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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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玳瑁(1)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鬂斑,三姐不信菱花照,容颜不似彩楼前。

梅花开的时候,天上的飞雪便有了灵魂。

我初次见到玳瑁是在大姐夫齐王李从检的宅第之中。

我承认,我自小就不能算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身为相爷的女儿,本应该温柔贤淑,知书识理,琴棋书画、针黹女红,样样咸通。

与普通的官家小姐相比,上面提到的种种技艺,我确已全部精通。不仅如此,我还能烧一手好菜,逢年过节之时,若遇上我心情大佳,便会下厨去露上两手。

每次父亲母亲吃到我烧的菜,都会心花怒放,将我的种种不是,抛诸脑后。

所谓之种种不是,归根结底,不过是一条,就是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娴雅淑静的女子。从七岁开始,我便学会了从家中出逃。

那一年的雨季,雨下了几天几夜,还没有一丝放晴的迹象。我坐在檐下看雨,手中的裙带绕了又绕,缠了又缠,变幻成了蝴蝶结、百花结、同心结、连环结……我幽幽地叹了口气,轻轻一拉,结便松落,仍然是那条一平如水的裙带。

百无聊懒四个字大概是对于我心情最贴切的描述。所谓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便是牢狱般的生活。名义上我是官家小姐,事实上不过是众多丫环奴仆严密看管下的一个囚犯。

我也不知叹了多少口气,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难道是天神们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因而无休止地哭泣,想要用泪水淹没整个尘世吗?

我的小脑袋因为无聊而变得更加活跃,东拉西扯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便在此时,我看见一个丫环聂手聂脚地爬上了不远处缕花的围墙。

许多年后,我仍然会想起那个不知姓名的丫环。她的蓦然出现也许便是上天对我的一个启示,抑或只是宿命开的一个无聊的玩笑。若我那一天不曾见到她,也许我的一生便会改变。

我仍然会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压抑着满怀的蠢蠢欲动与不安于室,最终嫁给一位门当户对的王孙公子,锦衣玉食地度过我平淡无奇却华丽尊荣的余生。

也许会生几个小孩吧!到了年长之时,子孙满堂。那样的生活,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幸福,只可惜,我却轻易地放弃了。

偶尔我也会想,那个丫环到底是否真的存在过?她或者只是我童年时梦中的一个幻影,不过是我杜撰出来的角色。

我看着她轻巧地爬上围墙,缕花的墙壁助了她一臂之力。她站在围墙上回首,若有所思地扫视着这片庭院,目光在雨丝之中深入浅出,最终落在我的脸上。

她对着我微微一笑,笑意之中有说不尽的蛊惑与引诱。我便立刻飞奔而去,完全不管淋漓尽致的雨水打湿了上等丝绸所制的衣裙。

我站在围墙下面抬首望着她:“你要去哪里?”

她伸手指了指墙外:“到外面去。”她那平平常常的“到外面去”四个字,落在七岁的我耳中,却似是命运的谶语。到外面去,我感觉到自己跃跃欲试的心情,如同洪水拍岸,到外面去……

我手足并用,爬上围墙。她在墙上格格地笑着,伸手扶着我。我看见即便是在雨中也仍然人来人往的市集,她说:“看见了吗?那才是生命。”

身后生活了七年的庭院,忽然变成了雨中一片黯淡无光的落叶。我们从墙上跳了下去,重重地摔倒在泥泞的地面上。

我皱着眉坐起身,揉着有些疼痛的脚踝,但这个细节并没有影响我的心情。我爬起来的时候,看见身上丝绸的衣裙染满了泥泞。

“别怕!没有人是一尘不染的。”她说。

她拉着我的手在街道上跑过,路上撑着伞的行人都不由驻足观看。我尖声笑着,用力踩着污泥。冰冷的雨水夹杂着泥水溅在我的身上,我却有莫名的快意。

我们跑过了半座城市,然后她停了下来。“我要走了。”

我一下子感觉到失落,“你去哪里?”

她神秘地微笑:“我要去找心爱的人了。”

“心爱的人?”

“逃离相府就是为了与他见面。我要跟着他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新的城市去,开始新生活。以后你都不会再见到我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相府的生活不好吗?”

她悠然笑笑:“相府的生活当然好,只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再好的生活也比不上与真心相爱的人在一起。只要能与他在一起,就算乞讨为生,我也心甘情愿。”

她的背影消失在长安五月的丝雨中,如同从未出现过,不过是长安雨季的一抹幻影。我抬头望向天空,全天上的雨似乎正在倾注在我的身上。我打了个冷战,垂头丧气地走回相府。

在丫环们的惊呼声中,我昏倒在地,并大病了一场。

那场病使我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之久,因感染肺炎而险些夭折。病愈之后,我如脱胎换骨的精灵,眼中所见,脑中所想,无非是高墙外的世界。还有,那个丫环临走时说的话:心爱的人!

从此以后,我爱上了逃家的滋味,隔三差五便会溜出相府。我在外逗留的时日长短不一,有时是半天,有时是一天,有时是三天,最长的一次,我在外流浪了半月之久。

那一次父亲出动了整个城的士兵寻找我,找到我的时候,我的首饰早被小乞丐们抢光了,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

母亲将我泡在浴盆里整整一日,她坐在我身边流泪不止:“宝钏,为什么你就不能像你的两个姐姐?”

我赌咒发誓,我会重新做人,不再离家。但数日之后,便故态复萌。其实不仅父亲母亲对我绝望,连我自己都沮丧不安,为什么我不能如同一个名符其实的官家小姐一样过着名符其实的官家小姐的生活?

这一日是上元节,我名正言顺地离开相府,拜访大姐金钏。

在齐王府的花园里,我看见那个身着绿衣,翩然起舞的女子。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满院的梅花都开了。暗香疏影里,那名女子赤足站在雪地上。她腰间飞扬的裙带在大雪之中如同是一场午后的春梦。

我不由停下脚步,注视着她妖娆地舞姿:“她不冷吗?”我问身边的大姐。

大姐脸上露出卑鄙与仇恨交织的神情:“那是个西凉女子,上一次战事中被虏来长安的。这种蛮邦之人与禽兽无异,又怎么会觉得寒冷?”

我沉默,就算我再不敏感也能听出大姐语气中的嫉妒。她真美丽,如同是大雪之中一朵绿色的梅花。

我们在暖阁之中围炉而坐时,仍然能够听到隐约可闻的丝竹声。只要向窗外张望,就能看见那个寂寞而缥缈的女子。我注意到大姐夫的眼睛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无暇顾及身边任何一个人。

大姐却恍若不觉。身为贵族女子,必须学会一件事:所谓之尊荣,便是在适当的时候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拈酸吃醋那是市井泼妇所为,有教养的女子皆不屑为之。男人三妻四妾,逢场作戏本是常事,更何况是公子王孙。

有钱有势的人便难免诱惑太多,只要门面上能过得去,不要做得太难看便可相安无事。

我趴在暖阁的窗台上目不转睛地看那女子,许是看的时间太长了,眼睛便有些酸痛起来。女子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向我微微一笑。

我如中魔法,那笑容与七岁之时墙头上的丫环如出一辄。我再次被蛊惑,无论是七岁之时,或者是十七岁之时,我都无法抗拒。

那引诱或许并非是来自对方的,只是我心底无法按捺的情绪。

我下意识地走出暖阁,她停下舞蹈,俯身拾起地上的一片梅花。

她的手莹白如玉,完全不像是一个西凉的女子。其实我并不知道西凉的女子应该长成什么样子,只是本着中原人对于西凉人一贯而来的恐惧与鄙视,认为西凉的女子应该长相丑陋,举止粗鲁。

她却完全不同。

她托着梅花的手如同某种珍贵的瓷器,细致光滑却冷清凄楚,完全不带一丝热度。“我家乡的梅花开了,绚烂如同雪后的晚霞,可惜我再也看不到了。”

我清楚地看见她眼底那一丝如烟妖娆的哀愁,在那个瞬间,我爱上了一名女子,这个虏自西凉的官妓。

不仅我爱她,在那个飘雪的冬季,整个长安城上流社会的年轻男子都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那双雪地上苍白美丽的双足。从她的足间流露出来的死亡与哀伤令长安的男子如同沉迷于五石散般地不能自拔。

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笑,用半透明的丝巾蒙住我的眼睛:“雪看得太多就会这样。”

透过绿色的丝巾望出去,整个世界便都被一层哀怨的绿色所笼罩。在那以前,我是极痛恨绿色的,总觉得这是一个不三不四的颜色,温暖不若桔红,雍容不若紫色,忧郁不若蓝色,素洁不若白色,总之便是一无可取。但绿色于她,却是如此自然,自然到她似乎是为了绿色而生存。

她忽然望向院门,美丽在那个瞬间惊心动魄地绽放。

我从来不知一个女子会在一弹指的瞬间完全改变,只是因为她看见了一个人。原来女子的美丽真是为了悦己者才存在。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便看见绿色的小安。

小安亦是个纨绔子弟,他是齐王李从检的幼弟楚王李从安。我并非第一次见到他,事实上,在许多宫殿的宴会中,我与他都曾经擦肩而过。

但在此之前,我却从来不曾注意过他。直到那一天,隔着绿色的丝巾,我看见他如同旭日东升的微笑。

十七岁的女孩子方才情窦初开,不知是早还是晚。许多贵族女子,终其一生,都不懂的情为何物。相对于她们来说,我并不算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