿药。怕你醒了继续折腾,还给你塞了几片儿安定。然后早上我醒了,觉得饿就去打了点吃食。”说罢,他两手一摊,“就这样。 ”
“就这样?!”我彻底火了,大声吼道,“别他妈放屁,老子要听实话!”
“是实话啊。”他张开嘴巴,“噗”地往手里吐出一块东西,继续说,“槟榔子可胜瘴毒,得亏了昨天上山前小太爷买的槟榔,要是没这个,咱俩昨晚一准儿一块牵着手跳山崖,去见阎王了。 ”
我低头一看,他吐出来的正是粒嚼烂了的槟榔子。槟榔子可胜瘴毒,确实没错。昨天他在山下的农户家里买了半斤,这东西我吃不惯,觉得嗓子辣得难受,味道也很怪。伊山羊却很喜欢,说是天然口香糖,吃了之后说不定能泡到几个苗族妹子,要是亲嘴儿也正好用得上。他自己嚼了半天之后还呵气给我闻,问我香不香。
南方的丛林里,最可怕的不是毒蛇猛兽、山野鬼怪,而是各种各样的瘴气。所谓瘴气,实际上是山林恶浊之气,多由原始森林里动植物腐烂后生成的毒气加上各类毒蛇毒虫痰涎、粪便,经过雨淋日晒后形成的。
在《诸病源候论》里面记载了不下二十种瘴气,各有不同的症状,像桃花瘴、蚺蛇瘴等几种都是可以使人致幻的。我突然想起,此刻正值春中,山上倒是有几棵刚坐了果子的桃树。
难道昨晚我的见闻真是中了瘴毒后发的噩梦?
我看着他若有深意地又从口袋里掏出个槟榔子丢到嘴里,嚼得嘴角冒沫。我忽然想起昨天他撅着嘴巴朝我哈气问我香不香的场景来了,一阵干呕。要是他说的是真的,这家伙到底是怎么给我吃的“药”?我不敢再往下想。
“刚你问我,说是你昨晚看到赶尸的了?”他过来讨好似的给我捶了捶后背,却报复似的在我后背靠胃的位置捶得震山响,震得我五脏六腑都快碎了。“这个倒是好解释,你还记得咱们刚来的时候我怎么跟你说的么?”我难受地把他推开,再让他这么捶下去,我还没呕死就得被他捶死了。
“初来湘西的时候,你跟小太爷说起这湘西苗乡的几大异事儿,赶尸、巫医,还有蛊。特别是赶尸,你还引经据典地跟小太爷吹了老半天。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回你遇到这事儿是一点儿都不冤枉!”
他说着从水壶里倒了一杯水给我,我喝了口水终于感觉好点儿。
“你刚才是瘴毒又发作了?嚼点这个,保准百毒不侵。”他又抓了一把槟榔递给我,我看到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胃里又是一阵泛酸。
“我昨晚看到你爬起来又蹦又跳的,开始吓了一跳,以为你鬼附身了,要不就是发了癔症,后来我琢磨了一下才知道你是中了瘴气。这时节,山里的瘴气厉害得很。我拉也拉不住你,只好就……”他以手做刀,做了个劈的姿势,然后就一脸蛋疼地凑过来,摸摸我的后脑勺,“打疼了吧?”
“去你大爷的!”我虽不很相信,但也被他的贱样气乐了,“不疼让我抽你试试。 ”
“没事儿了吧?”他又笑嘻嘻地看着我,朝我伸出手来,“把刀给小太爷使使呗?”
我又有些警觉地看着他,问:“你要干什么?”
“杀鸡。”他劈手从我手中夺过猎刀,跑到一边去摆弄那几只野鸡。
我看着他在一旁忙活着侍弄野味儿,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说的我信了才叫有鬼了,想用几粒槟榔来糊弄过去,他未免太天真了些,要说昨晚我所见都是瘴气致幻,哪有那么真切?但看他说得笃定,觉得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并不是真要对我不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既然不想跟我分享,我也不强求,只是对他的这种行为感到恼火。
想到这里,看着他忙前忙后倒是显出些愧疚认错的意思。在随后的行程中,再也没发生什么意外,这是后话,放下不提。
没料想这一放下就是好些年。当时的那些质疑后来也渐渐淡忘。时过境迁,这事儿也一直没再被提起。
但是今天看这日记上所写,又和当年那件事关联起来。
我忽然有种被当猴耍了的感觉。我把日记合上,冷冷地看着还在抽烟的伊山羊。他看我这样盯他,有些尴尬地朝我一笑,赶忙端起酒杯站起来跟我正色道:“当年的事,的确是瞒了你,不过当时事关隐秘,小太爷也是不得已,现在给你赔个不是,此间事了,要杀要剐随你处置。”然后,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6我隐约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如果今天他拿来的这个罐子跟日记里说的是同一个,那此间的牵扯就不会小,还可能跟他父亲的失踪有关。
既然这本日记是他从院里搞到的,那跟院里多少也脱不了干系,甚至有可能牵扯到更高一层的机密。
这本日记在他手中的时间应该不短了,起码在我们去湘西之前就已经到了他手里,甚至还要早。
“老鱼,小太爷决计没有害你的意思。”他放下酒杯,习惯性地捋了一下颌下的胡须,沉吟道:“事情到了这个田地,我也就不隐瞒了。 ”
他抹了抹嘴巴,继续说:“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拿到了这本日记,发现老爷子他们当年所做的事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当年的事,根本就没有像他们跟我说的那么简单!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告诉你,实在是这件事牵扯到的机密是咱们这种人想也不敢想的。知道得越多,便越不知道是福是祸。”他顿了一下,脸上忽然有些凄然,“我怀疑老爷子压根儿就没有死。 ”
我眯着眼看他,没有接话。
“去湘西,我的确是为了想找出当年老爷子失踪的真相。而那天你遇到的只是一个意外。这个计划里面原本没有你。”他看我没有接话就继续说道,“你当年的确不是中了什么瘴气!你所见到的赶尸,也不是劳什子幻象,就连在那个庙里留宿都是我安排的。本来想让你安静地睡一晚上,我再去找那个赶尸匠!所以,在晚饭的时候,我就在你的水里下了药。 ”
他不好意思地揪了揪胡子,有些愧疚地看了我一眼,看到我没什么反应,才又继续道:“当你醒了出来找我的时候,我还以为安定片对你不管用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我自己下错了药,要不然您肯定挨不了那一下子。 ”
我终于有些忍不住了,虽然事隔多年,但听到他这么说,我又想起他嚼槟榔嚼的那一嘴沫子,胃里就开始不舒服。
“鱼爷,息怒息怒。”他看到我要发作,赶忙站起来朝我一躬到底,“倒不是啥蹊跷药,就是息斯敏,吃了也没啥副作用。你也知道的,小桃打小就爱过敏,这些药我都是常备的,临行前我收拾行李,不知怎么地就划拉上了一瓶那个,所以才出了岔子。后来因为没奏效,我就把你整晕了,又给你喂了几片儿安定,还用槟榔捣碎了泡了点儿汤给你灌了几口。 ”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多少舒服了一些。见他提到小桃,我原本不想理他,但还是问了一句:“小桃现在还好么?”
他说的小桃是他的亲妹子,叫夏晓芊,小名叫小桃。他兄妹俩伊山羊随了父姓,妹妹随了母姓。小桃比他小了六七岁,现正在国外读大学,是个很纯真的女孩子。
“她挺好的……”他见到我说话,有些黯然道,“要是有时间,你也给她打个电话。那孩子心思太重,跟我这个做大哥的从不多说,总觉得她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也怪我平时太忙,顾不上理她。我觉得她倒是跟你比跟我更亲近一些,我怕她憋坏了。 ”
“你算什么好大哥?你什么时候真设身处地为她想过?”我摆摆手叹了一口气,心里柔软了一些,“少拿她出来说事儿。 ”
他见到我这个态度,终于像是松了一口气,知道事情还有缓和的余地,气氛也没有先前那么尴尬了。 “狐死正首丘(出自《礼记·檀弓上》:“狐死正首丘,仁也。”丘,是一堆小土山。),咱们中国人,都有落叶归根的情结,苗人更胜。
虽说现在都是盛行火化,但还是有几个苗乡坚持保留着土葬的习俗,政府先前还管管,后来实在是管不了,也懒得管了。也亏得这样,才没绝了这个行当。 ”
“这行干的人本来少,至于到了现在还干这个的,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去之前,小太爷先是联系了当地的一些朋友,让他们帮我找找近二三十年还干过这行的老匠人。这个倒是好找的,随便在苗乡打听一下老人们就能知道。你还记得,咱们那次在一个苗寨里见到的那个白苗哑巴老太太么?”他目光闪烁地看着我,“那就是一个赶尸老司的家,那哑老太太就是老司的婆姨。 ”
我想起,当年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儿。因为湘西古墓众多,文化跟汉族也有差异,有一段时间那种少数民族的玩意儿很受市场欢迎。那次之所以我跟他去湘西,原本的目的就是收一些苗人的器物。敲小鼓本就是漫无目的地瞎逛,各个村寨基本都要去。后来我们在一个白苗的村寨里面借宿,当时那家苗人只有一个哑巴老太。因为看她生活孤苦可怜,我们走的时候还给她留下了些财物。现在听他这么说,我才知道那也是他早安排好的。
“当时我在寨子里打听,有人告诉我说四五天以前老匠人被人请去走脚了。听说是山外出了一起车祸,一个拖拉机翻到沟里,死了六个人。
狐因为生前长期在此居住,因此,狐死的时候,它的头总是面向着丘的。
因为山里通不了车,所以人家就去请他把尸体起回来。我当时算了一下时间,估摸着差不多该回来了,就想上山碰碰运气。原本小太爷只想自己去,谁知道啊,你非要跟我一块儿。 ”
他说的不假,当时的情况我还记得很清楚。他说我们分头到各个村寨里转转,然后再回来会合,这样节省时间。我却因为跟这边语言不大通,怕一个人闷,才执意要与他一起走。
“我心里有个鬼。”他突然眼圈儿有点发红,有些凄然地仰头看着包厢里冷森森的灯管,“二十几年了,小太爷心里一直有个鬼,可我又捉不到它。我很想让你帮我,可是谁也帮不了我。我不想让这个鬼也把你拉进这个没底的泥潭,有我自己就够了。 ”
我默然了,他的心思我懂。
“后来,很幸运,咱们遇到了赶尸匠。”他自觉有些失态,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我给你吃错了药。看到你从庙里出来的时候,我当时就懵了,所以才又千方百计想把你引回去,后来不得已就……”他说到这里有些无语。
“没想到赶尸匠跟他婆娘一样也他妈是个哑巴!”突然,他又有些激动地继续说道,“他倒是还有个徒弟跟着他,可他妈却是个傻子,什么也问不出,只不过……小太爷敢肯定的是,他当年一定是见过老爷子,并且日记里所说的另个罐子也肯定跟他有关。 ”
“他们看到有生人在庙里,只是稍作停留,就继续赶路了。小太爷一直追到山下,他们再也没看我一眼。看实在是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小太爷就回去了,顺手打了几只野鸡,算是给你补补,赔个不是,让你吃饱了别再跟我过不去。 ”
“原本就没指望让你信。”他倒也干脆,“只是找个借口让你知道我有苦衷罢了,小太爷有说不出的苦。 ”
“你该跟我说清楚的。”我拍拍他的肩膀,“既然你当我是兄弟,就不该瞒我。 ”
他的确有说不出的苦,这我知道。我将杯中倒满,跟他碰了一下,算是一杯泯恩仇。
把事情说开后,心里终于觉得清亮了许多。在我们两人心里系了多年的疙瘩总算是解开了,关系反倒觉得更近了一些。
“谢谢。”他那淡金色的瞳孔蒙了一层亮晶晶的水花。
“别来这套,老子还没说原谅你。”我抬手,一掌砍在他脑后,“以后你要是再因为这些破事儿来骗我,不用别人,我亲自操刀砍了你。 ”
“鱼爷饶命,小太爷以后不敢了。”他破涕为笑,夸张地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我笑着坐回到原位,又问他:“那次以后,你又去调查过么?”
“去了,其实后来从湘西回来以后,我立马又回去找了一趟。”他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你猜那个赶尸老司怎么了?”
“死了?”
他突然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椅子上,连他原本油光铮亮的大背头此时好像也失去了光彩,黏黏糊糊的贴在他的脑门儿上。
“死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不仅仅他,还有日记里那个里耶文化局的李同志,也失踪了。这些年,我查到哪里,那里的线索就断了,要找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失踪了,就像我身后有一只大手在操控着一切。我不敢查了。”说到这里他居然呜呜地哭了出来,声音还是很难听,就像是一只被羊群遗弃在荒野上的老羊,孤独并且恐慌。
我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这个不怪你,既然是背后有人操控此事,必然不是一般的人物,那也不是你一个人就可以抗衡的,起码他们不怕弄出人命。恐怕是跟院里也脱不了干系!”
“笃笃笃。”突然包厢外面有人敲门。伊山羊赶忙拿纸巾擦了擦脸,坐好,又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来,还强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进来。”我好笑地看了一眼眼圈犹自通红的伊山羊,朝门外喊道。
门打开半边儿,小兔钻进来半个头,笑眯眯第看着我们,说:“什么太吓人了呀?你们在说我吗?”
伊山羊赶忙接过来,擦了擦眼睛,又讨好似地朝小兔眨了一眨。小兔一看他朝自己眨眼睛,吓得“啊”地叫了一声。看来她刚刚才注意到山羊瞳仁的颜色。
伊山羊一脸尴尬地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劝,赶忙给我使眼色,想让我解释一下。
“伊叔你眼睛怎么了?”她指着伊山羊的眼睛说。
“叔这叫火眼金睛,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炼出来的。天生异相,叔可就指着这双眼睛吃饭呐,什么妖魔鬼怪的,叔一眼就看穿了。 ”
小兔撇撇嘴问道:“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叔可不会骗人。”伊山羊拍着胸脯说道,好像完全忘记了当年是怎么用一把槟榔骗我的事儿了。
小兔从兜里掏出来方才那个金镏子,交给伊山羊,怯生生地说道:“伊叔,这个还你。太贵重了,我姐不让我要。 ”
我瞥到那个戒指上面多了几个细小的牙印儿,看来是被小兔偷偷咬过检验真假了,可能是一验货是真的,就不敢自己做主,去问了问她姐姐,就是本店老板娘 ,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妹妹随便收人东西。
“给你的你就收着,又不是给你姐的。”伊山羊安慰道,“又不是多好的东西,一个小玩意儿,就留着玩玩。 ”
“我姐不让……”小兔很坚决地把戒指塞到他手里,转身就要走。
“老鱼,你看看这个。”伊山羊无奈地朝我求助,要说先前他给小兔这个戒指还有些花花心思,这一刻却是有些真情流露了。
“行了,小兔,你收着,你姐那里我去说。”我笑眯眯地望着小兔。
“鱼爷要跟我说什么啊?”我话还没问完,包间儿的门一下子被人从外面推开了,走进来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人,一脸嗔怪地回了我一句。
我一看正主来了,赶忙站起来,朝她笑道:“罗老板不经念叨,这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