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觉得她很实在,包括实实在在地干活,吃他的馕饼,而整天不和他说一句话。当然,也实实在在地索要每天的工钱,之后,才安稳地坐下来从河水里铲沙子。让二弟认为,对待她,也应该实在一些才是。
她毕竟不像别的捞沙女人那样刁泼——啥都骗走了,吃的,喝的,干活还偷懒,可到了关键时刻却像水蛇一样滑溜,像抽走一条毛巾那样,从二弟的怀里抽走她们柔软的身体。
想到这,二弟心里就憋屈得很。
这天,二弟是带着一种全新的想法和这个捞沙女人相处的。
很快,在一个午后的帐篷里,他俩就有了一次动人的谈话。二弟说:“你从哪儿来?”
捞沙女人看着他:“叶城。”
“那你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有啊。三个弟弟。”
捞沙女人抬起头看着他,好像不明白他到底要问些什么。
“那你出来了,他们在家干啥?”
“干啥?他们个个都走了邪路,还能干啥?”捞沙女人眼睛一红,低下了头。
二弟皱着眉头听完了她的话,用手一下子扳住了她的肩膀,急急地对她说: “ 我想和你好。”二弟一脸的坏笑。
捞沙女人对他点点头,又很坚定地摇摇头,目光闪烁得很。
后来,她站起来,弯下腰身在二弟脚下的竹筐子里扭下一大块馕饼,便往门外边走了。
二弟嘶着声音,最后问了一句:
“真的不行吗?”
捞沙女人出帐门的时候,微微欠了欠身,一块白色的小石头在领口一闪,好像替她应了一声。
到下午了,捞沙女人还在河滩上干活。一堆堆的河沙在她身后堆成了尖。她把很久没洗的长辫子散开,抖到河水里冲洗,没发现一个乞丐模样的小男孩这个时候来到了她的身边,朝她的领口伸出了手。
“狗屎啊。”
她一赌气推开了小孩,小孩还想偷偷把她脖子上的红线坠子拽走呢,被她发现了,就打掉了那只不怀好意的手。她不理解他此时的坏情绪,不理解他明明在受着这个东西的吸引,却流露出厌弃的神情来。
她有点怨。
自从来到这个地方捞沙,她把这整天在河滩上闲逛要饭的小乞丐看成是她的一个很亲近的人,可这小孩鬼着呢,从不轻易这么想。在河滩上,他一直听信别人的谣言,说她其实是一个没人要的傻婆子、疯婆子,像他一样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地上拣东西吃。
就是这个小乞丐,经常吃着她给他买的热馕饼,吃完了就偷偷对着天上吐三口唾沫,说是怕吃了她的馕饼拉肚子,吐了这样三口唾沫就能避邪。
她看着他,一把拍掉裙子上的沙子,然后,用裙角擦拭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小毛驴子,连你都欺负我。”
小孩笑了。
她后来顶着散开的湿发,一个人在巴扎上走,走到老桑树底下,她又看到了那条大狗。她认得它。现在,它蹲在树下,目光阴郁,怀着人的心事。
直到过了很久以后,在那天看到她的人在此后回想起当初的情景时,都带着不可思议的语气说:“她漂亮极了。”沿街开杂货店的那个高个子男人,是在门口看着她走过去的。他后来对二弟一再重复说:“她漂亮极了。”
但是二弟却不这样看。他后来重温她离开帐篷走出去的那一刻,想起她的样子,他仍显得十分冷漠:这个捞沙女人,她的眼睛里冒着邪气。
捞沙女人租住的地方是和田巴扎二街医院的一间废弃了的仓库。离仓库不远的地方,有一排沙枣树,个个枝繁叶茂,很阴凉。在沙枣成熟的季节里,空气中散发出一股黏糊糊的味道,如果用木棍把果子打下来,还会招来一群群的蜜蜂,以及苍蝇。
一些卖小吃的小贩很喜欢这片阴凉,把摊子摆在了树下,放一些简易的椅子,引来一些人或蹲或站,在一起扎堆儿。
每次,捞沙女人的出现总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都是一些“二流子”。
他们有时给她点吃的,还不忘把一个暧昧的目光递给她。也有的人拿她开玩笑,从暗处往她的身上砸果核,无关痛痒,但是让她很不高兴。
二弟有时也出现在这群无所事事的人中间。
好像是从他认识了捞沙女人的那时候开始的。和田这么小,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遇见。后来,他在这里出现得越来越勤了。开始是三五天,然后是每天都来。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他俩在共用一个饭盆吃饭;在捞沙女人晾出去的破旧衣服里,出现了一件男人的上衣。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想到捞沙女人,就百思不得其解,一次,又一次,他俩在一起都做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
只见到有一天早晨,小飞虫们飞得低,有的沾到脸上,痒痒的。我看见二弟踏着一地的树叶子刷拉刷拉地往前走,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个捞沙女人。早上的风很凉。大狗又在距他们不远的地方跟着,小跑着追几步,又定住了。远远地看,他们三个都有些轻微离地的感觉。
这画面怎么说好呢,真的很是诡异。
可是这样的画面,为什么只独独被我一个人看见呢?二弟早说过了,我虽是一个小破孩儿,可是我却有着坏心眼人的聪明。
什么话呀,我不过是有着善良小孩的迟钝罢了。
二弟和捞沙女人“好”上了的这件事很让周围的人错愕。这个被活人抛弃的女人,与二弟开始了亲密交往,让人觉得很怪诞。他们在一起,以各自灰暗的衰弱气息,腐化着原本蓬勃的生命力。我一直无法想象二弟和这个捞沙女人在一起的情景。他的手一碰捞沙女人的脸,衣服便自行滑落。身体若即若离,摩擦,进入做爱前的调味状态。
当地一些无聊的小孩子,总是会带来些有关他俩关系进展的新消息,还有摊贩和食客们的反应。后来,二弟在这里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她屋子里的窗台上,开始摆满了一些瓶瓶罐罐。
后来,他俩干脆把锅灶搬到了树底下,煮一些黏糊糊、稠糊糊的东西,样子很不好看。大中午的,有时还看见他们在树底下一起打瞌睡,身体的阴影和树的阴影都重合在一起了。
那些小贩们发牢骚:这树下不就成了他们俩的地盘了。可时间一长,似乎也 认可了。
几棵粗大的榆树下,这一群奇形怪状的人在一起其乐融融。
捞沙女人到底长得好不好看,好像还没人能够说得清楚。她看起来有时年轻一些,有时年老一些。在没有饭吃,心情不大好的时候,她看起来比较年轻,因为她的动作会加快,脸会变瘦;而心情好的时候,她看起来哪儿都是圆的,连动作也是圆的,比如说,她在弯下腰的时候,会有一个弧度,生气瘪嘴的时候,也有一个弧形曲线。所以,没人能猜得出她的真实年龄。
不过,捞沙女人一向是当地的那些人嘲弄的对象。当地人说起她,就乐了,七嘴八舌的,像在评价一头有价值的牲口。
二弟也好不到哪去。
有一次,我看见二弟仔细地抚摩老爹的上衣口袋,还要仔细地闻一下,才从里面慢慢掏出些脏的零钱来。他好像感觉我在他的身后,猛一回头,果然看我贴着门框看着他,被吓了一大跳。
没等他伸开爪子向我扑来,我就早跑远了。
偷盗——二弟本性中这样一个可怜又可悲的缺陷打败了他好几次,不过不只是我,还有她,这个捞沙女人也看见了。
有一次去“托依”(维吾尔族人的聚会),二弟面前的一只小巧透明的酒杯让他屈服了。趁着人不注意,他不动声色地把它放在了口袋里,还用手轻轻拍了拍,好像它是一件活物,还会叫。
可一回头,却发现捞沙女人在看他,眼神笔直,然后突然大笑了起来,还笑出了声,以至于呛到了自己,咳嗽起来。
那真是一个折磨人的时刻。好像他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却只有她一人捧场。
回去的路上,二弟在巴扎一角的杂货小摊又偷了一枚纯银戒指,作为爱的礼物送给了她。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一副老练和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在一旁久久地看着他,似乎在拼凑某种智力玩具。
她的确被他给搞糊涂了。
看他的眼睛一点一点地舔着摊子上那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儿,捞沙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用手指一下一下划着自己的嘴角,她问:“你真的这么‘饿’吗?”语气中带有一种温柔的肯定。
“饿”指的是他心里又想偷了。“饿”是他们俩的暗语,好像他俩一开始就有默契。
他没有吭声,但心里却灰心丧气的。
“我们走吧。”
最后,她收下了这个“爱的礼物”,用母亲般的声音召唤着他。随后,他们来到捞沙女人的住处,两人互相拉扯着,褪下对方衣物。他听见她的急促轻叹,在他之下,与他迎合。
其实,捞沙女人身上有一个恶习:她爱在垃圾堆里捡东西这件事,早在当地人中间传开了。
好像她对那些破烂儿有一种失去理智的爱好,可能垃圾堆里的确有值得人去捡的东西,那些人们不愿意要的旧东西:破垫子,巴掌大的没了铁壳子的收音机,脱了线的旧扇子,没盖子的糖罐儿,还有断了腿的凳子等等,她都一一捡了回来。
——一个看上去还算是年轻的女人这么干,她就是没长脑子。起码我是这么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