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尽管阎天在精心选择的街面上遭遇了一场生死大战,但在东亚大酒店的花园里,一场茶会正在举行。在乐队奏出的舒缓的音乐声中,时髦男女们正快乐的喝茶,吃点心,漫无目的地聊着天。当然,男人们不会像女人们聊那些衣服面料,而是都在争论一个话题,日本人究竟会不会在占领东北后进一步得寸进尺。但是这种讨论很奇怪,大家并不觉得日本人制造的战争阴云已经飘散过来,反倒是像在谈论别人家的故事。向亦鹏一身白色西服,黑色的领结微笑着跟各路客人们打招呼,他甚至还认真倾听了男人们的争论,他并没有应一个胖子的邀请发表看法,只是说了一句,自己家里的屋子硬被别人抢占了一间去,终归是不舒服的嘛。
两个蝴蝶般飘逸穿着西式折叠裙的年轻女子拖住了向亦鹏,硬要他陪着去打网球。向亦鹏说自己捡球还行,打球就容易连拍子也给扔出去了。
穿着黑色低胸礼服的妇人靠在向亦鹏的肩膀上,说他好久没陪自己跳过舞了。向亦鹏索性就拉着她在原地转了两圈,然后从穿行在客人中的侍者托盘上拿下两杯酒,给妇人一杯,自己一杯,优雅地来了个碰杯,乐坏了妇人。
谈谈笑笑中,他看见门口鸿川冲他点了点头。
地下室房间内一片寂静,向亦鹏面沉似水,手下意识地在桌子上敲击着,仿佛在弹着心中的另一支钢琴曲。余铭真有些激动地说着:“情况就是这样……营救行动明明成功了,但‘7’号看见我们反而拼命逃掉了,我不能理解……”
向亦鹏的手停止了敲击,他说:“你说的另一伙人……是什么人?”
余铭真说:“不清楚……他们是突然杀出来的,差点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看得出来,这些人与‘7号’结怨不小,大有不打死他誓不罢休的意思。军统的特务们也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样一拨亡命徒杀出来,军统受的惊吓并不比我们少。”
向亦鹏站起身说:“这件事必须立即报告上级,现在局势越来越复杂了,你要尽快安排有可能会暴露的同志立即转移。”
余铭真说:“那他……?”
向亦鹏说:“我们不能随便怀疑一个老同志,但直觉告诉我,这不是好事。”
地下室里向亦鹏一直在分析这件蹊跷的事情。他认为发展到这一步可以说很清楚也可以说很不清楚,有人要杀“7号”,他却拒绝了自己同志的营救?从各个点目前情况看,“7号”又并没有开口,但身份肯定已经暴露无疑。以他对阎天的了解,这绝对是一只嗅觉灵敏的老猫,一定已经知道自己擒获了我们内部的大人物。
余铭真问他阎天会把“7号”带到哪儿?向亦鹏打了个比方,说你见过乡下的老猫偷咸鱼吗?只要你在第一次机会里没能逮住它,要想再找到几乎也就是天方夜谭了,何况这是一只比豹子更善于躲藏的猫,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那细若游丝的痕迹突然出现,然后抓住他。
余铭真有些内疚说是她没有完成任务。向亦鹏说你也尽力了,他已经在试图拨开这层层迷雾的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也许当答案出现的时候会很残酷,也许会给他惊喜,而他们现在必须要做的只有耐心地等待。
余铭真:“我明白的。”
5
邹凯林的伤并没有大碍,阎天却再不敢大意了,他知道绝不能再给对手再一次,哪怕是最小的机会,任何疏忽都会导致他前功尽弃,所有费尽心机的努力都会付之东流。特训班的老师曾经告诉过他,谍报人员的谨慎是他保住自己猎物,乃至保命的唯一防身武器。
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停在私人医院门口,阎天带着邹凯林匆匆走出来,杨修远快步迎上去,随即从衣服里掏出一副手铐,准备给邹凯林戴上,阎天阻止了他。
阎天笑笑地看着邹凯林,头一歪让邹凯林上了副驾驶位,自己却转到另一边让司机下来。
阎天坐上车让杨修远带司机先回去,赵兴一旦问起就什么也不知道。
6
一个地处城郊几乎荒废的院子,布置简单的房间里邹凯林仔细审视四周,他走到窗户边,伸手推窗却发现已经被钉死了。阎天端着两杯咖啡走进来,笑说他今晚可以睡得好了。
邹凯林沉默地坐回沙发上。阎天在他对面坐下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他倒爽快,回答说随便你认为吧。阎天往沙发上一靠,说你最好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邹凯林又把扇子从贴身衣服里拿出来在手中把玩了片刻,他居然还留着这把扇子。阎天说你回来找我不就是想谈买卖吗,开个价吧。
邹凯林啪的一声打开扇子:“我要去南京。”
阎天一愣笑出来:“你的胃口不小。”
邹凯林:“只要到了南京,我们的买卖也不会小。”
阎天说:“你很有意思。”
邹凯林:“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一个聪明人,跟那些笨蛋有着本质的不同,你应该清楚我的价值……这也是我选择你的原因。”
阎天说:“你果然是一只成了精的老鼠。”
邹凯林笑笑:“你们南京的老头子非常器重你,所以才会派你来上海这个是非之地,我了解你的背景。”
阎天哈哈大笑起来,“凭你这句话,我必须承认你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鱼,可我还需要证实一下你的价值所在。”
邹凯林又恢复淡然的表情,一开一合玩起了扇子。然后很突兀地说了句你下次来,给我带副扑克牌吧……
阎天疑惑地问一句:“干什么?”
邹凯林:“有些事人算不如天算。”阎天歪一下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邹凯林停止了玩扇子,安静坐着,半晌之后,他起身走到门边,用力地拽拽,门纹丝不动,走回来又重新坐下,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他(加:又)陷入到那个漆黑的晚上。
邹凯林在一条漆黑的里弄口站着,不大会儿从里弄深处亮起几束手电光,杜府管家戴着瓜皮帽的干巴老头带着几个人走了过来,其中就有方孝。
老头笑嘻嘻地递给邹凯林一个包说道:“这是老爷给的,一个是你的辛苦费,再一个就是你需要的打点钱。”
邹凯林接过包看看对老头说:“就这么点儿,你们也拿得出手?用这些去打点,你们就不怕人家给你们扔出来?”
管家还是笑嘻嘻的:“我只是个下人,九爷有什么觉得不妥的,直接和老爷说吧。”
管家转身招呼人就往回走,方孝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邹凯林颠颠手上的包袱,叹了口气:“这点钱就要干烟土买卖?”想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脸上的神情越发阴郁了。
7
离开邹凯林的阎天回到办公室,赵兴正一脸怒气坐在自己平日的位置上瞪着一双死鱼眼睛,连腮帮子都鼓起来了。阎天笑着走过去。
赵兴一拍桌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清楚!”
阎天问:“赵副站长说的是何事啊?”
赵兴说:“别在我面前演戏了……他现在到底在哪儿?”
阎天走到桌前拿出银烟盒,先递一支烟给他,赵兴不搭理,阎天自己点上烟说:“他不在这里。”
赵兴问:“那他在哪?你把他藏哪里去了?”
阎天说:“事关机密,我不能告诉你。”
赵兴被阎天噎了一下,翻了翻眼睛,火气更大:“阎天,你这话什么意思?告诉你,我才是这里的副站长,你别太过分!”赵兴冷笑着打量着阎天,阎天也对着他笑。
阎天说:“我劝你还是先消消气……记得几年前你被踢出总部,好像也是今天这样的情绪,所以心平才能气消,气消才能身体无恙啊。”
赵兴被文皱皱的阎天气得说不出话。
阎天收起笑容脸一沉:“副站长,我并不想跟你作对,也没想过抢你的位置。但南京派我来是执行特殊任务的,所以有些事我不给你汇报是你的确没资格知道……明白吗?”
赵兴愣住了,明白了阎天之所以不正眼看他是因为揣着尚方宝剑。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说自己也是忧心人跑了怕他不好交代,不过看来是多心了。阎天便也笑了说真是多谢。两人彼此笑着拍拍手,各自心里却都是一阵冰凉……
8
入夜,黄浦江正是涨潮的时候,雾气弥漫中,江畔上鳞次栉比的建筑物霓虹闪烁,上海城又进入到灯火辉煌的喧嚣与纸醉金迷中。
雾气腾腾的浴池里传来“啪啪”敲击皮肤的声音,杜一恒静静趴着,一个瘦瘦的老人手法精良地为他搓背。
管家走了进来,站在床边轻轻叫了声:“老爷。”杜一恒“嗯”了一声。
管家凑到耳边小声说:“刚才有人来报,新到的一批货在江上就被人劫了三包……”
杜一恒身子动了动抬起头问:“什么人?”
管家:“不知道,能在江上抢,是老手。”
杜一恒说了一个字:“查。”
管家正要退下杜一恒又叫住他:“事情有点蹊跷,最近老有人和我们过不去。”管家说:“您的意思……九爷他……?”
杜一恒叹口气说:“不知道。老九是有一副铁嘴钢牙,可要是高兴了,咬自己人的事他也没少干,你把方孝给我叫来。”
管家应声而去,他坐起来冲按摩老人一笑:“家业大了不好管呀,总是费神,不过幸好有你老哥,现在是舒坦多了……年纪大了,不来你这儿捏捏连睡觉也成了问题……辛苦你了,谢金找管家拿。”
老人谢了走出去,方孝闪身进来。精壮的他在面对杜一恒这个老头子时却显出了胆怯。
杜一恒平静地说:“今天九爷没请到,看来麻烦大了。”
方孝立即说:“我错了。”
杜一恒摆摆手:“你说今儿上午,另有一伙人救九爷……知道是什么路数吗?”
方孝:“路子很正,不像是江湖。带头的是个女人,枪法厉害,带着当过兵的味道。”
杜一恒问:“九爷还好吗。”
方孝说:“他认出我以后吓得够呛,不过军统的人也很难对付,枪法比那女的厉害,而且一直有人护着九爷,而且级别不低。要不是他,我早就……”杜一恒面色一沉,方孝不敢再往下说。
杜一恒说:“这件事不能再拖,决不能因为一个人坏了咱们自家的规矩。江湖没有王法,就更要讲规矩,老九玩失踪,我们钱货两空,江湖上已经当笑话传开了,如不尽快处理好,咱们青帮还怎么在上海滩立足?”
方孝说:“我知道了,爷。”
杜一恒说:“九爷的事你亲自办……无论如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深夜无人的里弄,静得连守夜的狗吠声都听不见。一大一小两个黑影正从黄包车上搬下几个麻袋,拖进了破败的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