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心潮澎湃,和严安反复讨论,越想越觉得可行。征服南越,不仅可以解决一个隐患,而且能缓解黄河决口带来的粮食和天命双重危机,可以让那些怀疑他的人闭口,一举两得。
一想到那些人对他有满肚子意见却说不出来,天子就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得意。
两人讨论了很久,严安恨不得天子立刻下诏,但天子出于习惯性的谨慎,还是决定再咨询一下其他人,特别是老臣窦婴。
窦婴复出数月,勤勉有加,提了不少好建议。窦家、陈家子氏纷纷离京,赴各地游历,长安城的治安也有所好转,让原本颇有微词的丞相田蚡也只能闭嘴。窦婴的影响力可见一斑。他支持天子,天子当然也要给他面子。
窦婴入宫之前,天子先叫来了主父偃和徐乐。主父偃和徐乐都是聪明人,他们走的时候,就发现严安落在后面,现在天子又突然叫他们回来,自然是严安私下里又有了提议,天子这让他们回来参议。这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严安的小心机却暴露无遗,让他们多少有些不舒服。
主父偃尤其如此。
主父偃与严安同为齐国临淄人,原本应该很亲近,可是严安没有推荐主父偃,反而是徐乐抓住机会,在天子面前推荐了主父偃,主父偃知道之后,感激徐乐的同时,心里对严安也有不小怨言。此刻见严安耍心小机,他更加不爽。
听完严安的建议,主父偃就有了主意。不过他没有露出任何动静,只是静静地听着。
天子首先把目光投向主父偃,见主父偃没动静,多少有些失望,随即又把目光转向徐乐。徐乐皱着眉,显得很为难。见天子看过来,他吁了一口气,微微欠身。
“陛下,臣以为……不妥。”
天子目光扫过严安,严安立刻挺直了身子,如同准备上阵的勇士。天子轻笑一声:“无妨,徐君直言当面。请你们来,就是互相探讨,以免有偏听之失。”
严安嘴角轻挑,难抑心中的喜悦。天子这句话听起来没什么,实际上已经给他们之间的功劳定了性。他是首倡者,其他人都是查漏补阙的咨询者。
“东郡黄河决口,这是已成事实,陛下为万民之父母,此刻当以民生为念,发兵攻击南越,岂不是不恤民力?虽说南越之米可以被梁楚之失,可能不能攻取南越,尚未可知,万一兵战不利,岂不是雪上加霜?”
天子轻轻地点点头。“徐君所言,也是至理。严君,你以为如何?”
严安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抗声道:“陛下,臣以为,徐君所言诚为老成之见,却略嫌保守。若是平时,这自然是无可挑剔,可是就目前而言,却有贻误战机之嫌。”
严安与天子讨论时就考虑过这些问题,此刻严安胸有成竹,侃侃而谈。
“征讨南越,最大的问题是大军调度。如今两路大军已经就位,战与不战,都无须动摇梁楚。进,可以攻克南越,以南越之米解决梁楚之荒,退,则一无所知,白白浪费粮饷。撤军时经过梁楚,粮饷何出?”
徐乐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御史大夫韩安国所统之军,以江淮健儿为主。如果此时撤军,他们就算回到家乡,也无地可耕,只能坐等朝廷抚恤。这些人轻悍好斗,万一抚恤不及时,反而容易引起民变。与其如此,不如让他们征讨南越。有军功可立,有战利品可得,岂不是一举两得?”
面对严安的说辞,徐乐摇摇头。“话虽如此,兵凶战危,岂能儿戏?南越是属国,未尝有错,现在因为被东瓯攻击而向朝廷求助,朝廷反而发兵征讨,不合大义。且南越遥远,地方广大,一旦开战,势必旷日持久。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机会。”
徐乐话音未落,严安就反驳道:“正是因为南越广大,所以才要抓住这个机会。赵胡刚刚即位,主少国疑……”
说到这里,严安特意停顿了一下,让徐乐有个反应的时间。果然,一听这四个字,徐乐的脸色顿时一变。他明白了天子的用意。南越主少国疑,大汉何尝不是如此。天子刚刚亲政两年,就发生了黄河决口这样的事,天子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天命所归。
涉及到这个问题,是否应该征讨南越,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严安将徐乐的脸色看在眼里,心中暗喜。他接着说道:“此刻更是有机可趁之时。若等赵胡根基稳固,君臣一心,再想攻就难了。且南越何尝无过?我在南越之时,就听说南越王赵佗多有不臣之举。若不予惩戒,如何能让其他诸王恪守本份?”
徐乐脸色更加难看,甚至有些恼怒。这个问题太敏感了。当天子正准备削藩之时,提出南越异姓王的身份,简直是要堵人的嘴。这已经不是讨论战事的具体可行性,而是讨论立场问题。谁反对这个建议,谁就是站在了天子的对立面。他不得不反唇相讥,拿出杀手锏。
“严君,战贵胜。战若不胜,劳民伤财,损兵折将,届时朝廷的脸面何存?诚如严君所言,御史大夫韩安国麾下多是江淮健儿,若他们折损过重,一旦江淮有事,哪来的兵力平定?”
天子眉头一挑,眼神中多了几分警惕。徐乐的话提醒了他。打赢了,当然是好事,可万一打输了呢?不仅南越会直接走向对立面,江都、淮南也有可能趁隙而动。
严安大笑,不以为然。“有韩安国这样的名将,有卫青这样年轻俊杰,又有赵胡为内应,区区南越何足道哉?徐君,你没有去过南越,不知道南越的具体情况。”
徐乐语噎,怒而不语。
天子又将目光转向了主父偃。“主父君,你有何高见?”
主父偃作势沉吟半晌。“严君与徐君所言,各有长短,臣一时也难以决断。不过,诚如严君所言,南越之事,我等皆是道听途说,不如严安亲履南越,耳闻目暏。臣相信严君言必有据。只是有一件事,臣恳请陛下留意。冠军侯梁啸粗鄙少文,能不能像严安一样出使奉职,说动赵胡,实在可疑。”
天子点点头,又将目前转向严安。严安正中下怀,慨然道:“陛下,臣愿意再去一趟南越。”
正说着,窦婴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尚书郎。尚书郎手里捧着一份奏疏,小步急趋,走到天子面前,奉上奏疏。天子一边和窦婴打招呼,一边拆开了奏疏。他只看了一半,就不由得扫了严安一眼,嘴角挑起一丝笑意。严安看了,心中不安,却不敢多说。
天子看完奏疏,想了想,将奏疏推到了窦婴面前。
“王恢上书,请求在豫章屯田练兵,威慑南越,逼南越入质,并打算运南越之米至江淮,以解梁楚之饥。”
“这个建议好。”窦婴赞了一声,展开奏疏细看,随即又道:“王恢有见识。”
天子笑笑:“严君,你看呢?”
严安心里咯噔一下,来不及多想,立刻说道:“陛下,臣还是觉得攻取南越来得更直接。”
窦婴抬起头,一脸的诧异。“你说什么,直接攻取南越?”
严安斗志昂扬,起身离席,躬身道:“正是。”说着,把刚才讨论的内容简要的说了一遍。
窦婴静静地听完,看了一眼余怒未消的徐乐,又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主父偃,最后把目光转到眼神充满期待,又有几分怯怯不安的天子,沉吟了片刻。“陛下打算让严君再赴南越,说服赵胡?”
天子迟疑了片刻,点点头。“魏其侯以为如何?”
“风险不小。”窦婴放下手中的奏疏。“不过,也不能说一点机会没有。”他斜着眼睛瞥了严安一眼。“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建议,严君若再赴南越,当与梁啸好好配合。毕竟在战事上,他更熟悉一些。”
严安很不高兴。窦婴这话等于说他是不知兵的书生。不过,他没有说话,窦婴是前辈,在天子心目的地位也很重。别看他只是一个中大夫,却是天子制衡丞相田蚡的重器。
严安转向天子,目光露出几分乞求。现在梁啸是使者,他如果也去,那谁是正使,谁是副使?如果按常理,梁啸有爵位在身,官职也不比他差,自然是正使。如此一来,他倒成了梁啸的副手,将来论功的时候,梁啸才是首功。
天子不动声色的微微颌首,严安这才稍了一口气。
窦婴为官多年,岂能看不出严安的这点心思。他淡淡地笑了一声:“虽说离秋天还有半年时间,不过严君还是应该早点动身为妙。趁此机会,随梁啸深入山林,提前熟悉一下山林环境也是好事,万一事有不谐,你也有脱身之能。”
严安顿时脸色通红。窦婴这句话不仅说他没有作战经验,而且暗指他可能失败,只能仓惶逃归。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不过,当着天子的面,他也不好和窦婴翻脸,只能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有魏其侯看中的冠军侯和灌府君相伴,此战必胜。”
窦婴哈哈大笑。“不敢当,灌夫也罢,梁啸也罢,都是陛下提拔的英俊,我哪敢居功。”
严安后悔莫迭,脸上火辣辣的。这个耳光挨得有些冤,还是自己主动送上去的。这个老匹夫,果然是老奸巨猾、滴水不漏啊。
见严安尴尬,天子立刻转换了话题,说起了田蚡的建议。窦婴一听,勃然大怒:“此等望气者皆该杀。臣从来只闻上天降灾,天子斋戒反省,愿以身代天下百姓受谴,岂有圣天子坐视百姓受灾,散发天气郁结之气?丞相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安百姓,若是放任河水漫流,岂不是丞相失职,却归罪于陛下?”
天子将信将疑,一时没有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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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啸坐在船上,仰着头,打量着两侧郁郁葱葱的山崖,既觉得赏心悦目,又有些隐隐不安。
这里的景色是美,可一旦发生战事,对于交战双方,特别是从中原来的战士来说,这些美丽的丛林却是致命的泥潭。丛林的高湿环境,随处可见的毒蛇蚊虫,都有可能成为致命的障碍。中原将士习惯车骑战阵,到了这里,不仅车骑用不起来,战阵也无从谈起。
五十万秦军的遭遇就是前车之鉴,天子指望用三五万人就解决南越,实在是异想天开。
梁啸要求王恢留在豫章,抓紧时间熟悉丛林环境,演习丛林战术,做好进攻的准备。可是他不知道王恢能否按照他的建议去做,更不知道天子会不会接受他的建议。虽然他的建议是以王恢的名义上疏的,可是以天子的聪明,不看不出他在这里面的作用。
人一旦有对立情绪,往往容易做出不理智的决定,何况天子本来就是个非常情绪化的人。
如果天子要求王恢尽快进军,那该怎么办?一旦发生战事,自己的处境就危险了。
必须做好随时逃命的准备。
梁啸转身看向南越王派来的陪同人员。考虑到梁啸的冠军侯身份,南越王赵胡特地派来了一个有爵位的将领赵广做陪同。按照南越不成文的规定,这个赵广也算是宗室。南越以汉朝称臣,但是国内却是称制,自作主张地封了不少王侯。这个赵广也是其中之一,他的爵位是关内侯。
关内侯已经是侯爵,只是没有食邑,没有封国,比梁啸身份略低,却又不给人轻视之感。
尽管如此,赵广还是非常自负,他虽然是赵佗的直系子孙,但他的爵位却不是继承来的,而是凭军功积累而致。南越实行的军功爵更像是秦爵,没有汉爵那种高爵限制,理论上,只要有足够的军功,就可以一路升到高爵。像赵广这样有赵氏血脉的,甚至可以封王。
赵广年约四旬,中等身材,黝黑的脸上依稀还能看出燕赵人的模样,性格兼有燕赵人的豪爽和岭南人的精明,当然也有骄傲。与梁啸见面之后,他一直很好奇,拐弯抹角的打听梁啸的情况。从他的话音中可以听出,他对梁啸这个冠军侯的来历有些怀疑。
梁啸无从解释,总不能亮出臀部,证明自己的清白吧。
“赵君侯,你从征多年,麾下将士一定是千挑万选的精锐吧?”
赵广矜持地笑笑。“还好,虽然不像冠军侯身边的这些郎官高大威猛,却是真正的勇士。”
梁啸咧了咧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要不,我们一起去打个猎,也让我见识见识南越勇士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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