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男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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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自画像(1)

仿佛对一切都早有预见,端木林生前居然留下了非常正式的遗嘱,且指定由律师具体主持执行,有关文件和细则都规规矩矩地留在律师楼的档案柜里。张笑雪到此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太嫩太傻。父亲常说:“小鱼傻,大鱼精,老鱼赛过姜太公。”自己总是不信那个邪,此刻她才不得不承认,“老”有百害却有一利:吃的盐比年轻人吃的饭多,过的桥比年轻人走的路多。处理了老爷子后事后,律师即当众把遗嘱拆了封。根据端木林的遗嘱,他名下的豪华别墅、高档轿车,包括股票和基金在内的所有有价证券、支票、信用卡,以及他所收藏的古董和字画等一切财产都归儿子端木春阳所有。不过,他也没有忘记妻子。他留给妻子张笑雪几张名画,另外还有他自己的一幅自画像。除此之外,一枚硬币、半间房屋都没有。端木林在遗嘱里特别说明:那幅自画像是他最满意的作品,留给爱妻张笑雪,希望笑雪能带在身边,作为永久之纪念。

夫妻一场,端木林居然连个栖身之所都没给自己留下。很显然,他一开始就看准了自己的别有用心,不动声色,却又按部就班,把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就像算准了自己会猝然而死。张笑雪不知道,端木林早就患有心脏病。虽十分轻微,但他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上了年岁,做出任何重大举措之前,都会瞻前顾后、给自己留个后手。作为一个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多半辈子的老狐狸,他和一个黄毛丫头缔结婚姻,岂能不做些防卫?毕竟,对端木林而言:张笑雪只是个半路搭帮的“外人”,儿子和孙子才是血脉连筋的自家人,一拃没有四指近,这是拗不过的天伦。张笑雪想,这可能就叫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算不如天算。

主持执行遗嘱的律师把端木林那幅自画像交给张笑雪时,她怒不可遏地把画像摔到了地上。画像上的端木林诡谲地微笑着,一副成竹在胸、高深莫测的表情,仿佛对此刻的一切都预见在先、洞悉于心。看到他这副居高临下、运筹帷幄的姿态,张笑雪简直要气炸心肺。表面上恩恩爱爱,却原来老家伙一步步都在算计自己,自己还沾沾自喜、扬扬得意呢,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吧?担心自己着了男人的道,父亲常常教导她说,男人在江湖上打混,总免不了由小白兔历练成大灰狼,再由大灰狼历练成老狐狸。“大灰狼”虽凶猛残暴,却野心外露容易防备,到了“老狐狸”的境界,男人往往深藏不露、防不胜防。事实证明,如果端木林是十足的老狐狸,那么自己恰恰就是一只懵懂无知的“小白兔”,他哪怕闭上眼睛睡着了都比自己精明。老家伙把所有值钱东西都给了儿子,却唯独把这幅该死的自画像留给自己,可见其用心之险恶。他明明知道自己不爱他,还要让她把画像“带在身边,作为永久之纪念”,不是故意讽刺她又能是什么意思?那自画像仿佛在说:张笑雪,你不是口口声声真心爱我吗?我把画像留给你,你带在身边好好爱个够吧。

那幅沉甸甸的自画像还真是结实坚固,摔在地上居然完好无损,画框里的端木林还在泰然自若地微笑着。张笑雪觉得,那笑容狰狞可怖,充满嘲讽和挖苦。仿佛在得意地对她说:丫头片子,想跟我玩?你的道行忒浅了。再怎么蹦跶你也跳不出我的手掌心。你就可着劲折腾吧,不过是小孩子玩游戏,我连拆穿的兴致都没有。想到这里,张笑雪又恼羞成怒地把摔在地上的画像恶狠狠地跺了两脚。尽管她又摔又踢,那画像仍安然无恙,画像上的端木林也依然泰然自若、岿然不动,他睥睨着张笑雪,仿佛在说:丫头片子,你还能拿我怎么着?把所有的招数都使出来吧!张笑雪忽然觉得,让自己突然死掉,是端木林对她使出的最狠辣阴毒的招数,她拿这招半点奈何都没有,原来“死”居然也是一件伤人的武器。

张笑雪拿端木林的画像发泄私愤时,端木春阳和乔忍冬都没有站出来阻止。老爷子留下这样的遗嘱,连他们都很吃惊。两口子以绝对优势战胜敌手,取得了出乎意料的辉煌胜利,似乎应该表现出胜利者的大度来。再说,张笑雪名分上是他们的“长辈”,端木春阳似乎也不便当着外人的面站出来指责她。家里的老佣人桂嫂侍候了端木林许多年,看到死者尸骨未寒,却蒙此羞难,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急忙把主人的画像从地上抱起来,拿抹布小心地擦拭着,仿佛她擦拭的不是一幅画像,而是主人的脸庞。

那个负责主持执行遗嘱的律师倒是忠于自己的职责,很诚恳地对张笑雪说:自画像是死者专门指定要给你的,你还是留着吧,怎么着也是夫妻一场。张笑雪愤怒地说:他若是把我当妻子,就不会这般耍我了。不给我半寸立锥之地,也不给我半两纹银,这是存心要把我和孩子往死路上逼。就算他不顾念我,好歹也要替我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些不是?如此心狠手辣的人,我留他一幅画像作什么?看见他我会做噩梦。

律师道:依照遗嘱,这幅画像应该归你所有。你若放弃,需正式签字。张笑雪二话不说就签了字。她对端木林恨得咬牙切齿,一秒钟都不愿再看到他的面孔,怎么可能留他的画像在身边呢?老佣人桂嫂走上前来,有些羞赧地嗫嚅着低声说:我,我,我能把这幅画像带走吗?我侍候先生二十来年,先生待我不薄,先生忌日时,有这幅画,我也好替他焚炷香。此刻,端木春阳的全部意念都在父亲的遗产上,虽说有遗嘱放在那里,一时不执行和过户到自己名下,他一时不得踏实,老是担心张笑雪闹出乱子来。于是,他有些不耐烦地低声说:拿去吧,拿去吧。

律师看着端木春阳说:对不起,我必须按程序执行。依照法律规定的继承人顺序:端木林先生的妻子放弃这幅画像,作为儿子,你有权继承。你确定要把画像送给桂嫂吗?如果是,需得在文件上签字方能生效。端木春阳觉得,为了这幅自画像,已浪费太多时间,自己的耐心已经到了所能承受的极限,他半秒钟都没耽搁,提起笔来,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笔“啪”地丢掉,咄咄逼人地说:可以继续往下进行了吧?律师道:请稍等片刻。然后他转向桂嫂说:你若同意接收画像,请签字。桂嫂不识字,也未经历过此种场面,她战战兢兢、抖抖索索地在文件上摁下了自己的指印。

端木林的遗嘱执行起来很省事。只要把指定要给张笑雪的东西挑出来给她,剩余的就全部归端木春阳所有了。给笑雪的东西不多,除了那幅自画像,就是端木林指明要留给她的几幅名画。在律师和公证人的参与下,那几幅名画一一在老先生画室的保险柜里找到,这薄薄的几卷纸轴就是张笑雪得到的全部遗产。宁石头连根鸡毛都没捞到。

遗嘱执行完毕,张笑雪本应立即离开别墅,依照法律,这处别墅已是端木春阳名下的财产了。但张笑雪还继续驻守在那里,她心想:自己赔上青春、搭进身子,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落得个“小寡妇”的名头。就这样搬出去,她怎么可能甘心?张笑雪住在别墅里按兵不动,端木春阳也感到十分棘手。那处别墅购买时价值数百万,此刻城市地盘扩张,这片原本处于郊外的偏远地段也日渐繁华,升值空间非常之大,不能让张笑雪霸占去。她此刻不走,等生下孩子将会遗患无穷。他和乔忍冬不宜直接出面,只好求助律师。

律师通知一次,张笑雪心痛一回。她和端木春阳贴心贴肺地相爱过三年,自己肚子里还怀着他们端木家的骨血,他居然忍心这般残酷地对待自己,这是比端木林的死更让她伤心的事情。张笑雪一边坚守别墅,一边找人打官司。然而,咨询过律师她才知道,胎儿没有继承遗产的权利。遗嘱就是死者的最高意愿,任何人无权超越。可她就是不甘心,她输得太惨太难看了。端木林死了以后,张子良多次要接笑雪回家去,他知道,僵持下去笑雪也将一无所获。无奈笑雪一意孤行。端木春阳和乔忍冬也带着孩子搬进了别墅来住,于是,三个恩怨纠葛的男女便住到了同一个屋檐之下。

端木春阳一家搬进别墅后,那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声有色,每天吃过饭便坐在一楼的客厅里热热闹闹看电视,还要开到很大音量,唯恐张笑雪听不到。笑雪看到他们一家三口亲亲热热、其乐融融,虽心如刀绞,但不为所动。她表面硬撑着刚强,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乔忍冬知道自己不像张笑雪那般伶牙俐齿,真要当面锣对面鼓地打起嘴仗来,自己不是对手,只用足全力,在张笑雪的眼皮子底下,把自家的小日子经营得活色生香,时而“啪啪啪”地拿刀剁饺子馅,时而又“嗞嗞啦啦”煎素锅贴。饺子和素锅贴这两样面食是端木春阳的最爱,在和笑雪恋爱期间,他们几乎每周都要去饭店吃一次。乔忍冬结婚以后,在厨艺上狠下功夫,还特意去培训班勤学苦练,做出的面食堪称一绝,端木春阳吃得心满意足。端木春阳喜食海带,乔忍冬便买来大捆的海带,洗干净一片一片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看上去如同猎猎作响的旗帜。他们的儿子也非常乖,左一声“爸爸”,右一声“妈妈”,听得张笑雪耳酥心痛:这日子原本应该属于自己,却被乔忍冬夺了去,乔忍冬十足就是个盗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