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老爹还是老样子,该干活干活,好像那个神秘的收纸人从没来过家里一样。
有好几次,我从外边回来,看见老爹正对着一张破损了的羊皮纸发呆。我认得它,可上面除了一些密密的线条印迹和一个红色的手印外,什么也没有。
十一月过后,白天短,黑夜长,日子过得也快了。树叶飘落,路两边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桑树干。我的家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再没来一个买桑皮纸的商人。
其实,做桑皮纸这门老手艺在老爹手上就已结束了,早没人再留恋它了。
除了老爹自己。
现在,一切都好像回到了过去的和田,这样的景象已然消失了好几十年。我们三个人或在炉火旁一起默坐,或者,我为老爹不时地端来厚厚的一叠桑皮纸,看他用木柄刀将一张张纸裁成长方形,桑皮纸窸窣夹杂着炉膛干柴的嘶嘶声响,他用老去的眼神死死盯着墙角这一大堆晒得灰白的桑皮纸,也不知在想什么。而古,则静静捧着一本《和田志》的年鉴。年鉴本身就是古董,是他目前唯一可翻阅的书,里面述及月亮盈亏、行星会合、蚀相时辰的重要信息。
就这样,我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与慢慢褪去光芒的电灯,相距遥远。
有一天,老爹叫上我,一起去河坝子的桑树林里砍桑树枝,像是最后一次,我远远地看着老爹长长的袖子在风中飘荡,他把林子里不同的树木指给我看,我知道他是在挥手告别——向核桃树,向梨树,向桑子树,向我。
老爹拍了拍身边的一棵桑子树,用手拨弄着干枯的树叶和枝条,转过身来对我说:“我就要死了。我希望埋在这里,埋在这片桑树林里。”
我感到自己的脸猛地被抽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老爹——”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要你好好照看我。”老爹的嘴角里挤出一丝笑意,“别担心,我不会占很大的一块地方的。”
过了一会儿,老爹又说:“你听好了,我带你来这儿不是为了游览的,是为了等死。”
“为了什么呀,老爹?”
“我就指望你了。”
我看着老爹,突然明白了他这么多年来,为什么要用那些蔬菜喂养我,为什么要把我留在他的身边,为什么经常会仔细地称量我的身高和体重。
“现在,你送我回去。”
老爹沉着脸,命令我说。
走在他的身边,我哭丧着脸。此前,我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白痴,我自觉像一只动物,好多事情都搞不明白。
7
二弟在外地的这几年里是怎么过的?他的许多可以被称为“劣习”的东西,是不是早生了根?
有些传闻说他在伊犁夏塔的山区做倒卖羊皮的生意,开始赚了不少的钱,但后来又恋上了赌博,又被讨债的人追讨,很快又变得一无所有了。我的眼前浮现出他在夏天正午的河滩上,头枕大狗的腰睡觉的情景。
是的,二弟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和我们的生活隔开的。
从前,他经常声称自己会看到玉石。说它有方桌子那么大,质地像绵羊尾巴油那样白而肥腻,还滴血呢,就在河坝子里,被一层又一层的沙石掩埋着。
有一天晚上,我俩坐在河边,我反驳了他,我坚决不相信他说自己能看见方桌那么大的玉石。
二弟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说:
“不相信的人都是要受到惩罚的。”
他的这句话像个咒语。
那时,黄昏正缓慢地来临,没有声息的灰暗像一只巨大的巴掌那样朝我罩了下来,我的呼吸开始杂乱无章。
我的声音颤颤地问:“是什么样的惩罚呢?”
他想了一下,脸上堆满了聪明的笑容:“婆婆知道。”
婆婆。是传说中的“打踪人”,她能找得到所有丢失的东西,他说自己从没见过她,但是已从好多人的嘴里听说过她,都说她有传说中的巫师那样神奇,脚踩在通红的炭火上不会被火烧伤。
还有,她的眼睛有一种非凡的魔力,能找得到所有丢失了的东西。
现在,二弟走了,大狗也没了,我们的那个家就彻底空了。
空了的家,就像是被谁砍了一刀的伤口,我没去管他,我知道,它自己会慢慢愈合。
那些风一年一年地刮,刮的次数多了,好像把人也认下了,追着人跑,把房门掀开,把女孩的裙子掀开,情窦掀开。
沙尘暴一片一片地卷走了老爹家的屋顶,红柳篱笆。是不是二弟提前预知了这一点,提前跑到别的地方去了,等沙尘暴停了他自然会出现?
一直没有二弟的行踪,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不,是没有熟人看见那天早上,二弟从伊犁夏塔的一家小饭馆里出来,恍然发现周围的空气也起了某种变化。他有些不安,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其实,自从他从和田跑出来了这么多年来,这种不安的感觉时时刻刻地在侵扰着他。
马路上,沿街的几家店铺的门相继开了。几个女人正在洒水。干燥的灰尘经水一冲,就湿漉漉地粘在了地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尿骚味。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常去的那家小饭馆的店主问他哪里人,他想也没想,对那个店主说:
“南疆叶城人。那里风很大,每年从春天开始,要刮好几个月的风,有一年连着刮了整三天三夜,街上的树枝差不多都断没了。”
他觉得他已经把自己说得非常清楚了,可是他在说到“风”的时候,微皱着眉头,心里无来由地微颤了一下,好像那股风就在眼前诡异地弥漫着。
夜里刚下过了雨。杏花、桃花落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腥气,树枝被风折断的地方有一股苦涩的清香,时淡时浓地钻进他的鼻孔,像小蛇一样地舔着他。他忍不住地打了个喷嚏,空气中似乎充满了一种看不见的危险。
二弟开始回忆老爹在和田时给他说过的,可又找不出曾有过什么重要的谈话。多年来,他是那么地沉默,不好接近,总是给他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背影。
老爹每天总是不停地干活。剥桑皮,熬碱煮汁,一点也不知道累。
在刮起秋风的时候,一枚从树上落下的黄叶落在刚浆好的模板上。桑皮纸干了,被揭了下来,那枚叶子像故意嵌在那里似的。
但这好像并不是他的心意。他只是懒得动。
那个背影从没有过多余的话。
隔了许多年后,二弟从混沌的记忆中抽出了一根清晰的线,发现老爹是跟他有过一次重要的谈话的。
在回忆中,他和老爹的那场谈话是这样的:
有一天,好像要刮风了,天暗了下来。老爹从院子外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给树浇水。几乎没什么起因,老爹突然开口叫了二弟的名字。
二弟不知他为什么叫自己,疑惑地“嗯”了一声。
老爹咳嗽了一声说:“狗腿上的那块石头,你不要动。”
二弟装着什么都不知情的口气:“啥石头?”
老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时没什么话。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说:“你不要动它就是了。”
说完,就披了一件衣裳,走到了外边快要刮风的街上。
二弟想,这也许是父亲唯一一次对自己表达他的担忧。
二弟的记忆开始模糊起来,后悔没有问他更多的关于那块石头的事。如果他问了,自己肯定不会忘掉。
老爹在和自己的那次谈话结束后,他只记得老爹拿起衣服,走到了院子外边,快要刮风了,那个背影再未转过身。
那个背影没有任何温度。
8
好几个月来,古对贫乏的梦境充满了腻烦。那些梦境起初是一片混乱,只留下几个短暂而支离破碎的印象,没过多久,梦境就开始变得清晰了。
他隐约感到它的气息和形状,深深的暮色与晨曦没什么区别,还是在一片河水里,但没有水声,他看见了她的脸,尽是疲倦,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
一天又一天,月亮渐盈。但唯有此时,才能在河水中采收这神秘的果实;也唯有此时,他将与她相遇。
次年的九月,是古丽下葬后的第二年的秋天。古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相信“打踪人”的话,也许是出于怜悯,也许是出于好奇。可是在当时,古正陷入猛烈的高烧中,每天脑子里纷飞的尽是些杂乱的线条。
那些天来,古看过所有的游医,都宣告乏术时,“打踪人”婆婆适时在他的面前出现。
那天,太阳的颜色变深的时候,“打踪人”婆婆出现了。
“你知道后天是个什么日子吗?”她压低的嗓音漏气似的嘶嘶作响。
“你必须在后天月圆之夜找到那条河。虽然那是一条莫须有的河。在关键的时候,依据古书隐晦的暗示,找到它。”
“打踪人”鼻音浓重的叙述好像是耳畔水声的直译。
“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它只对某些人开放——但是机会也只有一次。”
“我太老了,一生中经历无数的事情,以为略略掌握了人际间的若干消息,但是一些关键的线索我还没遇到。但我知道她一定存在,就像现在,她在河流的某一个角落里。”
秋夜。
月亮像一块孤立的色体悬浮在空中。
月光下,河与岸难以分辨。岸边的树像是着了一层雪。
水中,有干草和腐叶的气息,兽类体味的气息。
——一个男子在白水河里前行。垂首,缩颈,脚从积水中拔出,又往前一步,插进银白色的水光中。男人的手肘紧贴着肋骨,慢慢在水中移动着身躯。而水,竟然是温暖的。
他抬了一下手臂,发白的钟盘上,粗重的时针指向了二十二点十六分。在深秋的浅蓝色天空中,星星被夜风吹得一闪一闪,远处的村庄颤动着粉红色的光,夜鸟从一些刚落尽叶子的黑色枝丫上轻快地拍着翅膀飞起,落在了河边的卵石上。因为影子的方向不对,习惯于黎明的阴影而对夜晚的影子不熟悉的眼睛会看到意想不到的组合。
一切都似乎是歪着的,变小了,像在镜子里变了形。在这样的没了渲染的光线下,古生活在其中的回忆世界变成了它实在的样子:那个遥远的过去。
他在白水河下游靠近河岸的一个地方坐下,在不久前回忆和田生活以及对于古丽怀有预感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在今夜,古是第一个人也是最后一个人。
只是现在,他不再四下张望,而是看着眼前被月光照亮的熟悉水流,在瞬间重温了一下他的过去,轻轻摆动着他的手臂,心想自从古丽溺水后,自己有多久没像这样用新鲜的目光,怀着爱意,还有热情去注意周围的一切——比如这时,树林里的细微声响,惊起了一只硕大的夜鸟,飞向了夜空,那是与河流里的他相反的方向,慢慢地,这只飞高的夜鸟在与月亮的轮廓重合——这个事实意味着他内心的一个秘密的转折点,一种觉醒。
随着月亮越升越高,浪花的奔涌处也越来越亮,河流也像是在慢慢苏醒,而黎明,也似乎即将到来。
不知为什么,古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古丽从前是怎样走出“红玫瑰”草药店,又是怎样地与他告别的情形——
东方地平线上的一些微光,是伴随着远处村子里清真寺阿訇晨起的喊唤声一点一点地亮起来的。那种声音持续、执拗,有些懒洋洋的声音具有一种奇特的镇定作用;他看着脚下的水流,感觉自己对她的爱比过去更强烈。当古抬起头,朝着这个声音望去时,他清晰而无情地意识到古丽是真的死去了。并且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对她的爱。
虽然对她的记忆还没有枯竭,但是她的形象也已经成为了河流的形象,这河流本身也已经成为了某种记忆。
除了这个形象之外,古丽其实并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
当凌晨的第一缕阳光撕破云层时,古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睡着了。他的脸深深埋在衣服的折皱里。
古第二次上昆仑山是一九八四年的七月。
这次,他离冰山有多远?他离河流有多远?十多天过后,他不再想到城市、街道或者女人了,甚至不再想到她——古丽。
她曾经住在哪个城镇?哪个街道?他想不起来了。
曾经,他在哪里想她?这么多年过后,对一些事件的记忆有如一块石头在水面上跳跃。只是她在沉下去之前就已死去,彻底被他忘掉了。
仿佛现在,他正走在介乎大地与地图之上的迷雾中;介乎传说与歧途之间;介乎叙事者与自然界之间;介乎绿洲与荒漠之间。他好像已置身于遥远的古代,他已习惯了在这陈年旧景中呼吸的方式。
在路上,除了太阳、月亮之外,只有他自己。独自一人怀揣空无一人的幻觉。
不管他走向哪里,那个最终要抵达的目的地,仍充满了一种假定性。
在经过了十多天的跋涉后,古到达了昆仑山,此时,他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古脱下身上所有的衣服,四肢摊开,把自己扔在粗粝的岩石上。过了很久,他重新站起身。
现在是一九八四年的七月十四日,在这一片曾经的玉矿的洞窟里,古手执一张羊皮的图纸,赤裸裸地走进眼前这个黑暗的岩洞。
他绕过一块巨大的岩石,进入到洞穴里,里面散发出一股奇怪的气味,他找到了两具人的头盖骨。一想起这个,他就浑身发抖。他继续在黑暗中摸索,小心地走在湿滑的洞穴深处,他感到洞穴深处有好多看不见的人。最后,到达那块未被挖掘的巨大板岩旁停了下来,用手电筒照亮岩石表面隐现的白色玉线。
那是老爹临死前给他的羊皮图纸里面画着的玉矿的准确位置。现在,古找到它了。一下子,他感到整个山峦都因这血脉四布的坚硬果实而崩解碎裂。他觉得,碰触就是其中之一。他用小钢钎一边挖,一边喃喃自语,全身上下都因触及到这带有玉色的石头而战栗不已。慢慢地,岩石边一小块的玉质出来了,是那种浓酽的胭脂色。
玉石的肌体光滑细腻,不含一点杂质,用手摸一下,还有些微凉。
昆仑山终于呕吐出被它蕴含多年的宝物。最先看见它的人惊呆了,古那张差异极大的脸在刹那间变得煞白。终于,他在心里面发出耳语般的叫声:
“找到了,是它。是‘卡墙黄’。”
没错,他感到整个昆仑山都因这血脉四布的石头而崩解碎裂。
他的眼前不再浮起幻象。
这一刻,他知道他找到这个玉矿了。他手中的一张羊皮纸图纸落了下来。
古看着它,心里竟有些难过:这个沉睡了亿万年的玉石矿把自己藏匿起来,仿佛其终极目的,就是为了躲避人的寻找。从不曾想到会在今天,它会被一束电光照亮,惊醒,像是一个奇迹,带着谁的谕旨从时间的另一侧现身。
如今这个世界上已没有多少秘密可言,人永远是寻找者,人在世间的一切活动就是一部寻找者的寓言。他们的寻找使一切都将昭昭大白于天下——
其实,被人忘掉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至少在现在,不,在此后,它可以不受任何惊扰地沉睡,它的睡眠乃是昆仑山的睡眠。
古退出了洞穴,坐在洞口,望着广阔的山峦一言不发,把头深深埋在膝盖中,两只手心里全是沙粒。
古用尽全身的气力,把几块巨大的山石一点一点地挪到了洞口,小心地把洞口的缝隙堵死。
他不想让任何人再找到它。
没多久,山底下传来了同伴的喊唤声。古听若未闻。此刻,在他耳中,唯有这玉石凝脂般的色泽交织而成的乐章。那一瞬间,白水河的水流声开始和声共鸣,在古的耳中,形成翻腾的巨浪,他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响。
此刻,唯有这细密的水流声在反复吟唱,在他的耳中嗡嗡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