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益鹤看了一眼裘耀和,觉得他被高温蒸红的脸上泉涌般的汗水没能掩盖他内心的紧张。这种现象让汪益鹤感到情况的严重。在他和裘耀和搭班子的几年里这是从没有过的现象。但是,他并不了解裘耀和,他看到的只是他的表象,他怎么可能看清他的实质呢!裘耀和由省级机关的一名处长。出任新建立的沂州市市委常委、副市长,这为他架起了通往官场大道的舷梯,只要他平稳地踏着舷梯,慢慢地稳稳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蹬,那一定是一个令人想往羡慕的未来。可是他却主动请求到这个多年来被省市领导都视为老大难的石杨县兼县委书记。这等于自己接过了这个烫手的山芋。许多朋友甚至领导对他的这个莫名其妙的选择不理解。然而他还是从那个舷梯,让许多官员恐惧而提心掉胆地下了一级台阶。
汪益鹤离开了,裘耀和的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或者说,他的灵魂跑在汪益鹤的前面。他知道,长坝乡上河村此时此刻那血惺的场面,悲惨而凄凉,老百姓的哭声、骂声把烈日的阳光遮住,泪水变成倾盆大雨在流淌。他这个县委书记的命运正和这些呼天抢地的骂声、哭声联系在一起。
向农民征收提留款,这是那个时代的敏感话题,村一级向农民收取公积金、公益金和管理费以及其他一些费用也就成了相当长时间里的干群之间的争论焦点,也是乡村干部和农民无法解决和调和的矛盾,这不能不说有着时代的局限和烙印。这天上午,长坝乡这个乡村小镇同样如同一个蒸笼,地上蒸出一种怪味,像火药味,又像酸臭味。田野里被太阳烤得冒烟,干燥而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一个个死气沉沉的村庄。
烈日当头,乡党委副书记章乔宣正犹豫着,该不该到村里去看看。他身穿汗衫,短裤头,手里的芭蕉扇不停地摇着。
“章书记——”
章乔宣一抬头,见上河村村委主任桑玉田的自行车已经冲到他的宿舍门口。抬头一看,只见桑玉田的大平头上湿淋淋的,汗水从他的毛孔穿过粗壮而坚硬的短发,又从发尖滴了下来。圆领汗衫被汗水浸湿后粘在身上,透出黝黑的皮肤。“老桑——”章乔宣一边退到屋里,一边把手里的芭蕉扇递给桑玉田。桑玉田没有接过芭蕉扇,从宽大的短裤口袋里掏出香烟,用那湿淋淋的手指抽出一支烟,章乔宣摆着手说:“老桑啊,你还嫌温度不够啊,还要点火加温?”桑玉田还是把一支烟塞到章乔宣的手里,说:“我啊,天气越热我越要抽,管他呢,不抽不舒服。”桑玉田要给章乔宣点烟,章乔宣只摆手。
“章书记,我还怕你走了呢,碰不上你。”桑玉田说着,扔掉大半戳香烟,蹿出屋,把头伸到水笼头下,冲了一会儿头,又转过脸,张开嘴咕噜咕噜地喝了半天。桑玉田像水鬼似的又站在门空里,说:“走啊,章书记,我知道你怕热,农村比你们这乡政府凉快多了,今天中午不喝辣酒,喝啤酒好吧!”“走!”章乔宣戴上草帽,推出自行车。
“章书记,刘以松拖欠提留款,仗着他几个儿子的野性,坚决不配合村里工作。”桑玉田跟在章乔宣身边说。
“刘以松家是不是交不起提留款?”章乔宣问。
“交不交得起都得交,他不交,那么多农民都攀着他,今天必须剃他的头。”桑玉田说,“所以我怕你有别的事,亲自来请你去坐镇。”
章乔宣不再说话,跳上自行车,顶着烈日,出了乡政府大门,向东驶去。
关于刘以松和村里的矛盾,章乔宣早有耳闻,他一边用力踩着自行车,头脑中一边想,他这个乡党委副书记多少也是一个副科级干部,却要亲自催农民交提留款,这样酷热的天气,他真的不想出门,可是偏偏村委主任上了门,他觉得有些身不由己。
到了村委会,桑玉田早已跳下自行车,把自行车支在大柳树下,又接过章乔宣的自行车。还没进门,桑玉田就大声吆喝给章书记打水。章乔宣洗了一把脸,桑玉田说:“章书记,你就坐在村委会办公室里,有你在,我们就信心百倍了。”桑玉田让站在一旁的青年给章书记切西瓜,指指凳子说:“章书记,你在这儿凉快凉快,我们现在就去了,有什么情况随时向你汇报。”
桑玉田走到门口,章乔宣喊道:“注意方法啊!”
出了村委会,几个青年迎了上来,桑玉田说:“走!”
刘以松家离村委会不过几百米路,自行车还没放开,只见在一片有气无力的被晒得低下头的玉米田里躺着一个萧索的村庄,一眼看去,不见一个人。
刘以松一看桑玉田带来了那么多人,满脸怒气,他虽然感觉到今天来者不善,可他知道,这些村干部也是得罪不起的,就想逃之夭夭。
桑玉田让人拦住刘以松,三句话没说,就吵了起来。话不投机半句多,当桑玉田提出让刘以松交提留款时,刘以松不仅提出村里所收提留款不合理,还拂袖欲要离去。桑玉田手一挥,旁边蹿上几个年轻人,气势汹汹地拦住刘以松,双方很快就剑拔弩张,你一言我人语地大吵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刘以松知道自己寡不敌众,大喝一声准备撤退。
“想跑?你能跑得了吗?”
“让开!”刘以松推开拦在他前面的青年。
“动手了?来!”高个子青年一把抓住刘以松的胳膊,一脚踢在刘以松的右腿上。
刘以松踉跄了一下,稍作犹豫,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力大无比的刘以松把那个青年撞倒在地。
刘以松的大儿子刘士军闻知村里来了那么多人到父亲家,一头火气往家奔。刚到父亲的屋后,从树丛里蹿出几个人,村委会副主任顾大新等三人拦住刘士军。刘士军感到事情不妙,回头往玉米地里跑,却被赶来的另一个大个子拉了回去。双方一句话也没说,便打了起来。刘士军势单力薄,一边应付着一边大声呼救。刘以松听到儿子的喊声,弃下桑玉田,不顾一切地冲出家门。守在门外的村通讯员黄生凌一看刘以松冲出家门,迎着刘以松挥起手中的木棍就打,两人扭成一团,厮打起来。
刘以松的二儿子刘士伍得知父亲遭到乡村干部围攻,知道今天村干部有备而来,可他已无路可退,急忙赶来救援。可在半路上被村会计洪中流、民兵营长周良中截住。刘士伍满头怒火,又年轻气盛,虽然寡不敌众,但他拼死反抗。
桑玉田一看,刘家来势汹汹,不去想后果,一心要让刘家父子俯首归降,于是用手机向留守在村委会的支书张连华汇报,说:“张书记,刘家父子动手了,快派人来!”张连华立即派朱从生和朱从礼兄弟以及刘达明等多人赶去刘以松家。
刘以松拼出全身力气,抓住黄生凌手中的木棍,刘士军虽然知道今天凶多吉少,自己平日在村里被称作大力士,可是好汉不敌双拳,何况现在四五个年轻人对付他一个,但他使出平日学来的那点功夫,右腿一别,把那个青年放倒在地,随后扑到地上青年的身上,双手扼住他的脖子。
朱从生等七人在村支书张连华的指使下,赶来支援。途中每人带上一根木棍。路上看到刘士军双手死死掐住那青年的喉咙,朱从生兄弟俩对准刘士军挥棍乱打,刘士军已身有重伤,突然乱棍朝他打来,便放开地上的青年,回头拼死抓住朱从礼的木棍,企图反抗,此时,其他几人蜂拥而上,一阵棍棒向刘士军打过来。
身处绝境中的刘以松还不知道儿子刘士军已被众人打倒,但他清楚,今天的这场斗殴已经不是往日村民之间的矛盾,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于是刘以松决定拼出自己的一条命也要救出两个儿子。
乡党委副书记章乔宣虽然对刘以松家不肯交提留款一事感到气愤,今天来上河村坐镇,可他并不曾想到刘以松和村干部积怨那么深。当他得知村支书张连华和村委主任桑玉田似乎早有准备要报复刘以松一家时,不知为何,他的头脑突然冷静下来,今天真的发生了人命案,他这个乡党委副书记岂能脱得了干系!正当章乔宣焦急万分时,一个青年慌慌张张来找张连华。章乔宣一看这青年满脸杀气,两眼红红的,已知大事不妙,没等这青年说话,睁大双眼说:“怎么了,快说?”“章书记……刘士伍和刘以松都已受伤被擒,刘士军已经没气了!”章乔宣全身不寒而栗,一把抓住青年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人死了没有?”青年点点头,说:“死了,太过瘾了!”章乔宣惊恐万状,骂道:“混蛋,谁让你们把人打死了!”章乔宣来不及骑自行车,箭一般向那片玉米地里奔去。赶到现场时,见刘士军已全身是血,不省人事,躺在滚烫的黄土地上。章乔宣顿时慌了手脚,六神无主,来不及追究责任,立即指挥众人把刘士军抬到乡医院。
可是,一切都为时晚矣。人死了不能复生,大错已经铸成,章乔宣心中早已有数,人已经被打成这样,怕是凶多吉少。章乔宣丢了魂似的抓住医生的手,医生摇着头说人早已死了,还抢救什么!
章乔宣从未经历过这样重大的事件,一时乱了方寸。眼下,乡党委书记和乡长都不在家,他现在成了乡里的当家人,他自然知道,只要人没死,一切都好说,而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打死了,其后果是什么,他岂能想不到!
章乔宣先给乡党委书周勤伦和乡长顾同江打电话,然而,偏偏他们的电话都打不通,情急之下,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就给县委书记裘耀和打了手机。
汪益鹤领了裘耀和的命令之后,还不知道长坝乡的事情严重到何种程度。但凭他多年的工作经历和政治嗅觉。他隐隐地感觉到,这起农民之间的斗殴事件不比平常。他的第一感觉是从裘耀和的眼睛里发现的。平时的裘耀和,无论碰到什么事,就连国家电视台指名道姓地批评他,他的目光里总是闪着自信和傲慢。然而,在刚才那一刻,却看到裘耀和的目光里透出几分惊恐和慌乱。
汪益鹤大步向办公室走去,不,准确地说,他是跑步的。他一边跑一边给司机打电话,随后又给章乔宣打了手机。当他问起被打的人现在怎么样时,对方半天没说话,接着传来几声沙哑的叹息。
汪益鹤冲进办公室,拿起办公桌上的手提包,此刻的他早已大汗淋漓,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
司机一看他这个样子,只问了一声:“汪书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