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架银灰色的空客A340客机腾空而起,很快便以每小时九百公里的速度向西南边陲飞去。
我们的主人公裘耀和坐在机舱里,他显得那么沉着而镇静,然而他的内心却波涛滚滚。他不时地瞥一眼窗外万米高空宽广无垠的宇宙。他不止一次飞往北美、欧洲,但此刻的心情和往日飞越太平洋、大西洋的那些旅途完全两样,他不知道今日美丽的“春城”是什么样的面貌,他又会怎样在那里描绘他心中的蓝图。
此刻的飞机已经飞越哪山哪水了呢?他无法细数,不过,他知道,他的此行将飞越六七个省,从黄海之滨穿过华北平原的湘、鄂、豫、皖,进入红色盆地,再上云贵高原。此时的家乡已是皑皑白雪,冰天雪地,滨海一定是温暖如春了,否则,滨海为何称为春城呢!
裘耀和看看机窗外那碧蓝如洗的天空,又下意识地看看手表,飞机已经飞了近两小时,再过半个小时,飞机将降落在滨海国际机场。
说实话,尽管在治理天湖蓝藻的那次会议上,裘耀和为了活跃严肃的会场气氛,讲了那样风趣的一段笑话,虽然滨海市他没来过,但滨海市这样一个著名的南国边陲重要城市,在中国乃至全世界,同样是有影响的地方。他也曾想过,不知道哪一天能到这个美丽的城市看一看。谁会想到,自己将成为这个城市一名主要的施政者!
裘耀和刚从省级机关到沂州市时,年仅三十九岁,如今十年过去了。对于一个人来说,这十年是多么美好的年华啊!而裘耀和的这十年,真是弹指一挥间,这十年里他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他已经近天命之年,须发生华,俗话说,岁月不饶人啊!到了这个年龄,一般人都有一种开始衰老的感觉,随之生理上也会产生一些变化,生理上的变化又会影响心理上的变化。但是,裘耀和似乎还是当年的裘耀和,他还是那样精力充沛,他的特点主要表现在眼神,即使是严重缺乏睡眠,双眼略显浮肿,也不会掩盖其中睿智和机敏的光辉。他走起路来,年轻人都不是他的对手。自从他以73.9%的选票当选为副省长后,更加位高权重,今后的路将如何走下去,他真的没有来得及仔细思考。如今他又空降南国,中央领导在和他谈话时,十分含蓄地点了题。裘耀和在沂州干了十年,沂州在全省属经济欠发达地区,但K省却是全国数得着的经济发达的省份。组织上决定把他从经济发达地区调到江南省的边陲重地,从副省长到省委常委、省会市的市委书记,固然都还是副省级,可是权力和责任不一样了。那么他应该怎样发展、建设这样一个重要的城市,直到现在,他的心里还在努力构思着未来。
他强烈地意识到,对于他来说,另一个新的生活开始了。他面临着的是从没有过的大转折,如何正确对待这个城市的过去,又如何开创这个城市的新局面,这需要多大的魄力和周密的思维,需要多大的耐力和决心,需要多大的能力和精力,当然也需要体力。他心中陡然间涌起一股冲动,他感觉到他的生命中正酝酿着一种奇特的爆发力!
“各位旅客,江南边陲美丽的春城就要到了,我们的飞机正在降落,很快就要降落在滨海国际机场!”
大名鼎鼎的改革家裘耀和出任南国边陲滨海市的主政者,他人还未到,却已经满城尽知了。沉默了一年多的记者,又忙碌起来了。滨海市六百零八万人民突然间把目光盯上了这位来自经济发达地区的争议人物。尽管美丽的春城还是那个城市,尽管边陲人民还是那样淳朴和真诚,但是炮声枪声已经响遍云间池,把这里的人民搞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一位记者居然以边陲人民的身份,发表一篇题为《宁可不发展也不要裘耀和》这样极端的言论。那些决心要和裘耀和“斗争”到底的记者们,不知为何,又开始口诛笔伐了。
如今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无论是民主,还是言论,都不再是当年乱棍挥舞的时代了,评论同样是每个人的权利,评论无罪,言论自由。不过南国人民自有他们的分辨能力,他们并未完全相信书生们对裘耀和的批判和指责,他们反而从心里企望这样执政者的到来。他们甚至觉得书生们纸上的可笑和愚钝。他们开始指责所谓的“大家”、学者们,你们到底懂不懂中国的政治和国情?懂不懂中国现阶段存在什么深层次的问题?
无论怎么说,滨海市的六百零八万人民还是翘首以待,带着许许多多的疑问和猜测,等待着这样一个传奇人物的出现。
轿车出了滨海国际机场,坐在裘耀和身边的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高嵩说:“裘书记,以前没来过江南吧!”
裘耀和摇摇头,笑笑:“曾经想过,可都终未成行!”
“这次好啊!来这里扎根了!”
“可炒股票的人不喜欢南下。”裘耀和笑起来了,“在人们的习惯里都说南下北上,炒股的人都喜欢北上,不愿意南下。”
“可裘书记你这次却是南上啊!”
“从副省长到省委常委,‘横盘’。”
轿车里响起两人那初次见面却又真诚的笑声。高嵩心想,这位富有争议的市委书记倒是很幽默的。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奔疾驶,南部逶迤的山岭已经显出了清晰的面目,如同屏风一般固守着祖国的南大门。整个城市依傍着南部山岭,此刻,正是春暖花开。
晚宴是热忱、真诚而祥和的。没有鼎沸笙歌,没有锦幔流苏,没用金盘玉箸,没有珍馐盈席。晚宴开始后,秘书小姚悄悄来到裘耀和身边,裘耀和点点头,小姚从手里的纸袋里取出两个瓶子。
“各位,也许我还不知道各位的生活习惯。”裘耀和拿过瓶子说,“这是我临走前,石杨县的一位村支书和一个农民专程送给我的,石杨特产‘豆瓣酱’。味道鲜美可口,可是下饭的极好小菜,在我看来,比满汉全席都可口啊!”
“真想不到啊!裘书记已经到了南国,还不忘给曾经奋斗过的沂州做广告啊!”高嵩笑着说。
“不是做广告,这已经成了我日常生活的必须!”
此刻的裘耀和,还没有变客为主,因为滨海六百零八万人民还没有见到他的合法身份。
晚饭后,裘耀和当然不能像初到石杨那样,一个人悄悄地沿着街道而行,他如今毕竟已经是一位副省级高级领导干部了。他和一般官场中的人不同,他绝不是人云亦云之人。比如说今天的接风晚宴,通常的人一定会“恍如王母开绮筵,觥筹交错聚群仙”,“对酒当歌慷以慨,欢声笑语喧惊雷”。然而,与众不同的裘耀和以家乡的“豆瓣酱”让人觉得他淳朴而真诚。
晚宴之后,裘耀和和秘书被安排在市政府招待所。他的生活就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小姚,咱们随便走走吧!”
“裘书记,”小姚愣住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是要负责你安全的啊!”
“唉,你呀!”裘耀和说,“咱们对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当然人们对我们同样是一无所知,难道我的脸上贴着标签!”
裘耀和说着,就迈开大步,小姚紧跟了上去,到了裘耀和身边,低声说:“裘书记,现在不是赶路,又不是开会,顶多算是暗访,干吗要那么快!”
裘耀和笑笑,一边放慢了脚步,一边说:“习惯了!”
他们顺着路边的人行道,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不知道这是什么街道,也不知道是什么地点。小姚看着南方都市美丽的夜色,灯光灿烂,美不胜收,随手取出照相机,对了半天焦距,却没有他心目中的镜头。
裘耀和突然停住脚步,小姚一看,前面一个男人牵着一条大狗,狗跷起后脚,对着路边的路牙撒起尿来,而此时的那个男子突然也背着街道,挺起了肚子。
“如此不文明!”裘耀和说,“就算狗不懂道理吧,可一个大男人,居然随地小便!”
说时迟,那时快,小姚已经按下了快门,照相机的闪光灯在夜色中闪出一道银色光柱。
那个男子一边拉着裤子,一边看着小姚。
“你这个人好没道理,居然拍下我……”那男子说,“你们是干什么人,如此无聊!”
“你这人好奇怪。”小姚说,“我拍的是春城的夜景,你……”
“好了,这位同志,你实在也太不文明了。”裘耀和说,“你看多美好的城市,随地小便岂不大煞风景!你就不要说了。”
“怎么?你管得着吗?”男子怒不可遏,“世界这么大,还不允许我小个便!”
“岂有此理!”小姚说,“滨海人就这样不讲道理?”
“怎么啦!”那男子挑衅地说。
“算了,你走吧!”裘耀和说,“再争下去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那男子看裘耀和气宇非同常人,也就偃旗息鼓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裘耀和说:“这种情况不足为奇,在我们那里也常会见到,这说明我们国家全民素质还有待进一步提高。”
穿过马路,他们继续往前走,眼前灯红酒绿,霓虹闪烁。裘耀和在一排停放整齐的高级轿车旁停住了脚步,目光在轿车的牌照上慢慢略过,从牌照上看,大部分是江南省市机关的公务用车。当然,此刻正是晚间用晚餐之际,必然是“华灯照座兰麝芬,官官显宦乘兴来”。如今的吃喝风愈演愈烈,难道他们都是为工作吗?裘耀和突然想到在沂州医改时他曾经引用著名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弗里德曼花钱办事的四种模式理论。第四种是花别人的钱给别人办事,不讲节约也不讲效果。自然这样比喻公款吃喝并不确切,但此刻,裘耀和想到的却是“廉政难行贪吏多,豺狼鼠雀成突戾”。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如此之慷慨,绝不可能是花的自己钱。机关也好,企业也罢,岂能经得起如此慷国家之慨,任意挥霍呢?
正在这时,一群西装革履的官员簇拥一个步履不稳的男人出了玻璃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