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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是怎么与古丽认识的,当地人流传着好几个版本。其中最可信的,是他在白水河的河滩上救了当时一时冲动想自杀的古丽。
当说这件事情的人在用新鲜而陌生的词语讲述它时,这种过程比语言还重要。这种语言属于这个事件本身,干脆说吧,二者根本没法区分,其极度的陌生性,是真实的证据。我信了,没有看见说话的人正发出轻轻的笑声,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一个编造的故事。
因而,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都对此深信不疑。
这件事说,当古丽出现在古的面前时还是一个傍晚。当时古正在河滩上瞎逛,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颜色模糊的条状绸裙的女孩正朝着河滩的方向冲过来,也许是因为她刚和母亲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也许是因为她对酒鬼继父的难以忍受。
总之,她今天是不想活了。
在她冲出家门的时候,满头的小辫子都朝脑袋后边飞起来了,她喘着粗气,跑得像一头受惊了的驴驹子一样鲁莽而疯狂。
一路上,古看着她步伐不稳地沿着满是卵石的河滩,笨拙地跑着,以一种粗犷的,甚至是凌然不可侵犯的姿势,直直地奔向白水河。她离他是这样地近,恍惚间可以闻到她孩子气的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汗味。
也就是那一刻,而且是最后一次,古倾心于这个异族女孩的欲望滋生出来了。
后来,在古不止一次惜字如金的讲述中,古丽奔跑的这个姿势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和田这座沙漠边缘的小城气候干热,盛产性情刚烈、做事不管不顾的少女。十七岁的古丽是一个,十二岁的我是一个。在我的想象中,她不止一次地奔跑着,我把她悄悄偷换成了自己。
当然,古丽投河并没成功,多少让这个投河事件像一个恶作剧。当她的脚踏在冰冷河水中的时候,她就后悔了。这个时候,古恰好经过河边,顺势将她拉了回来,完成了一次即刻的抢救,当然,也完成了往后另一时日的漫长沉溺。
古记得很真切,那个扑向河水的黑皮肤的维吾尔族少女。她在临走前向他举了举光溜溜的脚丫子,河水里发光的碎沙沾在脚面和脚踝上,在阳光下闪烁得很。
那时候,街道很窄,人很稀,古很快就打听清楚了,那个女孩子是巴扎上“红玫瑰”草药铺肉孜的女儿。
他想起自己在白水河边遇到的这个女孩,他用他刚学会的维吾尔语问:“你叫什么名字?”他用一种疑问的口气说话,倒不是因为这个名字本身,而是他对自己初学的维吾尔语是否正确并不确定。
女孩正弯下腰,在擦拭脚上的沙子,像热气腾腾的小面包一样的脚虽小却饱满有力。听见古如此蹩脚的维吾尔语,女孩笑了:“我叫古丽。”
她的声音很轻,古丽两个音节连在一起,好像是一个音节一样。其实,就在古远远地看见这个维吾尔族女孩向自己跑来的时候,他就觉得,她一定有一个不寻常的、响亮的名字。当她说出自己叫“古丽”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时,他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就好像他已事先知道了似的——对古来讲,这个简单的名字带上了一个新的声音和一层迷人的意义。
一九八二年,正是五月的一个空气透亮的正午,空气中到处都是一股煮沥青的气味。
正是这一年的春末夏初,来自内地南方省份的古作为滞留和田城少数的汉人之一,走在和田的大街上,被大街上三教九流的维吾尔族人衬托得醒目、嘹亮。
终于有一天,古在两三个小巴郎(维吾尔语:小男孩)的尾随下,一路上穿过巴扎东侧的土路向一条巷道走去。那几个小巴郎在他的身后不停地蹦跳,呼出像小兽一样的热气,胆子大些的那个小巴郎,用小土块粒儿击中了他的后脑勺儿。他回过头,这些和田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小东西嬉笑着一下子散开了。
歪歪扭扭的土路在一股热气中闪闪发光。
路上没什么人,也听不见什么声响,或是一阵风、一阵鸟鸣。公鸡和母鸡也早早藏到了阴凉的屋子底下,可是每扇门的背后,都有一两个孩子在刚洒过水的院子里玩耍,都有一两个贫困疲倦的母亲在水池前弯着腰干活,显得闷闷不乐。
最生动的是那种气味,就像贫穷不仅仅是缺少金钱,而是一种生理感觉。
古一路走着,一边注意到他周围的景物,土路旁懒洋洋的狗和它身旁苇子墙的阴影。
他一路上屏住气,好像那种气味会伤害他一样。
古丽家的院子是一个宽阔的棚屋,发出好闻的旧羊粪和干草的气味,院落一角的土灶台上架着一口大铁锅。古走到这扇柳条编的木门前,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在推门的同时,却突然迟疑了:他发现自己曾不止一次地梦到过这一切。现在,他梦到的这一切又都重新回到了记忆中。
只有他听得出这儿有一个沙漠般的疲惫嗓音。
这声音不再有肯定。
现在,他站在五月的沙枣树下,枣花的气味浓郁黏稠。古丽的神情似乎与那天在河滩上有所不同。到底有什么不同呢?他说不上来。不同的只是她穿了一条旧的艾德莱丝绸裙,光着脚踩在自家院子平坦的泥地上。
她站在苇子墙的一边,没注意到她的身后正掀起一阵沙尘,令树叶儿无辜地摆动。只有她不被惊动,她背对着他,没有发觉他正朝自己走过来。
她的脸在树的阴影中。
“哎,古丽。”他试着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转过身来。
其实,当古丽站在她家栅栏的背后,悄然地向里面张望时,她早已看到了他——那个外乡人,是个汉人。他的面容略有些疲惫,头发很黑,一件蓝白细格棉布衫有些发皱,手臂上还搭着一件米灰色的风衣。
古丽犹豫了一下,打开了栅栏的门。
她不了解这个外地人。但是,当她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发现他不止一次地在沙海中迷路——而后重生。好比她用手指拨弄那稀疏的头发时,并没有发现沙子。
古朝她家走过来的样子,给古丽的母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倒不是他作为一个外地人衣着的整齐“文明”吸引着她,而是古慢慢向古丽走过来的速度,与她心里内在的速度之间不和谐的缘故,让古丽的母亲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的感觉,好像是滴滴答答响着的两种时间的差异。
后来,在某一个中午,古丽的母亲告诉她:“那个汉人就是这样朝你走过来的。”好像在述说一件衣衫正挂在院子的晾绳上,口气很稀松平常。
不过,第一次发现古丽的美的人当然不是古,而是古丽的母亲。那是在一九八〇年四月八日的下午。她当时正在院子里给一株刚开花的桃树剪枝,从一簇冒着土腥气花团的缝隙间看过去,刚好把走进门的古丽看了个正着。
仅一眼,就这样确认了。
她的肤色像由深色蜂蜜做成,光滑,甜蜜,而且黏糊糊的,她的步子是漫不经心的,像没劲,腻了的样儿,但还有一股悦人的鲁莽攒在身躯里。
就这样,她以一种黏稠的姿态,和一种无害的小兽的目光看着周围的事物。
古丽被她修剪得这样好,她看着女儿朝自己走过来,有些吃不准她。
谁都说她好看,其实她的眉眼长得很一般,不过她的身材好,该鼓的鼓,该瘪的瘪,女孩最该好的地方她都好了,特别是她唇边生了一颗不大的痣,看起来很是生动,想起她,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声了。
不过,在更多的时候,古丽的美让她忧心忡忡,这种情绪有时会把她送入到一个长长的失眠。
所以,当作为异族人的古从巷道的空旷里走来,出现在她视线里的时候,她正透过窗户看一只怀孕的野猫蹒跚着从这条路上经过,看到古眼睛里的激情在喷涌,似乎还看到他身体的心脏和两个肺叶喜悦地碰撞了一下,便预感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了。
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这位老妇人因未能更早地预料到事情的发生,而懊悔自己的迟钝。
2
和田唯一的一个巴扎,至少隔着三条巷子连着我家。
第一次在和田的大桥见到这个外地的汉人古,我才十二岁。
他穿着米灰色的风衣。
我尾随在他的身后,穿过了人声鼎沸的人群跟着他走了好大一截路。他一定觉察到了我的小把戏。
他站住了,向我回过身来:“你知道古丽的家在哪儿吗?”
我耸了耸鼻尖。我当然知道。我家的院子里种着枣树和杏树。古丽家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