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张子良,杨剪梅带着笑雪回了郑州。杨剪梅还扛得住,但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了那么多变故,笑雪却已濒临崩溃。外表依然什么都看不出来,她栀子花样静静地沉默着,静静地看着父亲咽气,静静地和妈妈一起送父亲去殡仪馆,静静地看着父亲化作一缕青烟,从不大声哭泣。杨剪梅想,太多打击接二连三地降临,笑雪的感觉被袭击得麻木迟钝,才会这般无动于衷。实际上,笑雪不是“无动于衷”,恰恰因为伤痛太深,她才发不出声音来了。她的两只眼睛像湿漉漉的棉花朵,饱蘸着伤痛欲绝的泪水。那泪水由于太过浓稠,反而凝结成冷霜样的硬物,想流也流不动。就像一个人毫无防备地被巨大外力折断了骨头,最初的瞬间,那伤筋动骨的剧痛还没有被体察到。那痛感是在事发过后,潮水般丝丝缕缕弥漫而来的。此刻,笑雪正在被滞后到来的那种牵心扯肺的痛围剿着,那痛就像密不透风的刀光剑影,令她神志昏昧。由父亲的死,她开始迁怒和怨恨妈妈,只有把小豆豆抱在怀里时脸上才会露出些许的笑意。
“小豆豆”就是刘文娟生的那个孩子。遗传和基因着实神奇,这孩子长得和张笑雪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白白净净、朗眉俊目,王水躲喜欢得睡着还在梦里偷着乐。他被初次当爹的巨大的幸福冲昏了头脑,像天下所有的父亲那样,戴着父爱的有色眼镜看儿子,怎么瞅怎么像自己。杨剪梅当初告诉他,购买的是成都美女的卵子,他信以为真。心想:到底是“成都美女”,和他这个大帅哥“强强联手”,造就出如此无可挑剔的漂亮宝贝,这是科技的奇迹。
笑雪也和王水躲一样,带着“母爱”的眼光观察小豆豆,怎么看怎么像自己。看到小豆豆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孩子。被男人痛击成一地碎片以后她原本想,自己终生都不会再招惹该死的男人,只一心一意厮守着自己的孩子活下去,谁知,那孩子竟意外夭亡。此刻,把小豆豆抱在怀里,她觉得小豆豆就是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上帝怜悯她的悲苦,把小豆豆送至她身边来抚慰她。她从来不曾知道,“血缘”竟如此的伟大和神奇。她原本以为自己只是替母亲捐出了一枚小小的卵子,就像种地的农民借给邻家几颗菜种那样。家里雇有保姆,但笑雪比保姆更加细心百倍地照料孩子,孩子睡熟了,她也不肯放下,把孩子像只猫咪样紧紧抱在怀里,就那么静静地抱着他睡。只有把孩子抱在怀里,她才会暂时忘掉自己的绝望,忘掉突然离她而去的父亲,也忘掉令她刻骨仇恨的端木春阳和乔忍冬。她的生命已被蚀成空空如也的壳子,只有把孩子抱在怀里才能填满那个空壳,她也才能暂时地感觉到自己活着,孩子一离开她的怀抱,她就觉得自己是个丢掉了魂魄的行尸走肉,三个月不到,她已经与那孩子难舍难分,连晚上睡觉都要把孩子搂在身边,这孩子竟成了她须臾不可或缺的慰藉。
笑雪抱着小豆豆忘情地亲个没完没了时,杨剪梅就会陷入忐忑与恍惚:这孩子该叫自己“妈妈”还是“外婆”?她与这孩子究竟是什么关系?法律意义上讲,她是孩子的“妈妈”。但笑雪压根不理会这些,她一天到晚把孩子霸在身边,拿自己当孩子的母亲。王水躲会怎么想?应该想办法让笑雪和小豆豆疏远些。若是让王水躲看出破绽来,那将如何是好?但是,看到笑雪苍白的面孔,她又于心不忍了。作为笑雪的母亲,她怎么能再把女儿仅有的一点慰藉剥夺去呢?此刻是笑雪人生的特殊时期,她无所寄托才会病态地依恋小豆豆。
按照合同,刘文娟的代孕费是十万元人民币,后因切除子宫追加了五万,王水躲结账时又特意多付了她一万元“哺乳费”,这样,她共拿到手十六万元代孕款。她原本打算立即去加拿大,事到临头,她内心却产生了极大的波动。作为代孕者,她与小豆豆不存在任何关系,她却愈来愈放不下孩子。孩子在她体内孕育了十个月,出生后她又为孩子喂了两个月的奶。在那两个月里,孩子每天与她朝夕依偎,没有一刻分离过,像个真的妈妈那样,她与那孩子建立起了很特别也很深厚的感情。她正奶着孩子的时候,杨剪梅带笑雪从深圳回来,她执行“雇主”的命令,丢下孩子离开杨家。临走时孩子睁着两只黑亮的眼睛望着她,小手胡乱挥舞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她想要再抱抱孩子,但到底还是狠着心没让自己回头。离开以后,她却一天比一天煎熬地思念起小豆豆来。无论她在做什么,孩子那黑亮的眼睛和挥舞的小手都清晰地呈现于脑际,孩子的哭声则像她生活的背景音乐,不论白天黑夜都回响在耳畔。如同条件反射般,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听到婴儿的哭声,她就会本能地竖起耳朵,如同士兵听到了紧急集合的哨声。血缘上,自己和小豆豆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自己的确因为小豆豆而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自从生过孩子,她对自己的身份也感到愈来愈疑惑。
自己是什么呢?“少妇”吗?她又确乎不曾有过婚史。“代孕女”不只她一个,但那些代孕女绝大部分是已婚者,曾经生育过自己的孩子,从身份上讲,是名正言顺的“妻子”和“妈妈”,自己的情况不同。今后自己将以什么身份去恋爱?如何跟对方解释自己生理上发生的变化呢?生育过孩子以后,乳房因为分泌乳汁的缘故,膨胀发虚,如同两只盛酒的罐子,失去了原本的神圣和美感,也不再坚挺饱满和富有弹性。离开孩子以后,那乳汁还在旺盛地分泌,只要闭上眼睛,她就会觉得有只小嘴巴在吱吱地咂吧着吸食她的乳汁。那小嘴巴鲜嫩柔润,如同刚刚绽放的桃花瓣,嘬在身上麻酥酥的。然而,这只桃花瓣样鲜嫩的小嘴巴去了哪里呢?她想念那胖手胖脚的小娃娃,想念得心尖打战。
一切都在向她证明:自己是个“母亲”。她也确乎觉得,从生理或心理上讲,自己都已经是个母亲了,可是,她的孩子在哪里呢?外表看去,她的腹部完好无损,事实上,身体里面空空荡荡,如同废弃的空酒瓶子。她听到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大声喊叫:我想要孩子。我不能没有那个孩子!几经斟酌,刘文娟作出个惊人的决定:把十六万元代孕费返还雇主,她要把孩子索回来归自己所有。失去子宫,她此生此世永远不可能再有孩子,王水躲还可以再找别人代孕生孩子。她知道这种想法不合常规,但对孩子的思念超越了一切。相对于肉嘟嘟的孩子来说,什么都无足轻重。她把十六万元取出来,带着来到杨剪梅家里,一口咬定:儿子是她生的,就该归她所有。
刘文娟的要求对杨剪梅和王水躲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刘文娟孤注一掷,天天赖在杨剪梅家里不走,不给她开门,她就一遍遍摁门铃,拉警报样,弄得王水躲和杨剪梅如临大敌。“代孕”这种事情见不得光,他们两个的态度也不敢过分强硬。两口子商量以后认为:这个问题还得拿钱来摆平,刘文娟则表示,她只要孩子。刘文娟这样违背合同胡搅蛮缠,弄得王水躲夫妻束手无策。他们知道,不要说“合同”,连中介都不合法。谁知,就在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时,孩子突然丢了。
刘文娟来讨要孩子时,张笑雪始终不声不响地冷眼旁观着。刚开始她以为刘文娟只是想要勒索钞票。后来发现,她真心疼爱孩子,一副不讨回孩子誓不罢休的架势。张笑雪看是这情况,心想还是自己先下手为强。孩子是她张笑雪的,谁也甭想抢去。她琢磨,就算刘文娟抢不走孩子,妈妈迟早也会来和她抢夺这个孩子。孩子愈长愈可爱,几乎成了她的命根子,离开孩子她活不下去。她晓得,总有一天,妈妈会从她手里把孩子夺走,妈妈才是孩子名正言顺的母亲。于是,趁妈妈和王水躲的注意力集中在刘文娟身上,留意不到她的时候,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了。
孩子失踪,最着急的是王水躲。他也猜得出来,孩子是笑雪带走的。但笑雪经受过太多刺激,呓呓怔怔、任性乖戾,她自己也还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他做梦也没想到,笑雪会想要把孩子据为己有。他理解的是:笑雪担心刘文娟抢跑孩子,才带孩子离家的。按正常逻辑,她应该首先征得自己和她妈妈的同意才能行动。可她却连个招呼都不打,自作主张地贸然行事,连手机也关掉,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
笑雪切断联系,就是想趁机摆脱所有人,独自占有小豆豆。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想法很荒谬,笑雪却思虑已久,刘文娟的出现恰好给她提供了绝佳的契机。王水躲愈寻找心里的疑虑愈重:笑雪和孩子是不是遭遇了不测呢?在他看来,笑雪悄悄带走孩子,显然是为了躲避刘文娟。她躲在哪里,总该告诉妈妈吧?连续寻找多天没有踪迹,王水躲断定:笑雪和孩子肯定出了问题。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带着个刚满周岁的男孩,什么情况不可能发生?愈往坏处想,他愈心乱如麻,情急之下,只好打电话报了警。此前,由于担心代孕的事情暴露,杨剪梅坚持不能报警,到了这时候,他已经顾不得许多。杨剪梅情知怎么回事,却不敢对王水躲明说。她知道,笑雪绝不是单纯为了躲避刘文娟才这么做的。她早就觉察到笑雪不对劲了,只要笑雪在家里,别人想碰碰小豆豆她都不情愿,她把那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心肝宝贝眼珠子,那是母性的本能,挡不了也掩不住。她明知事出有因,却是有口难言。
刘文娟原本以为,孩子失踪是王水躲两口子策划出来对付她的计谋,到她发现那两口子要急疯了才信以为真,便也加入到了寻找孩子的行动,孩子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王水躲报案时对警方说的是,笑雪带孩子出去散步时突然失踪,刘文娟想,“失踪案”不足以引起警方重视,私下里悄悄给警方透露:张笑雪故意拐跑了孩子,王水躲和杨剪梅为袒护女儿,没向警方说实话。于是,事情升级成“偷窃和贩卖儿童”案。虽然警方不明白,做“姐姐”的为什么要偷窃和贩卖“弟弟”,这个“姐姐拐卖弟弟”的奇特案件的确使他们十分兴奋和重视。刘文娟绝然想不到笑雪是故意“偷窃”孩子的,她倒是歪打正着地说到了点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