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嗅觉好像很灵敏,一下子就闻到河道里挖掘机的味道。甚至挖掘机的隆隆声还没拐过玉龙喀什河的大桥,我就知道它来了。
那是一股生冷的铁的味道。
当第一台挖掘机出现在河道里的时候,和田城里的好多人没见过这样的铁家伙,都纷纷跑去看。
只见它卧在河滩上,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吸进去这股子铁腥气,挖掘机开动的时候,铁皮摩擦着河床上的石头,发出“哧啦” “哧啦”的尖锐叫声,就好像这铁皮的身子底下卧着一群乌鸦,但是叫声很凶猛。
然后,身子底下伴随着一股蓝色的烟,周围的空气有些微妙地扭动,看起来整个机身都肿胀着。河道上一时间安静下来,围观的人好像都被这个会跑会叫的铁家伙吓住了。
人群中有人还倒撑起手里的铁锨把,往河心里试探,说,今年的水是比往年浅了许多。看,河道里都能转车轱辘了。
和田桥两边的河道里,河水已退得干净。
没过多少时间,上百台异常高大的挖掘机正在其中,它们内部铁制的心脏带着一股蛮力在跳动,铁臂长得不可思议地升起、落下,沉沉地压在地面上,就像一个个巨大的铁钉子在河道里起起落落。硬的铁、软的泥两种物质胶和在一起,密不可分。
在机声隆隆的声音中,空气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河道里的沟沟壑壑,各种大小不一的石头从河道深处被挖出来,被人仔细地筛选后堆在一边,像河的内脏被野蛮地掏出来,丢弃一旁。
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泥土的腥气。
河滩里的外地人多了,多得挤不下,和田的大街小巷一下子变得很拥挤,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方言,人和人亲密的交谈声、脚步声、吵架声,还有越来越多的车子在街上横冲直撞的声音,一天到晚杂乱得很。
到了晚上,听着那些跑来跑去的声音,我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
比那些声音更讨厌的是气味,比如,羊毛毡子上的臭虫被老爹“啪”地一下捻碎的气味,真令人恶心。
连我家的墙壁都保留了这些外地人的喧嚣声,还有气味,像又热又浊的水流,从椽木的这一头传到了那一头。我一相情愿地认为,这声音把这屋子里的椽木都熏黑了。
椽木架起的顶棚上有一块木头隔板,老爹经常上去取一些东西下来,有时是一包莫合烟的烟丝,有时,是一些蒙了灰的干果,还有一次,老爹取下来的竟然是一小袋子野味,不知保存了多久了。
真不知架着椽木的光秃秃的顶棚,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惊喜——风干肉、一包零钱、呛人的烟丝,还有灰白而干燥的巴旦姆干果。偶尔,也会看见母亲留下来的白色披巾,我扯下来,在自己的头上蒙上一层古老的阴影。
那天下午,老爹在他屋子的右墙角里架起了凳子。
我很莽撞地跑了过去:
“要帮忙吗?”
老爹吓了一跳,手中的一块旧旧的羊皮纸落了下来。上面涂着好多我看不懂的线条,好像是一张图纸。
3
河道里的水没了。
河底像穿了一个大洞。
没有水的河道上,大小不一的卵石全都裸露在外,浊黄的水流在卵石中曲折地游动。像一只气息奄奄且丑陋的蛇。一股浓重的泥腥气从河底缓缓渗出,连同起重机的隆隆声滞塞在干涸的河道上空。
很快,他们发现不对了,感觉像是上了个当,期望得不到满足,快要濒临破产。他们迁怒于当地人,好像他们藏了河流天大的秘密,而这玉石的秘密,只对他们外地人严防死守。
好像是赌气,好像是阴谋。那一年,玉龙喀什河的河滩里补丁一样的,一个坑接着一个坑,那些石头一个个被挖掘机翻出来,被人小心滤过,一看不是玉石,又一一摞在了河滩上,特别高,像是一堵堵的墙。
就是这些站立不稳的石头墙,连着一口气吃掉了好几个小孩子。小孩子刚才还在河滩上有说有笑地翻拣石块呢,一眨眼就不见了,被垒得高高的石墙压在了下面。
白水河又一下子成了食人河。
这一年的初夏连着刮了四天的风。风刮得浩浩荡荡,一天不少。风过后第一个出太阳的日子,还没到下午呢,一个消息就传过来了。
“ 河坝子里又死人了。”隔壁家的阿不都拉从外面跑回来,路过我家,表情好像很兴奋。
说完,又旋风一样地出去了。
河坝子靠近大桥的右侧挤了一大群人,隔着老远看去,好像是一群黑蜂抱团儿。循着喧闹声走近了看,原来又有小孩被垒得高高的石头堆压死了,是个刚八岁的小男孩。大中午的,独自跑到河滩里捡玉,结果不小心身子撞在了石头墙上,哗啦一下,小孩子连一声哭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压在石头底下了。
小孩被平放在了地上,身子底下被好心的妇女垫了几层不同颜色的衣服,里层的鲜红色棉衫显得很亮眼。
他的脚被伤心的父亲每隔一阵儿倒提着,那脚已被石头砸烂了。赤裸的脚趾微微上翘。孩子的父亲在小孩子的身上拍拍打打,果真,一些水从嘴里吐出来,把垫在身下的衣服都濡湿了。这么几次来回,可孩子还是毫无知觉,小身体被大人弄得皱巴巴的,像面条一样绵软 ,连同身上的那些血,也都一一开始变凉。
为什么小孩子被淹死都发生在中午?
我看着眼前忙乱的人群,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也许这个问题太过玄妙,很快,就被刚刚得知消息的孩子母亲更加凄厉的哭声打断了。
我躲在人群的后面,从他们身体的缝隙看到平放在地上的这个小身子越来越凉,越来越薄,像一张纸片一样,吹一口气,就会飞。
我觉得,是他代替了我的死。
事情的确发生在那天中午,家里来了亲戚,一起吃过了羊肉抓饭,喝过了穆赛来斯酒,大人们就在院子里的桃树下铺了张毯子聊天,说是河坝子里又有大玉被挖出来了,连广东那边都来人看了。看到我慢腾腾地蹭到他们身边,不小心被脚下的瓜皮滑倒了,大人们顾不上我眼睛里噙着泪,笑声好像更厉害了。可我并不在乎他们说啥,反正我就要到河滩去看刚挖出来的玉了。
我这么一边想着,一边向门口走去,发现前面有什么东西挡住我的路。
是老爹。
老爹站在院子门口,稳稳地摁住我的肩膀,说了很多的话,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一脸茫然地看着那张嘴一张一合,好像对他牙齿上还残留的一片韭菜叶更有兴趣。好不容易,我看见他的嘴合上了,我说:“刚听人说了,河滩里有大玉挖出来了,我要去看看。”
老爹一把抓住了我,一字一字地告诉我:“你,不,许,去。”
这几个字像倾盆而下的水,一下子把我淋湿了。
天彻底黑透了。
河滩上的人都走光了,河道里又恢复了平静。好像下午的哭声是假设,死亡是噩梦。而噩梦结束以后,我用刺骨的河水洗了一把脸,水滴从手指的缝隙间滑落,慢慢地,我又恢复到被惊吓之后的奇异的自由。
我在河坝子上坐着,身后的空间依然是黑的。如同,我还有生之庞大无边的黑暗未被触及。
就好像那被赐予秘咒的时刻尚未到来。
后来,死了孩子的家长哭啼着,整天忙着索赔,赔偿金要出了天价。他们一心想把事情闹大,闹出大动静来,好得到上面的大人物的重视,这个想法真的是恶毒啊,让人忍不住怀疑,这些死掉的小孩子只是大人们放到河里的一个饵,专等着上钩。
可是, 一个小孩子要赔多少钱才算够呀。
直到第三年的春季,那不多的赔偿金才一一落实。
很快就有风声了,白水河禁止挖玉的禁令被一一告知,挖玉的再也挖不下去了,纷纷卖掉了挖掘机,打发了河滩上成群的打工者回了老家。也还是有留下来不走的,等着事情出现转机。
从那以后,街上冷清了好多。那些在玉石巴扎卖玉的人稀了,散了。他们的消失,就像是河底里的水一点点下渗,露出了卵石。
转眼到了第二年夏天,太阳晒得人都暴皮了,河风吹得人身上干热,没人肯在河滩上整天守着个不知冷暖的挖掘机,它被遗弃了,在干涸的河道旁自己慢慢生出了锈斑。
晚上,挖掘机浸泡在清冷的月光里,像是一头头怪兽。
夜空弥漫着死寂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