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手指蘸着水,在身后木头的门板上写了“阿妈”两个字。干热的太阳光线透过树枝的缝隙落下来,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忍不住地闭上了眼睛。
是的,贫穷和潜藏的敌意总让我们想着离开对方的办法,老爹和二弟从不拥抱,二弟和我从不拥抱,老爹和我也从不拥抱。
最后,我们不得不承认彼此互相怨恨,并且都有一种想要离去的愿望。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们又找到种种借口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厌倦还在,厌倦不断地袭来,它从更远处来,在过去的某个日子里挖好了它的洞穴,使一个厌倦的尽头成为另一个厌倦的源头。
一年一年过去,我们总想着生活会有所改变,但他们的生活并没有改变,将来和永远也不会改变。
3
在那个还没有多少外地人来和田的年代里,白水河离我们是那么地近,它使我产生错觉,以为我到那儿的河坝子上玩一圈,闭上眼睛,就能回到那样的时光中。
这是唯一、唯一温情的时刻,让我硬不起心肠去说它的坏话。
偶尔有一两个名字在传说中的新世界里被我弄丢了,但它仍然有着某种可疑的气味,指向旧日时光。
那么,就请原谅一个内向人的无知吧。自我出生后再也没离开我的福祉,换句话说,我在一切场合都尽量保持叙述的顺序性。
比如,从没人告诉我这条街的来历。
听听这条街上那些店铺的名字——
喀瓦普(卖红柳烤肉的地方)。
萨木萨(烤包子店):这种包子是在馕坑里烤制的。馅是用牛羊肉丁、羊尾巴丁,再加一些洋葱、孜然、盐拌成的,把包好的“萨木萨”贴在馕坑里,十几分钟后就熟了。
过西开待。我最爱吃的是和田大桥下面那一家老头儿做的一种圆形的大包子,他叫它“过西开待”。味道好得呀,啧啧。可那些调皮的汉族人给它起了个怪名字,叫它“男宝一号”。
我不懂。
的确,在我十二岁时,我就声称自己只喜欢那些令人惊奇的事物。那时候,和田还是一个封闭的地方,少有外地的人来。特别是汉人。对于所有来和田的一个个的外来者,我几乎如数家珍。
你要原谅我的拖沓。直到现在,我想要叙述的事情还没出场。
不过,你快看到了。
古,你总怀疑我没见过世面,让我怎么来说你呢?那时候的和田人,很少看见有外地人来此。再说了,和田人好像无一例外,对外地人有一种天生的攀结和好奇。外地人要是走在街上,会有人肃然起敬地远远跟着,流连在他们的身后。
不过,在和田当个外地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古很快就发现,我们这个民族,不喜欢被凝视。
有一次,我和古来到和田城边上一个陌生的村子,一路上走走停停,看到路边的杨树下,两个年轻的巴郎腿盘在半人高的土台上,像捏泥巴似的在捏一种面饼——馕。
古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稀奇事,一时兴起,想看个真切,便趴在馕坑边上,朝里边专注地看,两脚翘得高高的,像只弯曲的大虾。
这下坏了,从旁边一间黑洞洞的泥屋子里一下子弹出个年老的妇女,冲着他大吼大叫。
都离开馕坑好一阵了,那位维吾尔族老妇女,还在叉着个阔腰对着他指指点点,他很心虚地背过身,对着路边的那些树直呵气。
我没怎么听,反正没啥好听的,只好比他走得更开。
其实,这是我的错,我从未告诉他,我们这个民族的人在烤馕的时候,如果被人凝视,馕在坑里就贴不住;织布的时候被人凝视,就会出现断线;还有还有,灌面肺子的时候,要在面肺子上盖一块布,否则,被人凝视了的面肺子就会破。
最要紧的一个说法是有关孩子的。
说孩子要是被路上的陌生人凝视或照了相,那这个孩子的灵魂就被人偷走了。
我从未给他说过,我也不喜欢被人凝视。
但是在从前,在我从前的从前,我的眼睛曾被陌生人盯过吗?
一定被盯过了,否则,古,为什么我看不见你?
让我看不见的还有二弟。
好像从这个夏天开始起,家里很少再见到二弟的身影了。还有大狗。家里冷清了许多。不知为什么,他常常在夜里出去。有时是那个捞沙女人来喊他,有时是别人。我不知道他在外边会有这么多的熟人。他一离开,我就觉得家里有些冷寂。
当家里一旦失去二弟和大狗一重一轻的脚步声,还有背影,没了大狗与我整天眉来眼去的这些再平常不过的风景,我就会觉得百无聊赖,像丢失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似的,在巴扎上,还有河坝子上终日游荡。
4
又一年春天了。
尘土,正从和田四周的边边角角升起来,掺杂到原本浩荡的夜色中,树上,还有房顶,到处都是,满得不得了,往日熟悉的街道变得陌生起来。浮尘一上升就淹没一切,像是把树林子、房子一一浇铸在混凝土里似的。
二弟慢慢走着,头脑里已是混沌一片,看着四周黏糊糊的浮游物,他产生了一种害怕的感觉:那种混沌与陌生是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就在他自己的心里。
二弟站在路口用力喊大狗的名字,他的声音又湿又凉,曲曲折折拐过了街角,在寂寥的清晨中显得突兀、怪异,还有些不安。
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二弟又开始喊起来。
下浮尘的天气下午像黄昏,黄昏像夜晚。而早晨也根本不像早晨,土黄色的浮尘轰轰烈烈地在大地上浮游。没有太阳,他的视线模糊,脚底像踩了羊油似的打滑,他在同样尘土飞扬的路上行走,走得很小心。
他的声音一落下,马上有了动静,一阵急促的碎蹄声从很远的地方潜游而出,化成一个无声的黑影,在身子后边不远不近地跟着。
是大狗。
它十分熟悉二弟的呼吸和脚步声。
现在,他和大狗两个一前一后地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二弟走路的样子很硬,好像他的腿弯曲不了,上坡的时候是直着上,而下坡的时候身子整个往前倾。
大狗很敏捷地在他身边跃动着,带着他熟悉的动物的体温 ,和他单调而复杂的嗒嗒的脚步声轻重相合。一旦停止身形,也就是两个铸入混凝土的物件儿,灰头土脸。
每逢这样的天气,他就格外地不想说话,闻着空气里呛人的尘土,他在心里懊恼着,好像不明白这样的浮尘天气为啥年年都来。
偶尔路边有几个过路人与他擦肩而过,同时停下脚步,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是那声音却是他熟悉的。
“河——坝 ——子去——?”
拉长调的是依不都拉音,自从他的老婆子瘫痪了以后,他总是一副惨兮兮的样子,说起话来气息怏怏的。
“老爹的身体咋样了?”问这话的一定是买买提江了。
他喜欢喝烈酒,他的又大又红的酒糟鼻看上去就像一座城堡。两年前他得了哮喘,差一点要了他的命,从那以后他说起话来很吃力。
“你的裤子掉了。”一阵大笑。这是爱捉弄他的吐逊江。
那次在河坝子,吐逊江当着好些人的面,把他的裤子扒下来了以后,两人打起了架,可他每次见了,还总拿他说事儿。
二弟回答这三个人的话都很简短:
“嗯。”
“好得很。”
“呸。”
每天,二弟独来独往的。不,不是一个,是两个。他身边总有一条大狗。那狗壮实,看起来才三四岁吧。似乎长着一张人脸,五官挤在一起,那么窄小,如果笑起来可能还会有一只羊的表情。
他一早起来站在窗子跟前,盯着大狗看。大狗在院子门口游荡,像个没啥事情干的“二流子”。 它跑起来的时候,臀部结实,介于有力和倦怠之间。
河滩边的枣树林是我经常去的地方,枣花的芬芳气味让我深感安全,它们在看不见的地方把夏天释放出来,枣花的绽放就是某种信号,就像皮肤上的那层薄薄的油脂,紧紧依附在我的身上。
二弟也有一个固定的去处,就是带着大狗去河坝子。每天都去,就是在秋风凉了的时候也是如此。
河坝子面朝大桥的方向到处都是枣树,那巨大的阴影随季节和时间的变化而略有不同,而二弟也随着树荫的变化,所处的位置当然也有所不同。
我突然想起二弟残缺的身形:
他手里经常拿着一根用来吓唬大狗的红柳棍,枝条上天生没叶子。他整天拿着这么个粗棒子戳在地上,身体缺少的位置,好像在此刻得到了补充。
二弟真是个怪物。
在二弟不在家的时候,我偷看过他的房间。他的房间很脏乱,那些陈设看起来就好像他从不睡觉,像个幽灵。
实际上他真的是。
有一天,我和几个小孩在河坝子里玩,用石片打水漂儿,我是个半大不小的人了,可还是爱好这种娱乐,真让我脸红。
平静的河面像是一块透明的灰布,灰布上,慢慢地冒出一大一小的两个影子,一个长条,一个短促,像随手捏出来的一样。高的在前,短的在后,在河岸上一路狂奔,高的影子光着脚,头发蓬乱,一路嗷嗷怪叫着,眼珠子快要弹出来,那一排排枣树的枝蔓都挡不住他,把路上的一排摇摇摆摆走着的鸭子吓呆了。矮的影子紧跟在他的身后,一路猛追,屁股上的尾巴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跑得像要断掉似的。
跑着跑着,两个影子重合在了一起,很有些瓜葛的嫌疑,但其实不是那样的。
然后,两个影子像突然出现的那样,又突然一起消失了。
自从大狗跟了二弟以后,二弟每天要花很长时间来训导它,调整它的姿势和坐卧。慢慢地,它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二弟了。二弟对它大喝一声,它就会抖着身子伏在他的脚下。
最早的时候,二弟发现这个脏臭的玩意儿会斜着眼睛看人,还要露出嘴里的那颗残牙,摸它一下,还会像老人一样哼哼,二弟的心里便一动。
现在,它时而低头拱几下青草,时而追正在专心刨食的鸡。没事还老冲着过路人吠,硬是把自己叫成了一群狗的阵势。
当那条大狗还是条小狗的时候,就和他同住在一屋里,好几年过后,以至于他们俩的神情,步态最后都有些像了,气味相同,其他方面可能也差不多。
它跑到巴扎上去,人们见了它,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到二弟的样子。二弟不喜欢的人,人们以为大狗也会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