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青春废墟下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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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38章

我清晰地记得初中那会儿我给良子说的话,我说咱以后出家当和尚去,我做方丈你就是副方丈。现在看来,做和尚是不现实了。但是在当时,我和良子还是一致觉得当和尚好,与世无争,逍遥自由,一盏清灯就能心无旁骛地度过余生。

照李逍现在的情形来看,怕是同他渴望的东西相去甚远了。

大约在这次摸底后的一个星期,我终于在校门口碰到了李逍,他当时抱着厚厚一叠书急匆匆地往外走,我就不假思索地把他拦了下来。李逍显得有些慌张,老说有人在背后监视他,左顾右盼不知道该把我往哪儿拉。我说不会这么严重吧?现在什么年代了还有特务?况且我们又不是有关国计民生的头脑人物。

李逍诚惶诚恐地说:“不是的,肯定有人,你看楼上,我妈有可能就在窗户里面。”

我突然对李逍感到不可思议起来,觉得他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吃惊地问道:“你是怎么了李逍,这是学校,你妈不可能在楼上的。”

李逍认真地说:“王昊,我不会说错,我感觉得到,他们都在监视我,好了,不能给你说太久,都五分钟了,回去又迟到了。对了,以后这么大的地方,你千万别叫我。”

也不等我的回话,他就抱着书慌慌张张地走了。我久久愣在原地,心里阵阵不是滋味。

最后一个月,大家精神亢奋异常,有了摸底考试成绩的打底,一个个都信心百倍。不得不承认,学校的这个策略是很好的,这让很多人抵挡住了渐渐炎热的天气而带来的昏昏欲睡,在季节交替最明显的时候不顾一切地忘我拼搏。

那个时候,教室上方布满灰尘的风扇开始转了起来,把窗外树上的蝉鸣慵懒地摇进了我的耳朵,然后顺着气流一直往下,直抵我的内心。我没有多数人所具有的激昂而被这些单一刺耳的鸣叫弄得烦躁。我总是莫名地感到难受,像是快要喘不过气,我觉得这个已到的初夏没能让我对它产生半点好感,它总是在一片嘈杂声中变得更加死寂。

在这个充满死寂的夏天伊始,我开始回想很多人。这些有的渐渐从我脑海里淡去;有的像一张帆一直在脑海飘荡;有的,是迷雾朦胧中的那座灯塔,渐渐远去。我在回忆这些时候,总像是有一处海市蜃楼,在脑海上空不远处时隐时现。它的模样是一个姑娘依偎在一男孩的身边,在茫茫夜空看绚丽的烟火。只在我一想起原来的人和事,这幅画面就会出现,并且挥之不去。

很多个这样闷热的午后,我都是呆在教室想起这些而度过。王静雯就坐在我的旁边,也不做题,静静地听音乐或者是看小说。偶然,她也会转过来和我说话,说些她以往的生活。

王静雯说起她以往的生活总是谈笑间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忧伤。她说她父亲是BC县城小有名气的人,因为他的这点小名气,他很少操心她的事,对她放任自流。但是她自己不喜欢这样,她多么希望她的父亲也像其他孩子的父亲那样,哪怕在她做错事的时候说她两句,也是好的。王静雯说这个家其实早已经名存实亡。

我叹口气笑着说:“看来,我们真还同是天涯沦落人呢。”

王静雯说:“可不是嘛,不过现在好多了,我终于找到可以说这些的人了。”

我说:“你不是说我吧?”

王静雯说:“当然了,我从来不给别人说这些的。”

我说:“那好,我愿意听你的倾诉。”

王静雯笑笑说:“那我们就相依为命吧。”

我说:“不至于这么夸张,这么可怜吧?”

王静雯说:“可我想这样觉得。”

我说:“那就如你所说,相依为命吧。”

王静雯笑着说:“谢谢你。”

我说:“谁叫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呢,这或许就是缘分。”

王静雯马上说:“是啊,是啊,有时候不知怎的,我看到你就觉得特别亲切!”

我说:“那是我和蔼可亲。”

王静雯说:“才不呢,何况你又不是老人家。我又没说这个亲切。”

我刚要说话,突然两只麻雀就飞到窗台上来,它们朝教室里看了看然后振动翅膀飞到旁边的树上去了,树上的知了一下子没有了声音。而只有我和王静雯的教室也像突然抽去了嘈杂,安静得只剩下电风扇呼呼转动的声音。

不久以后,学生的苦日子总算到了一个段落,昏昏沉沉中被炎热的夏日送上了考场。

考试的第一天,李母突然急匆匆跑到学校找到我说,李逍失踪了。

我大吃一惊。

从李母急切的话语中得知,事情是这样的:考试前一天,李逍说想出去散散心,他们老师也是这样安排的,说考前缓解一下压力才更有利于发挥。李逍把这事儿给李母说了就遭到她严厉的拒绝,说是打铁要趁热,现在放松就等于前功尽弃!说李逍的老师脑子有毛病不会想问题。李母以为按照李逍以往的做法,被她拒绝了后就会继续在家复习,但是等到吃午饭她推开李逍卧室门时才发现,他已经不见了。只在作业本翻开的那一页上留了“我走了”三个字。

当时李母只是生气李逍不听话,也没多在意。晚上李逍没有回去,她以为在我寝室里,想到他马上要考试才决定暂时由着他,等考试结束了再好好教育。直到今天早上,李母接到学校电话说李逍怎么不参加考试?这才着了急,急匆匆地跑到学校来问我李逍在哪儿。

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自从你让他搬出去后,他就再没有找过我。”

李母说:“不可能,你和他那么要好,你告诉我,他到底在哪儿?”

我感到很委屈,想你不是不让李逍和我接触么?这会又这么肯定了。于是不免提高语气说:“我真不知道。”

李母听我这么坚决地说,看我的目光一下子就不再那么坚定,甚至有些不安了。她像是自顾自地说:“可,可他会到哪儿去呢。”

这下看到李母的神情,我也有些着急起来,难道李逍真的不见了?我说:“伯母您别着急,或许他只是想休息一下呢?”

李母有些激动地说:“他就是像你这么给我说的。休息?可是今天考试。”

我听得这话有些别扭,像是我给李逍出谋划策似的。我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这事儿我确实不知道。李逍被你们看那么紧,他敢来找我吗?是人都会休息的。对不起,我顶撞了你,现在我得进去考试了。”

我越说自己的火越大,我想起前不久李逍在校门口的角落同我说话疑神疑鬼的样子心里就难受。现在他的母亲还来拿我问罪,这实在没有什么道理。

其实李逍不见了,我心里也着急。这不是他一贯的作风。我想,这堂试考了他如果还不回来,我就去找他。

李母看我转身就要进教室,忙拉住我说:“我不是那意思,王昊,我只是……你帮我找找他吧,我是他妈妈,现在一分钟看不到他,我就焦急一分钟啊。”

我看到李母再次变得焦急,心一下子又平静了,但却也只有无奈地说:“可我现在又能上哪去找啊?”

李母松开手,一直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我突然说:“带我去你家里看看。”

李母说:“他没有回去,他回去他爸爸就会给我打电话的。”

我说:“我的意思看看他的房间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李母这才恍然大悟地说:“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走。”

回到他们租的两室一厅的套间,李逍的父亲正在用座机向外面打电话。这是我第一次进去,本能地对屋里进行打量。李母进屋后也没有招呼我或者跟李父打招呼,或许这些繁文缛节在急迫的现实面前都显得有些多余,她径直走向了李逍的卧室。

李逍的卧室摆设得很简单。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和一张写字台就是这间屋所有的物件。床整理得很整洁,没有一丝褶皱,但写字台就显得很零乱了,上面任意地堆放着各科复习资料。因为没有关窗户,很多试卷被吹得满屋都是。李母叹口气,迅速地将那些试卷从地上一张张拾起来。

我去翻留在写字台上的草稿本,除了满篇的草稿没有一丝别的发现,在我翻这些草稿的时候,李母也没有闲住,开始去打开李逍的床头柜。

结果是,李母从床头柜里找出了一条粉红色内裤、一个白色乳罩和一张照片。照片上印着的那个姑娘是米娟。

李母看到这一堆物件一下子就傻了眼,抓起那个乳罩手一直地抖,半天憋出了一句话:“造孽啊,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这个畜生!”

而我看到这些东西时明显要比李母更加吃惊,一下子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件事来。难怪当时李逍对这件事这般漠然,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的所为,是他趁职务之便拿走了那么多漂亮姑娘的内衣裤。现在看到这些东西,一切疑惑都迎刃而解,而我自己却被弄得迷糊,不由得担心起李逍来。是的,找到李逍是一件很迫切的事了。

李母坐在床沿上一个劲儿地喘粗气,看上去像是万念俱灰。她抽泣着说:“这就是我的儿子……把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不找了……就当是我没有生过他!”

说着就把米娟的照片撕得粉碎。

我没有去多想这件事,我不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反倒去安慰李母说:“伯母,你也别生气,现在还是先找到李逍要紧。”

李母突然大声地咆哮起来:“不找了!不找了!死了最好!这个……”

这时李父闻声赶来,看到地上这一片狼藉,顿时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李父显然要比李母理智冷静得多,他安慰李母说:“不管怎么样,先找到人再说,你也别先怄气。”

李父过来,我就又继续去翻那堆习题。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慌,觉得找到李逍是那样的迫在眉睫,不容有片刻的耽怠。突然,我在他一本资料书的扉页上发现了一个用无数“脱尘”二字拼凑起的“死”字。下面还附有一首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看到这首诗,觉得另有所含。我开始回忆,而“不敢高声语”在我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想起李逍说有人监视他,让我别和他大声说话时他惊慌的模样,就更加觉得这首诗在李逍的笔下另有所指。

危楼——这两字在我头脑里一下子闪过,我如遭电击。回忆顿时将我带到不久以前我生日那天的黄昏,李逍在教学楼顶上说那番话的场景。

“快!”我不假思索地说,然后也不顾李父李母的反应,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可我们还是晚了,晚了很长一段时间。

李逍的死相很难看,并且一丝不挂。脑浆和血,白黑相间地涂了一地,六月的天气,他的面部已经模糊,腐烂的气息招来无数苍蝇。

那时我一路狂奔地冲上了危楼的顶层,李母紧跟在后面。我在顶上发疯似的寻找李逍,但是他却不在上面,我以为他应该坐在这个楼顶上发呆,然后他发现我,自己再像上次那样自言自语地说话。可是除了风带来的蝉鸣,这里再没别的声音。

李母上来后,发现他的儿子并不在这里,于是声音有些颤抖神情紧张地说:“怎……怎么了?”

而她在问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却盯着一个角落,脚步缓慢地移动。角落里放着一套叠得很好的衣裤和一双鞋,我赶在李母之前飞跑过去,从鞋子下面取出一张纸条:妈妈:我知道王昊一定会带你们找到这儿来。

可是我还是要走了。

请你们相信,另一个世界有另一个我的另一种生活。

逍绝笔“不!”李母抓着围栏大叫一声便晕倒了。我从围栏处向下望去,下面乱石嶙峋,李逍赤裸裸地俯躺在那里。

其实在这之前,李母就已经预测到了,因为她看到那堆衣服时面色苍白,步伐沉重。我在看那张纸条的时候,她的身体就开始发抖,并且强咬着下唇不让自己的啜泣,眼神惶恐,她明白,再看不看下面结果都已经不可更改了,但她在努力地说服自己不去相信,于是看了下去……

李逍死了,尽管李母醒来后歇斯底里地哭道她不相信,但这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那时很多人都下到李逍俯躺的那堆乱石,并且议论纷纷。是的,我报了警,警笛唤来了这些与其无关的人。他们在一旁指指点点,神情麻木而淡漠,民警们则更淡漠地拉开了警戒线,我和李父李母被圈在外面,李母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说:“李逍你回来,妈不怪你了,只要你回来!妈带你回家,妈要带你回家!”

我站在圈外,感觉世界一下子又安静了。空气同样的闷热,日光暴晒,李父抚着李母的肩蹲在那儿,强忍着不让自己抽泣,一颗一颗的液体从他的脸上往下滚,也分不清是汗水的还是别的什么。而我的世界安静了后,只有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猛烈地撞击我的耳膜,每撞击一次心就剧烈颤抖一次。我觉得我的朋友真的走了。在他的父母的面前,在他的朋友面前,甚至在这么多陌生的脸孔面前无所遮掩地走了。而他所留下的,却是她母亲在比他出生时更加痛彻心扉的呼喊。

法医做完一切他们的既定程序后,就把李逍装入了一个蓝色的袋子。拉链一拉上,李母就再次昏了过去,而李父终于忍不住,对着昏沉沉的天“啊”地一声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