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故事都会有一个结局，只是大多数时候，旁观的人已经猜到了故事的结局，当事人却仍然懵懂不知，直到这个结局蓦然出现在眼前才会恍然大悟。
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大抵如是。
比如说我。十八年的岁月里，对于自己的生命一直怀着可有可无的念头。生也罢，死也罢，我都漫不经心。或许正是因此，我便一直活了下来。
许多人消失在生命的轨迹中，他们努力地生存，却最终成为风底的残花，飘然远逝。
现在我却与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我开始珍惜我的生命，因为只有活着，我才能和我心爱的人相知相守。虽然他有妻子，我有丈夫。这真是一件滑稽的事情。
李家的宗室仍然被囚禁在皇宫之中，也并没太长的时间，不过是十几天罢了。但这十几天的功夫，却似乎比别人的一生还要漫长。
我和小安偶然会照面，不过是驻足凝睇，两人互视一会儿，然后会心地一笑罢了。
我手上的伤被包扎了起来，还没有愈合。伤得有些深了，险些割断了骨头。玳战的剑是把好剑，听说曾在战场上砍掉许多敌人的头颅。
她恹恹如同普通女子，不再舞刀弄枪，每天只是静静地倚窗坐着，神思似已经飘走很远。偶尔也会向我学习一些女红，但她并不精通，只是随便绣几下打发时间罢了。
看着她，我觉得她虽然还活着，灵魂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曾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我的灵魂也已经消失了。幸好有小安，因为对他的牵挂，那些灵魂到底还是没有远离我的身体。
与她相比，我是幸福得多了。
小安从来没有骗过我，从我们幼年相识一直到现在，他都从来不曾骗我。
十几天的时间，仍然找不到玉玺的下落，薛平贵渐渐失去耐性，宫中的气氛也变得诡异莫名。李家宗室的处境越来越危险，除了二姐每天受到轮番逼问外，大姐、大姐夫、小安还有李家那些幸存的宗室都不能幸免。
他不曾派人逼问我，大概是因为他知道问我也无济于事。
宫人的询问也渐次失去耐性，很快就要以刑罚来逼供。每个人都知道，这样下去的结果，只怕是李家宗室再难保全。
最后的那一天，大概是大登殿后的第十七日。
清早，大姐便来访我。她见到我，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盈盈地拿出一副绣品。那是个黄缎子，绣着双龙抢珠的图样。这绣品我当然记得，那一年，二姐夫还不曾登基的时候，我们三姐妹被囚禁在皇宫之中，当时的圣上还是李从厚。我们一起绣了这副图，本说是为贺皇上的寿辰，结果还不曾到圣上寿辰，二姐夫就进京了。想不到大姐一直收藏着这副绣品。
我接过那黄缎子，抚摸着上面已经有些褪色的织绵，“大姐，你这是做什么？”
大姐笑笑，轻叹道：“谁家有我们家的福气啊！出了两位皇后。只是谁家也未必有如此多的灾厄，每一天都活在刀锋之上。”
大姐不是一个喜欢感叹的人，她很少多愁善感，发一些无谓的牢骚，她说这些话，必然是事出有因。“大姐，我们姐妹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大姐握住我的手：“三妹，你还记得我们曾经发下的誓言吗？”
当然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是好姐妹，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来维护另外两个。我没有说出口，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大姐的眼睛。
“三妹，如今你是皇后了，只是大姐和二姐都命不久矣。”
“皇上的改变我也看到了，我也正想找你们商量这件事情。”她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每个人的忧虑我都看在眼里。
“三妹，你果然没有辜负我们。其实我们几个人已经商量了一条计策，如果没有差错的话，应该可以逃出皇宫。”
“皇宫里守卫森严，怎么能逃得出去？”
“明天新帝会去城南拜祭天地，这是身为皇帝都要做的一件事情。他去的时候必然会将宫中的侍卫带走一部分，宫里的守卫就不及原来紧密。我们已经联络了一些不服新帝的旧臣，请他们趁着新帝拜祭天地的时候带兵攻入皇宫来。到时候我们就趁乱逃走。”
我看着大姐兴奋的面容，淡淡地问：“逃到哪里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现在天下已经一统，我们还有什么地方可逃？
“先逃出京城再说，天下之大，难道真没有我们容身之所。”大姐理所当然地回答，“只是你，你却要背叛自己的夫君助我们逃走。”
我笑笑，“那没什么，早已经不存在什么背叛不背叛了。只是，若想此事成功，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助。”
“是谁？”
“玳战。”我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大姐脸色微微变了，“玳战？她可是个凉人。”
我笑笑，“那又如何？薛平贵是个汉人，他却一心想要了你们的命。”
大姐迟疑，“玳战，她靠得住吗？”
我点头，“你放心吧！她仍然可以号令部分的西凉军队，而且有了她的帮助，你们逃出京城后就可以随着她回西凉容身。我相信她也一定想回到西凉去。”
“西凉……”大姐的脸上掠过一抹犹豫之色，她在犹豫什么我心里很明白。这许多年来，西凉都是我们的死敌，多少将士死在与西凉人的战争之中。在唐人的印象里，西凉人与豺狼虎豹无异，现在我却建议他们逃到西凉去。
“大姐，相信我吧！玳战一定会善待你们。而且她一定比你们还急着要逃出这宫。”
皇宫！我的目光望向那次第的宫宇，在玳战的心里，这宫已经成了一座囚笼吧！
大姐咬了咬牙，“好！我听你的。”
我带着大姐去找玳战，看见她的时候，她闲闲地坐在窗下，手中持着一卷书，只是那卷书却是倒着拿的。
她的目光似是落在书上，却纹风不动。
我们两姐妹互视了一眼，大姐点了点头，看见玳战这种情形，她也相信我所说的不会有错。
我慢慢地向玳战讲起我们的计划，她先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当我提到西凉二字时，她的脸上忽然现出一抹奇异的光彩。
同样的光辉我也曾在玳瑁的脸上看见过，那是对于自己故乡的思念和渴望吧！
当我们把计划说完后，她抛下手中的书卷，脸上重现出久违的英气。“好！我带你们回西凉。”她说。她久已失去灵魂的双眸再次灵光闪现。“只要回到西凉，就是我的天下。”她豪气如云，她再次成为沙场上的将士，而不是一个持着绣针的柔弱女子。她说得对，只要回到西凉，就是她的天下了。
接下来的这一日夜是漫长的一日夜。表面上看起来，一切都是如此宁静，在这宁静的外表之下，却波涛暗涌。
所有的人仍然平静如常，接受盘问，刺绣，说些闲话，只是在偶尔的对视之中才会露出一丝端倪。
玳战派出的心腹已经在宫外悄悄地布置一切，谁也不会想到，身为皇妃的她，正在密谋着叛乱。
李家宗室到底是捏了一把汗，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们是将生命都交托给了这个本应该是仇敌的西凉女子。
只有我深切地相信着玳战，我知道她不会出卖我，就如同当年玳瑁知道我不会出卖她一样。
也许这便是因果吧！
玳瑁曾以生命来相信我，现在我以生命来相信她的妹妹。
次日，皇帝离宫，举行祭拜天地的大典。他不出所料地带走了大半的侍卫，宫中的防卫就变得薄弱了许多。
皇帝走后不久，喊杀声便从宫外传了进来。宫中的李家宗室都已经准备停当，皇宫被重重包围起来，不曾有一人走脱，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到薛平贵那里去通风报信。
长安的百姓也早就习惯了战乱，杀声一起，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能活下来的人，都是睿智而有经验的人们，事不关己的时候，还是少管为妙。
过不多久，宫门被攻破，李家宗室扶老携幼向着宫门涌去。
玳战全身戎装，手持长剑，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宫外攻进来的队伍，有一半是她的属下，还有一半则是李家的旧部。这本是仇敌的两部分人马，如今相安无事，共同作战。
我跟着众人身后，却始终不见小安。眼看着众人就要涌出皇宫了，若是小安再不来，只怕就跟不上大家。
我焦急地回头张望，忽见小安匆忙跑过来，“可珍不见了。”他说。
“她不知道吗？”我忙问。
“怎会不知，昨天已经和她说好了，但今天一早就不见她的人影。”
“宫里都找过没有？”
“她能去的地方我都找过了，不知她在何处。”
李家宗室已经出了皇宫，玳战也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匹马，骑着马回头来寻我：“宝钏，怎么还不走？”
“廖可珍，她不知去了哪里。”
玳战柳眉倒竖，当机立断：“不管她了，我们走吧！”
在这样的时候，也确是不能为了某个人而停留了。我望向小安，小安迟疑不定，“可珍可会死？”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