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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风过墓园

桂嫂凌晨时分从杨剪梅家里溜出来,乘出租车到达火车站,买了张开往深圳的火车票就上了车。不过,下车后她没有马上奔赴自己的乡下老屋。她有个亲戚在火车站附近开了家小旅馆,她就在那小旅馆里歇息了一个晚上,却是整整一夜没怎么合眼,翻来覆去地想着心事,拿不定主意,天亮后要何去何从。她推测,张笑雪和端木春阳发现她失踪后,肯定会到老家去找她,自己暂时不能回去自投罗网。如若回去,那两个人还会轮番缠磨着向她索要画稿。画稿是她一张一张从端木林的废纸篓里捡出来的,哪一张她都摩挲过上百遍,让人拿去卖掉换钞票,她于心不忍。快天亮的时候,她拿定了主意:这些东西她谁都不给,要原封不动地交给主人端木林。既然自己在梦中答应过他,就不能食言。

天刚麻麻亮,桂嫂就起了床,打算直接到万寿园去找主人。万寿园在深圳远郊,要来回倒几趟公交车和地铁才能到。端木林死后她去那里看望过好几回,有时候带些自己亲手做的点心,有时候带了纸钱,换季时还给他带去过一双新做的布鞋。这次她要把这些画稿带去。她原本打算自己奔赴阴曹地府时随身带去的,此刻她改了主意,要提前交给主人。早日给他,自己早日安心,免得被这个强取豪夺、被那个威逼哄骗。起床以后,桂嫂感到头晕眼黑,走起路来也头重脚轻、趔趔趄趄,像是在云端里踩高跷。她晓得,是自己过度劳神、又连续几夜没有歇息好的缘故。头一夜,在笑雪他们家里,因为操心着要伺机逃跑,一眼都没眨,还提心吊胆如同做贼般,甭提多么劳神了。次夜在火车上更是遭罪。她不懂什么规程,买的是硬座票,直勾勾就那么坐着,差点晕瘫在火车上。乘务员发现她不对劲,担心她年岁大出现意外差池,破例把她领到卧铺车厢里让她躺了阵子。不过,她仍然没有睡着。火车咣咣当当地行走着,她怎么都不习惯那无止无休的声音,还老惦记着包袱里的东西,唯恐睡着后别人把东西偷走。那可是她的老命,丢了自己就活不成了。在小旅馆里的这第三夜她本该好好歇一宿的,可是,连日奔波,加上神经过度紧张,她一时半会儿放松不下来,又焦虑着不知道天亮后该往哪里藏身,又是整夜没眨眼。

桂嫂起床后踌躇着,要不要在小旅馆再歇息一天再动身,她实在有些力不从心,胸口扑通扑通的,一阵子急跳、一阵子憋闷得喘不过气来,跟揣着几只兔子似的。但是,想到那两个人可能正在四处寻找她,桂嫂立刻产生了惶惶然的感觉,觉得一时半刻都不能再耽搁,必须马上赶到万寿园,把画稿交给主人才稳妥。仿佛是,只要稍迟片刻,张笑雪和端木春阳就会从天而降,强行夺走画稿,然后拿去卖掉换钞票。用冷水洗了把脸,她感觉稍稍清爽了些,头也晕得不那般厉害了,就跟亲戚打声招呼出了门去。从火车站到城郊万寿园,差不多要穿过整个市区,要好一番折腾呢。

桂嫂一只胳膊挎一个包袱,双手还搂抱着那幅端木林自画像,从这一辆公交车上下来,又挤上另一辆,下了公交车再换乘地铁,奔波了整整三个小时,才千辛万苦地到了城郊万寿园。墓园里静悄悄的,到处都是松柏和冬青树,肃穆、萧瑟,让人忍不住悲从中来。一踏进墓园的大门桂嫂就开始流泪了,像委屈的孩子见到了自己久违的亲人。不过,她居然稀里糊涂、迷迷瞪瞪的,连方向感都突然丧失,兜了几个圈子也没有找到端木林的墓位。她晓得,这是晕车的缘故。每一次坐汽车,她都像害大病样,从火车站到墓园,她吐了三回,把胆汁都吐了出来。下了车她就感觉头晕得更厉害,胸口那旮旯也堵得更紧,如同揣着块沉甸甸的石头,仿佛随时要往地上栽倒,她想立时躺在床上歇息片刻。但,墓园这种地方,哪里有床呢?

又来回兜了几个圈子,桂嫂实在支撑不下去,于是她不管不顾地在路边的一棵冬青树旁坐了下来。就那么坐在地上歇息了半袋烟工夫,等气儿好不容易喘匀气,她又起身来继续寻找。这一回,倒是很快就找到了。端木林的墓做得很漂亮,黑色大理石墓碑上镶嵌着他的彩色相片,黑西装、白衬衣,配一条鲜红的真丝领带,像真人那般栩栩如生。端木林活着时,每逢出席重要活动都是这样的装扮:黑西服、白衬衣,配红领带。他有许多套这样的衣服。那每一套西服桂嫂都亲自送去干洗过无数次,那每一件白衬衣桂嫂都亲手熨洗过无数遍,那红领带桂嫂不知道望过多少万眼了。桂嫂觉得,那领带就是自己一眼一眼把它看红的。此刻,桂嫂一见到戴着红领带的主人,便不能自控地歪倒在墓碑前气噎声塞地哭起来。不过,她没有忘记此行的任务,一边哭,一边抖抖索索地解开包裹画稿的包袱,欣慰地想:老天保佑,这些画万幸不曾被他们抢掠去,自己可以亲手交还给主人了。

她拿出一张画来,无限深情地摩挲几遍,再端详几眼,哧啦划一根火柴点燃了,然后,又拿出一张来,摸摸、看看,再恋恋不舍地送进火堆。桂嫂就这样蹲跪在墓碑前,边哭边烧、边烧边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又烧了多久。她相信,那被点燃烧掉的画稿都完好无损地回到了主人手里,端木林正在那边满意地验看着呢,墓碑上他开心的笑容就是最好的明证。自古以来,人们想要敬献给死者的礼物都是用一把火送去的,银钱元宝如此,衣服鞋袜之类的用品亦如此,画稿当然也不例外。桂嫂相信,那火苗燃烧得愈欢实,画稿送抵主人手中愈迅速,主人也愈高兴。烧完画稿,桂嫂又顺便给主人烧了几沓子冥币,并告诉主人说,等自己到了那边厢还要尽心尽意地服侍他,如同活着在阳世里一般模样。

火焰已熄灭,淡淡的蓝烟还在袅袅不绝地缭绕,桂嫂又对着那缕蓝烟发了阵子呆,然后抖了抖包袱皮。包袱里除了端木林的那幅自画像,连半张纸片都没了。她把那幅仅存的画像捧在手里,抚摸了好一阵子,然后才开始站起。这幅自画像她无论如何不舍得烧,也不可能烧掉。画稿没有了,这幅自画像此刻真真成了桂嫂的命根子。她在心里默默地打定主意:自己活一天,就把这画像带在身边一天,半时半刻也不离弃。哪个来抢,她就跟哪个拼命,豁出一死也要护住主人。除此之外,她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念想了。年岁大、骨关节都僵硬了,再加上蹲的时间过久,桂嫂感到双腿酸酸麻麻,好像失去了知觉,挣扎了几回,才艰难而又吃力地站起了身来。然而,就在她站起来的一刹那,忽然感到双目漆黑、脑袋一片混沌,趔趄了几趔趄,终于没能站稳,一头栽倒在了墓碑前。

墓园里静悄悄的。一棵又一棵松柏肃然默哀般挺立着,不言不语、无声亦无息。远处树梢上一群鸟儿也静悄悄的,半丝声息都没有。微风吹来,地上的纸灰被旋起来又轻轻地散落,有一两片纸屑在半空中打了几个旋转以后,蝴蝶样飘落到了桂嫂的头发上,桂嫂无知无觉、纹丝不动。偌大的墓园里,没有一个人发现静卧在地上的桂嫂,只有墓碑上的端木林,睁着一双深邃而又莫测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桂嫂,这个尽心尽意地服侍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佣人。不过,他也一样无言无语、默无声息,只有树梢在轻轻地拂动,仿佛要努力地唤醒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