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斯——也许我们现在应该改称他魏文侯,却没有太多闲暇来品味当上诸侯的喜悦。
公元前400年,三晋联军再度出动,南下讨伐楚国。
进入战国后,楚国不断派兵蚕食郑国,前锋直抵大梁(今河南省开
封)、榆关(今河南省新郑附近)。
几乎与此同时,韩氏也在抓紧攻略郑国——公元前423年,韩氏伐郑,杀死郑幽公。公元前408年,又攻取郑国的雍丘(今河南省杞县)。
楚、韩在争夺郑国的问题上早已水火不容。魏斯率领联军讨伐楚国,主要是为了帮韩国出头,同时也是为抑制楚国的过度扩张。
楚军虽然强悍,却抵挡不住气势如虹的三晋联军,被打得节节败退。联军乘胜前进,一直打到方城附近的乘丘才返回。迫于三晋的压力,刚即位不久的楚悼王不得不将榆关归还郑国。
公元前399年,韩景侯(韩虔)去世,韩文侯即位。
郑国利用韩国办丧事的机会,派兵包围了阳翟(今河南省禹州)。但是不久之后,郑国内部也发生动乱,先是郑繻公杀死相国子阳,两年之后,子阳的余党反扑,又刺杀了郑繻公。本来就被楚、韩两国压榨得只剩半壁江山的郑国从此“国分为三”,政治上陷入分裂。楚国抓住这个机会,再度兴兵北伐,又从郑国挖去了一大片领土。
这一次,三晋没能给楚国迎头痛击。因为就在这一年(公元前396年),魏文侯去世了。
魏文侯即位的时候,正是春秋战国之交,天下纷纷乱乱,魏氏虽然三分晋国有其一,却因领土分散、强敌环伺而危机四伏。他以卜商为师,以田子方、段干木为友,大胆起用李悝变法图强,发展经济。又借助吴起的军事才能开拓疆土,向西夺得秦国河西之地,向北将中山纳入囊中,向东讨伐齐国至长城,向南将楚国逼退到方城。他还纯熟地运用政治外交手腕,将三晋紧紧团结在一起,结成了战国前期最强大的军事同盟,迫使周天子承认三晋的诸侯地位。他用半个世纪的时间,开创了魏国百年强盛的基业。
中国式政治:功高盖主
魏文侯死后,太子魏击即位,即魏武侯。
新的领导人上任,第一件事当然是到自己的领地上走一圈,接见当地的官员,听听人家表忠,笼络一下感情,顺便发表一番讲话,好让大家组织学习。
魏武侯首先来到河西郡,受到郡守吴起的热烈欢迎。吴起还陪同他乘船沿河而下,沿途观赏河西的风光。
这些年来,河西在吴起的治理下,政通人和,百业俱兴,不只当地人民安居乐业,就连洛西的秦国居民也时有偷渡过来谋生的。在中国的古文化中,“远人来服”是大好事,如果连敌国人民都来投奔,更是好上加好。吴起因此声名远扬,原来人们只知道他会打仗,现在知道他是文武全才,由此亦可见魏文侯用人之明。
船到中流,魏武侯有感而发:“山河如此险峻,寡人可以高枕无忧了!”
陪同人员中有个名叫王错的大夫,马上附和道:“当年晋国就是凭借着这山河之险成为天下的霸主,只要您好好经营,必定也能成就霸业。”
王错这个马屁拍得有水平。三家分晋,赵在北,韩在南,魏国分到的地区,包括了原来晋国的都城,所以魏人常以晋人自居。魏武侯也常以恢复晋国的荣耀为己任,听到王错此言,不觉莞尔一笑,问吴起道:“太守以为如何?”
吴起回答:“主上说的话,已经很危险了;王大夫又随声附和,那就更加危险!”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魏武侯皱了皱眉头说:“太守何出此言?”
吴起说:“国家稳定,不在山河之险,而在君侯之德,王图霸业更是如此。当年三苗氏左有彭蠡之波,右有洞庭之水,不修德义,结果被大禹所灭。夏桀居住的地方,左有天门,右有函谷,北有高山,南有伊洛,然而为政不善,结果被商汤所灭。商纣王的领地,前有黄河,后有太行山,不可谓不险阻,结果被周武王打败自杀。所以说,国家的安全和王图霸业,在德不在险。如果主上不修德行,那就真是孤家寡人,这船里的人,全都有可能是您的敌人!”
魏武侯连连点头称善,说:“今天总算听到圣人之言啦!西河的事情交给您办,寡人很放心!”
放心归放心,考虑相国人选的时候,魏武侯却把“你办事我放心”的吴起撂到一边,选择了政绩平平的田文。
吴起很想不通,找上门去对田文说:“我想跟您论论功劳,可以吗?”
田文早有思想准备,说:“可以。”
吴起说:“率领三军之众,将士莫不用命,敌国不敢入侵,您比我如何?”
田文说:“我不如您。”
吴起说:“领导百官,亲近万民,充实府库,您比我如何?”
田文说:“我不如您。”
吴起又问:“镇守西河,秦军不敢东向,韩、赵俯首称臣,您比我如何?”
田文说:“那我更加不如您,我哪有那本事啊!”
吴起说:“我就奇怪了,您什么都不如我,官位却在我之上,这是为什么呢?”
田文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闹了半天,您是想问这个啊?”
吴起说:“正是。”
田文说:“您既然问了,我也不妨直说。您想,主上刚刚即位,在朝中尚未确立威信,百姓对他也不是很了解。这种时候,您觉得他会将国事交给您还是交给我呢?”
说白了,你吴起上马能打天下,下马能治天下,功高盖主,国君对你很不放心,只愁找不到机会限制你的权力,怎么可能让你当相国?别做梦了。
吴起一下子醒悟过来,朝田文作了一揖,说:“相国之位,确实非您莫属。”
这就是中国式的政治,一句功高盖主,憋死多少英雄汉!
战争仍在继续。
公元前391年,三晋联军再度讨伐楚国,在大梁、榆关再度大败楚军,魏国从此将大梁据为己有。
公元前390年,齐国讨伐魏国,取襄陵(今河南省睢县)。
公元前389年,秦国出兵讨伐魏国。吴起率步兵五万、战车五百、骑兵三千,在阴晋(今陕西省华阴)大败秦军。
公元前387年,吴起率魏军讨伐齐国,势如破竹,一直攻至灵丘(今山东省滕县),报了三年前的襄陵之仇。
就在这一年,田文去世了。
公叔痤的阴谋
田文的去世让吴起心里又燃起了希望——这一次,无论如何该轮到他了吧!
吴起觊觎相国这个职位,一方面自是贪恋权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一偿夙愿。别忘了,当年他离开卫国,可是发过重誓,不当上卿相,就再也不回来了。这么多年来,他离梦寐以求的卿相都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就是这一步之遥,似乎成为了不可逾越的障碍,叫他如何不郁闷?
事实证明,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魏武侯很快任命公叔痤为新的相国。如果说,前番任命田文还算情有可原的话,这次任命公叔痤,就不只是吴起一个人有意见,朝野之间也有颇多微词了。
大伙普遍认为,年纪轻轻的公叔痤之所以能当上相国,只有一个理由——他是魏武侯的女婿。
有很多人为吴起鸣不平。这些话渐渐传到了公叔痤的耳朵里,由此引起的反应是嫉恨。
公叔痤嫉恨吴起的才能。
吴起有才,举世皆知。然而田文不嫉恨,是因为田文无才,压根没想过要跟吴起比。公叔痤就不同了,从后面的历史看,公叔痤也算是个有才能的人——当然,如果跟吴起比起来,还是差那么一两个级别的。半缸水嫉恨一缸水,世之常理。
公叔痤想害吴起,但是苦于找不到机会。他的心思连仆人都看出来了。有一天,一个仆人对他说:“要赶走吴起,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
公叔痤说:“哦?”
仆人说:“吴起这个人,很爱惜自己的名声。您可以跟主上说,吴起太有才能了,魏国又不大,而且与秦国搭界,恐怕他不会想长久留在魏国。”
公叔痤白了他一眼,心想魏国确实不算大,但是魏国很富强啊!再说用这种办法,能赶走吴起吗?
仆人看出了公叔痤的疑问,附在他耳边又说了几句话。公叔痤的眉头由皱到舒,连连点头。
不久之后,魏武侯和公叔痤一起吃饭,公叔痤便将仆人教给他的话对魏武侯说了一遍。魏武侯说:“寡人也时常在想这个问题,而且听说吴起因为没当上相国,对寡人很有点意见,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不干了,跑到别的国家,那可怎么办?”
公叔痤说:“是啊,如果此人为别国所用,对咱们魏国来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魏武侯说:“那你有什么好建议?”
公叔痤说:“依下臣之见,主上不如通过婚姻来稳住吴起,将公主嫁给他。他如果接受,说明他没有异心,他也会更加感念主上的恩德;如果不接受,那咱们就要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办了。”
魏武侯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他膝下已经成年的公主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嫁一个给吴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嫁谁不是嫁?于是同意了公叔痤的提议,马上派人宣召吴起回安邑,准备亲自向吴起提亲。
吴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风尘仆仆赶回来,一进城就遇到公叔痤。公叔痤很热情地说:“听说主上宣召太守,想必将有要事托付,下官特在此迎候,想请您到寒舍一叙,只拉家常,不谈工作,权当为您接风。”
吴起见公叔痤说得如此谦卑,便跟公叔痤坐同一辆车,一起来到了相府。
不消说,晚宴办得十分丰盛,宾主尽欢。正喝到兴头上,门外的仆人突然报道:“夫人到!”
夫人自然就是相府女主人,也就是魏武侯的公主。
公叔痤本来笑意盈盈,闻听此言,立马变了脸色,赶紧整顿衣冠,坐得笔直。乐师们唱得走了音,舞女忙不迭地退下,侍酒的仆人也战战兢兢,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席间的空气仿佛由春天一下子进入寒冬。吴起正在惊奇,只见公主昂首挺胸,面若冰霜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七八名同样面无表情的侍女。
公叔痤连忙迎上去,将公主迎到主座旁边坐下。
公主根本没有正眼看公叔痤,倒是朝着吴起行了个礼,说:“贱妾听说相国宴请贵客,便忍不住想来看看,原来请的是河西太守,失敬了!”
吴起连忙答礼。
公主与吴起寒暄了几句,话锋一转,对公叔痤说:“相国宴客,怎么不将那姐妹俩也叫来弹唱一曲?贱妾听说,吴太守在河西,食则与将士同灶,住则与将士同席,恐怕没见过那么精致的女人。相国居然藏着掖着,未免太不厚道。”
公叔痤脸色大变,道:“什么姐妹俩?我没听明白。”
公主嫣然一笑,说:“真是丢人呐!堂堂相国,居然在内人面前装疯卖傻。”
公叔痤头上的汗都出来了,兀自嘴硬道:“我哪里装了?”
公主“哼”了一声,道:“是,你没装,想装也装不了,因为贱妾已经叫人将她们卖出去了,而且是卖给代地的狄人,相国想再见到她们,估计是不太可能的了。”言毕一阵大笑。
公叔痤听了,面如死灰,眼睛怔怔地看着公主,不知道说什么好。
公主却若无其事,又跟吴起说了几句话,才起身告辞。
公叔痤看着公主的背影离去,老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声对吴起说:“惭愧惭愧,见笑见笑!”
吴起也擦了一把汗,说:“吴起从军以来,大小数十战,所见敌将无数,尚无一人比得上相国夫人的威严啊!”
两个人又喝了一阵,方才散去。
第二天一早,吴起进宫觐见魏武侯。魏武侯问了一些河西的情况,便道:“寡人听说太守自夫人去世,一直忙于军务,不曾续娶,可有此事?”
吴起说:“是。”
魏武侯说:“既然如此,寡人想将一女嫁与太守为妻,不知太守意下如何?”
吴起一听,昨夜在公叔痤家见到的场景立刻浮现眼前,不禁吓得魂飞魄散,赶紧道:“下臣岂敢!”
魏武侯说:“您是河西太守、魏国的有功之臣,有什么不敢?”
吴起只是摇头,不肯接受。
魏武侯见他拒绝得干脆,心下已经有七八分怀疑:看来吴起果然有异心,这等送上门的好事都不要。
作为历史的旁观者,我想说,魏武侯这个人的智商委实不怎么高。想想看,即便吴起有异心,就不能娶公主了吗?一个女人能对他有多大约束力?休老婆、杀老婆的事他都干过,甩老婆还不是小菜一碟?
从另一个方面讲,吴起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自古以来,夫妻间吵架的事,真真假假,分分合合,戏台上跨马插旗刀兵相见,卸了妆就卿卿我我恩恩爱爱,能当真吗?
情商,情商太低了!
公叔痤第一步见效,第二步立刻跟上。他指使王错等人在朝中不时散布一些吴起的小道消息,污蔑吴起里通秦国,图谋不轨。
信任这玩意儿,有如堤坝,只要出现一个细小的漏洞,便会逐渐扩
大,直至整座堤坝崩溃。魏武侯对吴起有怀疑在先,又听了这些人的谗言,基本上相信吴起是要造反了。
吴起那方面,当然也感受到了朝廷的不信任。
公元前387年冬天,魏武侯又派人前往河西,宣召吴起进宫。吴起知道此去意味着什么,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装,命车夫驾着车,朝着楚国奔去。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车到岸门(今山西省河津),吴起突然命令停车,回首河西,潸然泪下。
车夫安慰他:“以您的本事,舍弃天下,就像扔掉一双破鞋那么简单,为什么会对这个地方如此留恋呢?”
吴起说:“我自从投奔先主以来,大小七十六战,大胜六十四次,未曾输过一阵,为魏国辟地千里。如果主上信任我,让我尽自己的才能,我就能帮他成就霸业。如今他却听信小人的谗言,逼我离开。这河西的大好江山,很快就会落入秦人之手,魏国也要衰落了,我怎么会不难过?”
说完这些,吴起拍了拍车夫的肩膀,说了声:“走罢!”再也没有回头。
大雪纷飞,很快将那两行浅浅的车轮印掩埋。
三晋同盟出现裂痕
对于吴起的离去,魏武侯虽然多少感到意外,却没有认为这是一件多严重的事。
他很快将这件事抛诸脑后,跑到浊泽(今河南省禹州)会见了来访的齐国权臣田和。
田和此次来访的目的很简单,当年他同意齐康公陪同三晋觐见天子,成就了魏文侯当诸侯的梦想,现在该轮到魏国帮他实现梦想了。
魏武侯同意了田和的请求,派出使者前往雒邑,请当时的天子周安王封田和为诸侯;又派人到各国游说,争取其他的诸侯的支持。
既然有三晋的先例,又有魏武侯说项,王室在这件事上也没有感到太为难,于公元前386年爽快地册封田和为诸侯(即齐太公)。田氏取代姜氏,正式成为齐国的统治者,完成了“田氏代齐”的大业。
田氏代齐,对于赵国来说,是不乐意看到的。
三晋列为诸侯那年,赵国在相国公仲连的主持下,也进行了改革。
公仲连向赵烈侯(赵籍)推荐了三个人——
第一个是牛畜,他主张以仁义治国,大谈王道,被赵烈侯任命为“师”,负责礼乐教化。
第二个是荀欣,他的特长是发掘人才,知人善用,被任命为“中尉”,负责指挥作战和选拔官吏。
第三个是徐越,他善于理财和考核,被任命为“内史”,负责征收田租和考评官员成绩。
不难看出,赵国的改革和魏国的改革一样,一方面通过儒家的“仁义”和“王道”拢聚人心,一方面推行法家的治国理念,走的是儒法结合的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