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是要死了!”
骨瘦如柴的老太婆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满脸的褶皱,眼睛呆滞的看着电视,又说出了这句话。
老头躺在沙发上,只轻轻抬了抬头,看了一眼老太婆,嘴里“嗯”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她每天都会把这句话说很多次,他每次都会看看她,似乎是真怕她就此死了,然后再应一声,告诉她他已经知道了。
门外初秋的阳光比酷夏弱不了多少,有那么一丝光穿过门钻进了房里,这一丝光似乎有无穷的热量,像要把整间房的空气都点燃一般,连电风扇里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老太婆已经体会不到冷热了,她每天都会坐在椅子上,看她已经看不清的电视。老头能感觉到热,但那又怎么样呢?他闭上眼睛就当自己已经睡了,或者已经死了——睡了的人不那么怕热,如果热得睡不着了,那就当自己死了吧,闭上眼睛,睡了和死了没人知道。
一阵风随着钻进门的那丝阳光偷偷飘进了房间里,老头耸了耸鼻子,他闻到了一阵香。这香好熟悉,这是桂花香。
八月桂花香,一转眼又是八月了。
老头想起了那年他们单位办公楼建起来后,院子里空了一大片地,他问他的副手这院子里要是种树的话种什么树好,他副手略加思索说,种桂花树吧。从那以后每年单位都能闻到桂花香,那一丛丛小爆米花一样的桂花害羞般躲在叶子里,偷偷的把如酒一般醉人的花香散播在空气中,让人闻了如痴如醉又心旷神怡。
从那以后老头每年八月都会被桂花的香味包围,他喜欢桂花,不娇艳不做作不张扬,他也喜欢桂花香,不俗气不刺激不浓烈。每年第一缕香味温柔的钻进他的鼻孔,他都觉得那是最涤荡灵魂的一缕香。
后来他退休了,离开了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单位楼,也离开了亲手种下的桂花树,他曾经以为那是他的天地,可是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他为之付出了血汗的东西都不属于他。
他带着老太婆离开了单位,回到了老家,感觉如同奔腾的河水从此断了流,裸露的河床上没有半点滋润。
从此桂花香也变了味,即使他偶尔回到单位,那温柔的香味也失去了以前的韵味。
“我们早就该死了!”
在老太婆又一次说出这句话时,老头突然这么应了一句。
老头心情不太好了。他每天早上都起得很早,然后等着女儿送来早餐,吃完了早餐他就躺在他的沙发上,老太婆就坐在那把宽大的椅子上。电视开着,老头却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老太婆倒是一直睁着眼,可眼里的空洞暴露出她根本看不清电视了。老头跟老太婆一样,从早到晚,只是等吃等睡,无所谓心情好与不好。可是现在老头心情却不太好,他闻到了桂花香,他想起了一些事。
“我们早就该死了!”他又说了一遍,这次他是对自己说的。
昨天大孙子来看了他们,大孙子是老头大儿子的儿子,老头以前很痛爱他。大孙子来时老头从沙发上吃力的爬了起来,老太婆也难得的站起来说给孙子倒茶,给孙子找吃的,大孙子一把把她按住了,像按下一个没提线的木偶。大孙子说不用倒茶了,我就陪你们聊聊天。
大孙子说话嗓门很大,他聊的那些事老头听不懂了,老头只是看着大孙子笑。
“我怕是要死了!”大孙子说得正高兴的时候,老太婆突然又说这么一句。
大孙子住了口,老头怕他不高兴,赶紧说你奶奶现在有点神志不清了。大孙子没说话,留了点钱就要走,老头不要钱,他已经是白天长在沙发上,晚上长在床上的人了,他要钱没用。可大孙子还是把钱硬塞给他了。
“你别走,我给你做饭去。”老太婆颤颤巍巍站起来,却又被大孙子按下了。
大孙子走了以后,老头又躺在沙发上,他闭上眼睛。
“老大出差,我看着他背着行李走了。”老太婆突然说道。“那么冷的天,他没穿棉袄,我看到他冻得脖子缩在了领子里,我直想哭。”
“你哭了吗?”
“哭了!”
老头还是闭着眼睛,他又闻到了桂花香。
“老大怎么又走了?我还没给他做饭呢。”
“那不是老大,那是老大的儿子,跟老大长得像。”老头不由得想起了老大的样子。
“不是老大?那老大呢?他出差还没回来吗?”
老头知道老太婆又犯病了,她总是把人记混,又把时间弄乱,她活在她混乱的世界里。
老头不说话了,他能说什么呢?他不能告诉她老大死了,告诉了她她会没完没了的讲她记得的所有关于老大的事情,然后过不了多久她又会忘记老大已经死了。
钻进房里的那丝阳光慢慢的在变大变宽,强烈的光线里灰尘在肆无忌惮的飞舞。老头觉得今天特别热,热得他不得不从沙发上爬起来把门关上,那缕桂花香也被截断在了门外。
老头不想再闻桂花香了,这香味让他今天心情变得不太好。
老二死时他也闻到了桂花香,那时正在办老二的丧事,空气中弥漫着放完鞭炮后的刺鼻味道,可是他还是闻到了那一星半点的桂花香。
那年他和老太婆都已经快七十了,老大死时他们还能操持着办丧事,老二死时他们只能坐着掉眼泪了。
老头听到很多人在议论,说老天收错了人,让两个老的死一个就好了。老头心里想要可以选择的话他是愿意替老二去死的,最好是老头老太婆都死了,换两个儿子活着。
老二下葬的那天老头坐在他坟前不想动弹,送葬的人都回去了,他还是坐在那里,他已经忘了当时他在想些什么,兴许他就是想这么坐着,除了坐着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老太婆记得很多关于儿子的事情,哪怕她现在神智不清也能讲出很多片段,可老头却记不得他跟儿子有什么亲密的往事,他印象里唯一一次跟老二面对面就是那天他坐在老二坟前——如果对着坟也算面对面的话。
他那样坐了一个下午,像石化了一样,然后他感觉空气中飘来了一阵桂花香,温柔的香味唤醒了他,他站起来,随着香味寻到了山上的一棵桂花树,那一丛丛浅黄色的小花让他想起了单位里的桂花树,让他想起了桂花香伴随他的那些岁月,让他想起了躺在土里的两个儿子。
他找来工具,想把这棵桂花树移植到老二的坟边,可是挖了两下土他就开始喘气了,他没有那个力气了。
老了,岁月无声无息的过去,在他还没察觉的时候,他已经老了。他退休的时候没觉得自己老,死了两个儿子没觉得自己老,他移植桂花树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老得动不了了。
从那以后他恋上了家里的沙发,他躺在沙发上就能什么都不想,他甚至很多个晚上都睡在沙发上,睡在沙发上就能不做那么多梦。
“我们早就该死了!”老头又说道,“在老大死之前我就该死了,在老二死之前你就该死了!”
老太婆像是没听到老头的话,嘴里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我怕是要死了!”说完她慢慢闭上了眼睛。一阵风吹开了门,阳光再次穿过门射进了房里,正好照在老太婆闭着的眼睛上,她没有察觉,她像是睡沉了。
老头又闻到了桂花香,他贪婪地猛吸了一鼻子,那沁人心脾的花香让他有种醉了酒的感觉。
老头脸上带着微微笑,八月了,他却再也不想闻到桂花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