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那边的草原那年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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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吃饱不想家

好不容易上了车,冻困交加的我们实在忍不住了,好多兵屁股刚挨着座垫就打起了呼噜。

我坐在临窗的座位,看着一望无垠的雪野从车窗外掠过,耳中传来的只有火车压过铁轨发出的单调的咣当咣当声,眼皮也渐渐变沉了,趴在小桌上进入了梦乡。

梦里我见到了妈妈。

妈妈坐在床头,守着一盏昏黄的灯光,正低头缝着什么东西。哦,我渐渐看清了,妈妈手里捧着的是我刚刚领到手的军被,鬓角已斑白的她正一针一线的在被角上绣我的名字,一边绣一边默默的掉泪,一滴滴眼泪吧嗒吧嗒的滴落在她亲手绣下的名字上。

我气急败坏的把她手里的针线夺了下来。妈妈抬起头,错愕的看着我。我说:“妈,你缝这个干嘛?”妈妈说:“部队人多,被子再弄乱了……”我没好气的打断她:“妈你怎么能这样?部队的东西不能瞎缝的!再说那么多兵,就我一个人的被子上绣了个名字,被别人看到指不定怎么笑话我呢!”

我拿起剪刀,把妈妈辛辛苦苦绣上去的名字秃噜噜拆了个干净。妈妈没有阻拦我,只是委屈的抹着眼泪……

我的眼角感到有些冰凉,像一只小蚂蚁从眼睛向腮帮爬去,痒痒的。

我醒了,袖口上已经湿了一小块。

这不是梦,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就发生在我离家的头一晚,现在只不过在梦中重现而已。

抑或,我已分不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抬起头,看见坐在对面的李波正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想家了?”他问。

我摇了摇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刚离家的孩子哪儿能不想家,不想爹妈呢?”李波飘忽的眼神投向了疾驰的车窗外。“我是过来人,你们现在所经受的我也曾经都经受过。”

我问:“排长你离开家的时候哭鼻子没有?”

李波的唇角挂着淡淡的笑。“别叫排长了!快到部队了,我这个冒牌排长也该当到头了,咱们还是按部队的规矩来,叫我班长吧!”他的手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袖口,那袖口上粘着一块儿不起眼的创可贴,兴许是衣服破了没来得及补,临时拿这块创可贴将就一下。“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都不在了,我姑姑把我和我妹妹养大的。打小我姑家就很穷,只供得起一个学生,所以我让妹妹上学,自己来当兵了。”他好像突然困极了的样子,趴在桌子上,把脸深深的埋在了胳臂间。“我走那天,我姑和我妹两个人去送我,她们都哭了,我没哭……”

“我现在在部队每个月能领到三十一块钱的津贴,我每次都给我妹寄回二十去,给她上学用,将来她要是能考上大学就好了,就能变成市民,能有好工作,不至于像我一样,万一哪一天离开了部队,我都不知道能去哪里才能再挣到这每个月的三十一块钱…..”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寸头下面隐约露出的发青的头皮。

他像是真的睡着了。我却再无困意,只望着车窗外的皑皑白雪出神。

突然间头皮一凉,老迟不知什么时候和我旁边的人换了位子,坐到了我身边,我的狗皮帽子就在他的手中。

“挺好的帽子,你们咋就戴不出个好样儿来呢?”他皱着眉,一边用几根手指在帽子的四沿上****,一边用已略显嘶哑的嗓音说着:“帽子戴成你们这样就成烧鸡帽子了,就是说丑得跟烧鸡似的!咱们当兵的戴帽子,要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等到了部队之后,你好好看看那些老兵们的帽子是怎么戴的!”我的家乡比起内蒙来,气温要高出不少,所以他们这几个接兵的从部队出发时戴的还都是大檐帽。

仿佛眨眼之间,我的帽子已经在他的手中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就像他说的,方方正正,有棱有角。“戴上试试,看看效果!”他把帽子扣回到我头上,眯起眼打量着自己的杰作。

我把头偏向另一边,从车窗的倒影里我看见了自己头上那顶四四方方的棉帽,虽然还没有帽徽,但跟之前已经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了。

“记住,不光帽子,我们的被子、毛巾、甚至就连打扫好的垃圾,都要用铁锹拍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老迟说:“部队里,什么都是方的、正的,就跟做人一样,生性圆滑的人在部队里是最不招人待见的,迟早混不下去。”

最后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一字一顿的说:“尤其要记住,千万不要——犯弦儿!”

他说的每句话,甚至每一个字,我都记住了,记得清清楚楚。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时刻提醒自己:不要犯弦儿,不要当弦儿兵。

火车在赛罕塔拉停稳之后,站台上一个看样子早已等候多时的上尉军官兴奋的向我们的车厢挥了挥手。最先下车的张连长和邢参谋上前敬礼,双方热情的握手。

李波兴奋的拍醒几个犹在酣睡中的新兵,大声招呼大家:“同志们赶紧精神精神,下车集合了!部队来人接应咱们了!”老迟隔着车窗向外看了一眼,说:“哦,营房股的任干事。”

我们这帮大部分还都是睡眼惺忪的新兵们晕头转向的下了车,在接兵干部的口令下排好队。大家都缩着脖子,在从未领受过的寒风中筛糠似的发着抖。

“新同志们,大家一路上辛苦了!”那位营房股的任干事喊话了:“这个地方叫做赛罕塔拉,已经离我们的部队非常近了,请同志们再坚持一下!从这里再往前走就没有铁道了,团里派我来给大家提前安排好了住处和伙食,我们今天先在这里休整一晚,大家敞开肚皮好好吃一顿,晚上睡个好觉,明天一早我们坐汽车继续出发!”

他喊话的时候我一直在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帽子看。他戴的是和我们一样的狗皮帽子,那年代尉官们的军装料子是和普通战士没什么区别的,只有到了校官级别才会配发俗称的“将校呢”。虽然是一样的帽子,可戴在他头上真的和我们有天壤之别,就像老迟说的那样,人家的帽子那是四四方方、棱角分明的,帽墙上缀着一枚闪闪发光的八一军徽,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利落劲。

我们这一百多新兵排着长队走出车站,站外早已等候着两辆大巴车,等我们全部上了车后,大巴晃晃悠悠的把我们带到了大约十公里开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废弃已久的破落的大院子里。

院子里是一排排低矮破旧的平房,没有宾馆,也没有暖气,每个小屋里只有一个小火炉,还是冷的,需要我们自己重新升火。每个房间能睡四个人,跟我一起的另外三个兵全是我不认识的,这让我觉得心里有点儿别扭,心想看来晚上没人能陪我聊天了。

宾馆和暖气都已成了泡影,我惦记了一路的猪肉炖粉条子也没能出现。当天晚上我们吃的菜是用脸盆盛上来的大烩菜,连汤带菜一大盆,里面的确有不少肉,但全是羊肉,还没等吃呢我就已经受不了那种刺鼻的膻腥味了。

我又想起了在家时我妈说过的话:“你等一年再去当兵吧,今年的兵都是去内蒙的,别的不说,你这一口牛羊肉都不沾的主儿,去了那里吃什么?喝西北风去啊?”

说实话,我在家时真的是对牛羊肉一口都不动的,吃不了那个味,可是现在真饿得受不了了,再难吃我也不管了,我尽量屏住呼吸,好赖嚼吧嚼吧就往下咽,结果差点儿没被噎住。

任干事还在热情的招呼大家:“肉还多得是,大伙儿敞开了吃啊,吃饱不想家!”

好吧,吃饱不想家,为了这个我也得闭着眼睛往肚子里咽。

嘴里嚼的是膻腥的羊肉,我心里在默想着家里老爸做的红烧带鱼、西红柿炒鸡蛋,妈妈做的焦溜里脊、糖醋排骨,还有我最爱吃的猪肉炖粉条子......

妈的,我实在吃不下去了……我想家了。

那天晚上其实很多人都没有吃饱,因为大都受不了羊肉的膻味。

回到屋子里,我打开背囊翻了好半天,总算翻出来半包吃剩下的饼干。阿弥陀佛,上帝保佑,还好有它,能让我继续填饱肚子。

这时候同屋的一个兵凑过来说:“能给我一块儿不?”

这个兵有张肥嘟嘟的小脸,一双肉泡眼叽里咕噜的乱转,给人感觉很精明的样子,脸上还总是挂着一种谄媚的笑。

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儿不舍得,不过又拉不下这个脸来,于是故作大方的给了他两块。

“嗯,好吃!”这个兵嘴里塞着饼干,含糊不清的嘟囔着。“我叫付贵书,你呢?”

我报了自己的名字,这时候他两块饼干都下肚了,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我手里唯一剩下的一块儿,咽着口水说:“你县城来的?”

我说是,然后拿手里的饼干比划了一下,不好意思的笑笑,说:“就这一块儿了……”

“哦,我知道,我不要,我都吃饱了!”他笑嘻嘻的回过身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被窝,飞快的脱去外衣,脱得只剩一条大裤衩子,兔子一样钻了进去,然后立刻把被子裹得紧紧的,脱口骂了一声:“真他妈冷啊!”

我们四个人都躺下了,真的是好冷,一个小火炉根本给不了我们期盼的温度,就连被窝里也是阴冷潮湿的,冻得人根本无法合眼。

付贵书显然是个话多的人,我们几个都缩在被窝里假寐,唯独他仍在那里絮絮叨叨着。“你们说这边防团平常都干点儿啥呢?”见没人理他,他又自顾自的答:“可能就是站大岗呗……现在又不打仗,除了站岗还能干啥?……我哥就是当兵的,他当兵就是站大岗,轮到我还是站大岗的命儿……”

他翻了个身,变成趴在床上,肉泡眼挨个儿盯着我们三个看。“哎,你们说,我能在部队学个啥技术、手艺的不?听说部队里能学开车,要是行的话,我就想学个开车,将来复员了找地儿当司机去,开着车全国各地的跑,挣得又多,那样儿就不用回家种地了……”

他絮叨了半天,我终于觉得要是不搭一句话就未免太不给人家面子了,正想敷衍他几句来着,却看见他的头已经趴在枕头上,鼻间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