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都忙碌不堪。
这天下午,好不容易逮着个空档,伊楠想回办公室喝口水歇息一番,却在下行电梯里遇到崔颖。
见了伊楠,崔颖双目放光,但表情随即陷入复杂焦虑,一味揪着伊楠的胳膊,欲言又止——电梯里还有旁人。
走在去办公室的廊道上,伊楠先于她开口,“客房部失火了?还是有人又拿木瓜汁泼你?”
“哦,伊楠,你就知道跟我贫嘴!”她烦恼地低呼,沮丧的心情没有丝毫改变,一路拖伊楠进门,然后把门锁死。
伊楠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整个下午都在处理投诉,嘴唇都干裂了。
她小跑到伊楠跟前,样子神秘,语气忧愁,“明德跟我说,大老板要把云玺卖掉了。”
伊楠神色不改,“卖就卖呗,你又控制不了,慌什么。”
事实上,从去年初Yeshara的品牌突然撤出之后,云玺的口碑就在走下坡路,客户频频流失,大批优秀员工被同行撬走,酒店声誉连降几级,从前好歹是挂牌五星,客房率在全市常年保持领先地位,如今竟沦落到与四星甚至三星级酒店去争抢客人,房价也是一降再降,简直让人心酸,虽然到今年上半年重新趋于稳定,但云玺要想恢复往日的辉煌,恐怕是无力回天了。
崔颖翻翻白眼,“你真不明白呀?换了高层,我们这些人不都得跟着滚蛋,可怜我在云玺干了快四年了……明德说,虽然有地方去,可到底不比这里做得熟门熟路了,有感情的。”
她嘴里的明德姓庞,是酒店销售部副总,三十几岁的人,却总被人误会四十多了,有几分贼眉鼠眼,极为精明。
伊楠一直不明白崔颖怎么会看上他,奸商长什么样,他就长什么样。不过看他们两个在一起你侬我侬,旁人也不好说什么,这种事,当事人冷暖自知。
崔颖虽然平时大大咧咧十分强势的模样,实乃纸老虎一只,遇到大事没什么主见,反而不如比她还小两岁的伊楠沉稳。
伊楠将杯中的水饮尽,笑呵呵道:“你家明德吓唬你呢。放心吧,新东家来了,还是要找人做事,除非有人冒刺,一般是不会轻易裁人的,酒店不比其他行当,庞副总的手里擒着多少客户呢,他要走了,云玺现在的客人又得跑掉三分之一,这个险谁敢冒。”
崔颖撑着半边脸仔细聆听她分析,想想也有道理,更何况,她没有半分作主权,急也是白急,遂叹一口气,便没再说什么。
谁知这消息没几天就在酒店里私底下盛传开来,员工们议论纷纷,仿佛立刻就会兑现似的惶恐。而对伊楠来说,却并未引起太大震撼,酒店换管理层不是新鲜事,有人心血来潮要买,有人万般无奈要卖,非要把个原本安安分分的产业折腾地人仰马翻,可伊楠只是打工的,除了逆来顺受,能怎么办?再不然就是换东家,可说白了,其实哪儿都一样。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动。
晚上照例又是老晚到家,掏钥匙开门时,伊楠下意识地瞥了眼隔壁的1604,门自然是关着的,门口也很干净,没有之前常看到的垃圾包的踪迹,大概还没回来。不知道是在加班,亦或是在———泡妞?
进门脱鞋,伊楠发现自己还在关心孟绍宇的行踪,不觉对自己的庸俗嗤之以鼻,同时也有些诧异,她很少这样去关注一个陌生人,也许是住得近的缘故,否则,他跟路人甲有什么区别?
不过话说回来,从前哪怕隔壁住着的是本拉登,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孟绍宇死缠烂打的功夫实在太强,不管好歹,总是在对方心上刻下了点痕迹。
冲完澡回房间已是十点,伊楠一头扎进被子,却不能立刻睡着。手指按在鼻梁处,轻轻揉搓。酒店工作是最没“人性”的工种之一,忙起来,别说休息日,连睡个囫囵觉都困难,她干了四年,觉得累了。
仰面朝天地发了会儿呆,伊楠开始考虑是否应该换个工作,进企业,当文职、秘书都行,薪水也许不如现在高,但能落个轻松自在。
伊楠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快下决定,先做个心理准备也好,从今往后,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了,似乎怎么过都行,但她总想要过得好一些。
朦胧睡去之前,手机却恼人地响起来。酒店的规定,得24小时开机。她强撑起来,摸索着开了床灯,只恨得牙痒。
却不是酒店打来。
“小姑!”电话里传来含混不清的叫唤,是姚敏妤。
姚敏妤是伊楠一个隔房堂哥的女儿,在南方的一座大城市读的书,大学毕业后在那里又顺利找了份工作。她只比伊楠小三岁,可是得叫伊楠小姑。
伊楠睡眠一向不太好,此时更没好声气,“你疯了?也不看看几点了!”
“小姑,别骂我,我难受。”她在哭。
伊楠愣住,姚敏妤一向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孩。
“小敏,你怎么了?喝醉了?”她忽然清醒,这丫头只有在不开心的时候才会唤她小姑,平常都是直呼名字的。
“我喝的是啤酒,不碍事……”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又道:“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伊楠努力让自己思想集中,去消化她的言辞,“然后呢?”
听不到回答,只有时断时续的抽泣。
伊楠直截了当地猜测,“他不喜欢你?”
“……我不知道。”她语气黯然,泣声却低了下去,“他从来不说,不管我怎么旁敲侧击,他都不肯正面谈这个话题……我怎么办?”
伊楠心里长叹,如此明显的暗示,也只有局中人执迷不悔了。
“你要我怎么帮你?即使我让你现在忘了他,你做得到么?不,我不会劝你做任何事,你自己好好想清楚,然后自己决定。”
感情这东西,旁人说一千道一万也尽是废话,把握权在自己,有些苦,得自己熬过来,她实在太清楚。
“哦,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你这个自私鬼。”姚敏妤在电话那头嘟哝,可是语气里没有埋怨的成分。
伊楠觉得好笑,论到自私,她绝不输自己。
小时候,姚敏妤来爷爷家,奶奶炖了一只整鸡,她跟伊楠抢鸡豚吃,最后由爷爷作主,一人一半。敏妤小,所以先咬一口,伊楠还没来得及把余下的塞进嘴里,她忽然叫停,又将鸡豚抢回去,补咬了一口,心满意足道:“这回一样大了。”
即使后来她长成了大姑娘,伊楠还屡次跟她提起这事,她恼也没用,伊楠信誓旦旦地告诉她,“我会记你一辈子的。”
说来奇怪,这么多亲戚的孩子里,数她跟伊楠最谈得来,虽然上大学后她们不常见面,通电话也不勤快,可每次联系,都不觉得生疏,仿佛昨天刚刚彻夜长谈过,谁也不担心会忘了谁。
伊楠笑道:“那你还给我打这个电话,不自讨没趣么?”
姚敏妤终于也有了笑声,虽然仍很虚弱,“我在顶楼平台坐了一晚上,后来想到了你,我只是想听听自己猜得到底有没有错而已。”
她的话语里有藏不住的寂寥,伊楠忽然觉得心疼,柔声说:“别犯傻了,好好睡一觉,明天醒过来就什么都忘了。”
姚敏妤沉默下来,许久,她反问伊楠一句,“那么你呢,你已经忘了?”
伊楠心一沉,但还是淡淡地回了她一句,“当然,我现在不是挺好的。”
两年了,她怎么可以仍不忘却?
“我觉得自己象在步你后尘。”姚敏妤黯然神伤,“那时候我还轻飘飘地教训你……真不应该。”
步她后尘?明知不可为而硬为之?!
伊楠强笑,“我不是第一个,你也不是最后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停顿片刻,试图找一个轻松的话题来缓解,“你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吗?”
姚敏妤学的是室内设计,据说是个很赚钱的行当。
“还行。”她懒懒地回答,又迟疑道:“也许当初……我不该留在这里。”
伊楠听着她怀疑一切的论调,只能好言安慰,“你别想太多了,如果真是命中注定要遇到的劫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敏妤扑哧笑起来,“小姑,你现在说话怎么越来越象老太太了。”
伊楠也笑起来,“我还不够老吗?”
其实细想想,她也不过26岁,只是心态却早已像经历过一辈子那么沧桑了。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敏妤终于开始打呵欠,然后说:“困了,我要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