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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当时年少阴澈郎

流言蜚语以卢萦无法想象,以曾府猝不及防的速度蔓延开来。

也许是太多人觉得,如卢萦这样父母双亡的破落户女儿,本就不应该奢想曾郎那样的夫君,因此在很多流言中,卢萦被说得无比卑微可怜。

不过,更多的流言还是针对曾郎一家。作为一个新兴的刚刚爬上去没几年的暴发户,曾府是很招人妒忌的。卢萦退婚一事给了很多人一个攻击的借口,曾郎的形象已被越传越不堪。

这一天傍晚,卢萦刚刚回到家中,一辆驴车嘎的一声,在她的面前猛地停下,接着,一个人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那人气势汹汹,人还没有到,巴掌已挟风而至。

瞄到对方扬得高高的手掌,卢萦双眼一眯,猛然向后退出几步,仓皇避开。

一击不中,来人红着眼睛盯向卢萦,随即哭了起来,“卢萦,你这个贱人,你,你害得我好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正是平因。

只不过几天不见,平因却整整瘦了一大圈,原本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蛋瘦得颧骨都露了出来,越发衬得一双眼睛大得骇人。她眼圈红肿红肿的,显然这几天不知哭了多少场。

见卢萦乌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平因恨得嘶声叫道:“好你个卢萦,你真是狠毒!你不但要拆散我与曾郎,你,你还害得大伙都笑我,都看不起我。我这一生都被你毁了!我拼了这条命也决饶不了你!我饶不了你!”她又冲了过来。

平因尖叫嘶喊着冲过来时,婢子连忙上前拦着,眼睛却痛恨地盯着卢萦。

主仆两人一个冲一个拦时,卢萦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也许是她的姿态太娴静,也许是她的表情冷漠得太让人可恨,那婢女咬牙叫道:“表姑子,你怎么能这样?你骗光了我家姑子的私房钱不算,还把她的名声往死里作践,你太过分了!”

“我把她的名声往死里作践?”卢萦亭亭玉立,声音冰冷,“我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怎么作践了你家姑子的名声?”

那婢女一怔,她呆愣中,已经气短神疲的平因又跳了起来,哑着嗓子哽咽道:“你,你……那些人骂我不要脸,骂我抢你的夫君,还说我与曾郎早就私相授受,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儿……这些话,难道不是你放出来的?”

卢萦恍然大悟,她心中暗忖道:你种下的因,便不能得这个果吗?若我不是伤过之后大彻大悟,若我还是以前的卢萦,早就被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伤得体无完肤了!那个时候,谁又来同情我?

在抢别人的夫君之时,便没有想到过今日吗?人生天地间,既然敢做,怎能不敢当?

不过,这话只能是在心中想想,明面上,卢萦自然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

她先是装作一惊,转眼抿着唇冷声喝道:“你胡说什么?我一个弱质女流,哪里有这个能耐散播这种流言?”她寻思了一会儿,霍然抬头,认真地说道:“那一日我与稳叔上门退婚时,曾府的下人都在,这些话,莫不是他们传出来的?阿因,曾府之人肯定是想败坏你的名声,逼你嫁给曾郎。”

卢萦这话,既是说给平因听,也是说给平因身边的婢女和后面的那个驭夫听。她可不想让平因的父母也怀疑上自己,进而对自己不利。

这个时候,还是让平因继续燃烧起爱情的火焰,为了她与曾郎的婚姻大事折腾去吧。让平氏四房好好头痛一阵,省得闲着无聊把注意力盯到自己身上。

什么?这些流言能逼她嫁给曾郎?

本来已经绝望的平因陡然止步,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卢萦,看着看着,那泡肿的双眼,慢慢浮起一抹喜悦。渐渐地,那抹喜悦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灿烂。

平因颤着声,喃喃说道:“你是说,这些流言会逼着我嫁给曾郎?”

“当然。”卢萦有点不耐烦,她走出一步,衣袖在夜风中摇晃,颇显风韵。走到平因面前,卢萦把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后,冷笑道:“那样无情无义的男人,也只有你把他当宝了。”

平因并没有理会卢萦的嘲讽,她还陷在无边的喜悦中,双眼发着光,喃喃自语着,“我可以嫁给曾郎?这流言真是要逼我嫁给曾郎?”

自言自语了一阵,欢喜无比的平因直恨不得马上转身回府。她看到卢萦越过自己曼步离去的身姿,不由恨从中来,便追上几步叫道:“你赔我的首饰来。卢氏阿萦,要不是你胡乱说话,曾郎也不会被那么多人指责,我也不会……你,你赔我的金子!”

卢萦陡然回头。

她静静地盯着平因,夜雾下,她的双眸又黑又冷,寒冷得瘆人,平因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出一步。卢萦冷冷说道:“平因,钱货已然两清。我退了婚约,你得了与姓曾的在一起的机会,当时是这样约定的吧?我可有记错?”

几乎是卢萦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一个扑哧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那笑声极动听,隐约还有点熟悉,卢萦马上转头,可她对上的,只是几十步外的幽深巷道,哪里看得到人。

被那笑声一搅,平因慌臊起来,抿了抿唇,讷讷说道:“我,我……”

在她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时,卢萦走近她,擦肩而过时,卢萦侧了侧头,低低说道:“当时得了你的金子,我还想着救你一把……不过现在看来没用。阿因,祝你从此与曾郎相爱相亲。呵,说起来,你们两个人,一个不知廉耻,一个凉薄无情,这般捆在一起一辈子,定然会很热闹。阿因,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平因开始还听得一愣一愣的,听到后来,已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就在她尖叫一声想要抓上卢萦的脸时,早料到她有此动作的卢萦已急行几步,勾唇一笑,衣袖一振,转眼便走得远了。

卢萦来到黑黑的巷道中,巷道看起来幽深无比。她探了探头,没有看到什么人,便忍着疑惑,提步回家。

卢云今天回来得早,他俊秀的脸孔红扑扑的。卢萦打量了一阵,笑道:“发生了什么事,阿云这般高兴?”

少年压着发育期的嗓音说道:“姐,有人跟我说起你呢。”

“说我?”卢萦先是一愣,转眼她想起那些四散的流言,便笑道:“是很多人在安慰你吧?”

“嗯。我有个同窗的兄长,今天还拦着我,说他知道了你与曾郎退婚一事,他还说他很高兴呢。”卢云乌黑的双眸亮晶晶的,“姐,他当时结结巴巴的,直说他早就喜欢你了,还说要上门提亲呢。姐,他家里情况比起曾府可强多啦。”

自己的婚还没有退好,弟弟便忧心起自己的婚事来。卢萦笑着摇了摇头。

卢云有点急了,“姐,你不同意吗?那人我看了,长得挺好的,人看起来也比姓曾的好。”

“不是。”卢萦勾唇浅笑,“傻阿云,这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做主。那人喜欢我又怎样?我们家与他家毕竟门不当户不对,这事不可能的。”

“是吗?”卢云低下头来。

其实这些他也是知道的,可少年的心中,总存着几分幻想,总觉得自己美好无双的姐姐,定会有人慧眼识珠,定会有人不计一切地把她娶回家。

第二天,卢萦继续看书写字。她这个时候,已把《中庸》看了好几遍,有些段落也背得滚瓜烂熟了。

傍晚时,卢萦写好了十七八个字,把竹简装在篮子中,锁上房门,朝着卢云所在的学堂走去。

这阵子卢萦在学堂这里卖字,已打出了招牌。每天一下学,不管是有意买字的学子,还是那些春心萌动的少年人,都会把她围成一圈。

卢萦直忙了小半个时辰,才把十几个字售完。卢云刚上前牵住姐姐的手,便听到一个声音传来,“卢萦?卢云?”唤着他们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胖子,这胖子嘴大眼睛小,大脸在阳光下冒着油光,不过脸圆圆的,笑起来颇显几分和善。

此人是平府的三管事,隶属于两人的外祖父。

看到这管事,卢云一怔,而卢萦也蹙起了眉头,以他们姐弟的地位,似乎轮不到这个管事亲自来见。

狐疑中,胖子管事走上前来,他朝容光焕发,又长高不少的姐弟打量了一眼后,清咳一声,“老夫人要见你们。时辰不多了,走吧。”身子一转,便朝停放在一侧的牛车走去。

老夫人,也就是卢萦姐弟两人的外祖母。

卢萦蹙了蹙眉。寻思了一会儿后,姐弟俩便安静地爬上了牛车。

牛车咯吱咯吱的行走声中,胖子管事突然开了口,“阿萦,听说你前不久救了十几个学子?”

“是。”

胖子管事有点诧异,“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聪慧的。”

卢萦没有应声。

“听说你提出要与曾府解除婚约?”

“是。”

胖子管事没好气地问道:“这等大事,怎么不禀告长辈便擅自行动?”

禀告长辈?卢萦冷笑一声,暗中想道:我们姐弟俩困顿多年,受过平府唯一的恩惠,不过是那栋木房子,现在也已还回去了。

警觉到平府有可能的举动,卢萦垂眸,静静地说道:“阿萦姓卢。”

她是说,她姓卢,与平府无关,让平氏少管闲事吗?胖子管事不敢置信地瞪着卢萦,讶异地说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卢萦没有再说一遍,这胖子管事不管在外人面前如何威风,不过是平府一个奴才罢了。她有话,自会跟平府的老夫人说。

见到卢萦这副傲慢的模样,胖子管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记得几个月前见到这个小姑子时,她还一脸畏畏缩缩的样子,表情既倔强又卑微。是什么给了她这么大的胆子?便是那一次救人吗?不过瞎猫逮到了死耗子,她难道还以为自己真是个聪慧的?

“阿萦啊,你可记得你外祖母曾经说过的话?”对上姐弟俩一模一样的两双乌黑瞳子,胖子管事的声音中带了几分居高临下,“去年祭祖,你们姐弟俩虽然没有资格参加,可也是到场观看了的。当时老夫人就跟你说过,人的命,就是天生的,天生的富贵,天生的贫贱。你卢氏就是一个破落户,不要以为自家多了几本书,便真是那传说中的什么位比王侯的高门大户,连什么嫡子嫡孙都出来了。记着,你卢氏阿云,你卢氏阿萦,只是一个破落户。”

胖子管事刻薄地说道:“能嫁给曾长志,本是你这一生最大的造化,现在那个造化你不要了,那是你福薄。你千万不要以为,举孝廉、中秀才与你们这等人有份!人啊,没有那个命,就要学着本分点!”

卢云脸孔唰地涨得通红,卢萦也是唇一抿,腰背一挺。姐弟俩还没有开口,突然,外面传来一个极为磁沉的愉悦笑声,“这是在说谁呢?”

这笑声极动听,极具有亲和力,可是笑声一入耳,卢萦却生生地感到,这人定然是个真正冷绝无情的。

坐在姐弟俩对面的管事肥胖的脸陡然一白。只见他渗着冷汗,掀开车帘,朝着外面点头哈腰地说道:“小人见过郎君。不敢劳郎君问,小人刚才是在教训两个不知事的小辈……”胖子管事一边说,一边急急叫牛车停下,然后挣扎着爬下牛车想要行礼。

对面马车中的人他是见过的。因奉迎多年形成的习惯,胖子管事对于那些绝对要恭敬的人物,一直是十分留心的。

胖子管事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根本连知道这位贵人名号的资格也没有。他一爬下牛车便趴在地上,不敢抬头看向那位贵人的脸。

就在这时,他却听到那贵人温柔磁沉的声音传来,“萦萦,我给你的玉佩呢?”

什么?

胖子管事傻傻地抬头看向卢萦。

与他同样惊骇的,还有卢萦。她张着粉红的小嘴,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俊美得近乎美艳、如夕阳又如火焰般华美得灼人双眼的贵公子。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咽了一下口水,想道:他在叫我萦萦……不对,他怎么能叫我萦萦?我乃云英未嫁之身,又正处于难堪之境,被他这么一叫,要是让人误会了,岂不是再也没有人敢娶了?

这时卢萦陡然记起,似乎在两个月前,那个让自己读《中庸》的人还顺便说了一句,要她赶紧退了婚,他家主公会给自己一个“妾位”。

卢萦心下一凛,随即展开一个勉强的笑容后说道:“这位郎君,你认错人了!”斩钉截铁地说到这里,卢萦昂起下巴,淡淡说道:“郎君应知自己姿容无双,妙目顾盼之下,见者无不倾倒……”卢萦以一种冰冷的、傲慢的语气,说着这种嘲讽的话,实在是无人能够预料。胖子管事目瞪口呆之际,守在马车旁的两个青衣护卫却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但他们不敢让自家主公看到,只好连忙低下头,但是堵也堵不住的闷笑仍禁不住从胸腔传来。

在那贵人越来越锋利的目光中,丝毫没有被他气势所压的卢萦却依然态度倨傲,只听她语气极冷,表情极严肃地警告着,“所以,郎君千万千万别表错情了。”

青年权贵双眼微微眯起。他长大至今,虽因外表受过闲气,却断断不曾想到,有人敢用那些形容美女的词语来形容他!更何况,说这话的人还是一个身份如此不显眼的小姑子?

卢萦冰冷从容地把一番话说完,瞟了眼这个生来便高高在上的权贵公子,暗暗忖道:跟我斗?哼,我能预料到你的情绪变化,揣知你的善恶心情,只要判断出你不会以势压人,我怕你做甚?

卢萦把话说完了,低头看着像肥猪一样趴在地上,害怕得浑身如同抖糠的胖子管事,叫道:“赵管事,我们得走了。”

她连叫了两声,那赵管事才抬起满头大汗的脸,紧张地瞟了一眼那个贵人,见他似无震怒,这才结结巴巴地应道:“走?啊,好,好。”他一边说,一边挣扎着爬上牛车,连滑下去两次,才成功地爬上牛车,坐到榻上。

他一坐好,卢萦便朝驭夫唤道:“走吧,还愣着干吗?”

“是,是。”吓傻了的驭夫回过神来,他不由自主地听从了卢萦的命令,挥着鞭子赶起车来。

直到牛车去远,那青年权贵还蹙着眉,而这个时候,他身边的两个护卫还在苦苦地忍着笑,只是忍得不太成功,双肩抖动得厉害,而且还时不时发出一声闷笑。

青年权贵寻思了一会儿,转过头疑惑地问道:“我今日不曾威严逼人?”

两个护卫忙着忍笑,回答他的是驭夫,“主公自是威严。”

青年权贵眉头蹙得更深了。他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又问道:“她是胆大包天,彪悍不畏死之徒?”

回答的还是那个驭夫,只见他摇了摇头,严肃地回道:“自那日赏了她玉佩后,主公令人时时盯着。从她这阵子的言行举止来看,虽然有点冒进,却也不是完全不知进退、愚蠢莽撞之人。”

“可她真不畏我!”

驭夫保持沉默。

青年权贵显然还是想不通,他喃喃问道:“她为何不惧怕于我?”

“属下以为,这妇人被主公的姿色所迷,只顾着撇清与主公的关系,已然忘记了主公的威严。”这话前言不搭后语,而且用词不恭,当下那主公双眼微眯,转过头看来。

对上自家主人的眼神,那说话的护卫吓得脸孔一板,迅速摆出凝重的表情。

牛车中,卢云显然也被卢萦的表现骇着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凑近姐姐,颤着声音轻轻地问道:“姐,那是个贵人,要是他恼了怎么办?”

卢萦垂眸,轻声回道:“他不会恼。”

“姐姐怎知?”

我就是知道。寻思了一会儿,卢萦决定给弟弟一个理由,“这等贵人终日被人吹捧,我的行为让他感到新鲜,所以他不会恼。”见弟弟还是怕着,她很小声地说道:“自古以来,都不缺少布衣公卿。那些读书人凭着一身傲骨游走于王侯之间,若是见人便如俗民那般谄媚,又岂能得到敬重?”

因防着赵管事,姐弟两人都是咬着耳朵说话,声音极轻。

坐在对面的赵管事倾听了一阵,没有听出个什么名堂,终于忍不住问道:“阿萦,刚才那个贵人提到玉佩,是不是你救人那天弄碎了的那块玉佩?”这时的赵管事,与刚才的态度已是天壤之别。那无时不在的轻蔑不屑已然转为了小心和狐疑,隐隐还有丝震惊。

对上赵管事的表情变化,卢萦突然有点头痛:这就是权势的好处。哪怕人家只是随便开一个玩笑,下面的人也会一个劲儿地猜测,进而很多人的命运会被改变。

卢萦回道:“不是,我不认识这个贵人。”

赵管事显然不信,他皱眉道:“阿萦,他唤你萦萦……”

卢萦果断地打断他的话头,冷声说道:“他认错人了!”

这态度好生无礼!赵管事心头一怒,他习惯性地想喝骂一句,但想到刚才的那一幕,又生生地紧闭上了嘴。

眼前这两个小辈不理会他,他犯不着热脸贴冷屁股。当下赵管事把眼睛一闭,一边养神一边忖道:这事还是得赶紧禀报给平公,由他处理。

一阵沉默中,牛车入了平府。一下牛车,赵管事便叫来一个小厮领着姐弟俩去见老夫人,而他自己则急急朝平公所在的小花园走去。

这平府,这几年姐弟俩都是常来的。作为汉阳一霸,平府占地极广,里面回廊木屋,布置上着实花了不少心思。

远远看到平老夫人所在的院落,卢云低声问道:“姐姐,你说外祖母叫我们来是想干什么?会不会与那次你救人的事有关?”

卢萦摇头,“我不知道。”

姐弟俩走着说着,前方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笑声中,隐隐有个少女叫道:“嘻嘻,因姐姐,你害臊了哦。”紧接着传来的,似是平因与那个少女的嬉闹声。

卢萦扯唇一笑,轻声说道:“原来是曾伯父找上门了,怪不得外祖母会叫我们来。”

卢云一呆,奇道:“姐姐为什么这样说?”

卢萦回道:“你没有听到平因在笑吗?她如此高兴,定然是与曾郎的婚事成了。既然他们的婚事成了,那么曾郎与我退婚一事,也得有个说法不是?”不过曾父不是直接见过自己,而是通过平府来处理这退婚的事,看来她得有个心理准备了。

走着说着,姐弟俩已绕过几道桃花树,看到了对面正在嬉闹的几个少女。这些少女中,形容消瘦却容光焕发的平因正在其中。

看着欢喜得连毛发丝都发着光的平因,卢萦摇了摇头,怜悯地想道:她什么也不懂。

是啊,她什么也不懂,她不知道自己在名声败坏之后嫁给曾郎会遇到什么,更不知道曾府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时间是把杀猪刀,对于心胸狭小之人来说,哪怕是一丝一缕的怨恨,一句半句他人的闲话,都会被无限地扩大,直到那怨恨和不喜完全取代曾经的感动和喜爱。

几个少女没有注意到姐弟俩的到来。姐弟俩又拐了几条走廊后,才进了一个院子,然后跟着那小厮步入一个堂房中。

堂房宽敞明亮,平老夫人正端坐在正中的榻上,而在左侧的客位上,则坐着一个身材悍勇、皮肤粗黑的武将。

卢萦姐弟一进来,那武将便迅速转头打量起来。

曾父不愧是行伍多年之人,真是双目如电,那种居高临下,略带厌恶和审视的表情,直能让人双腿发软。

不过卢萦与那权贵公子交锋时也不怯场,自是不会畏惧这等区区武将。

姐弟俩走上前去,朝着坐在正中的平老夫人行了一礼,同时唤道:“外祖母安好。”

施过礼后,卢云站了起来,并没有人向他介绍曾父,所以他只是拿眼问着,略略低头,保持一定的恭敬状。

卢萦这时却是转过身来,朝着曾父盈盈一福后,言道:“卢氏阿萦见过曾伯父。”

曾父一愣,他粗厉的声音响起,“你识得我?”

“阿萦不识,不过阿萦知道曾伯父会来。”

曾父哼了一声,他不再理会卢萦,而是抬眼看向平老夫人。

得到他的眼神提示,平老夫人咳嗽一声,向着下面的卢萦淡淡说道:“阿萦啊。”

“外祖母。”

见卢萦居然不卑不亢地应着,平老夫人眼中闪过一抹嫌恶。她沉着脸,从鼻中发出一声冷哼,讥嘲地说道:“阿萦现在长大了啊,翅膀硬了,得了别人的好处,就赶紧换了钱置了宅子。想退婚,便拿着婚书跑到夫家撕了,甚至临走时还敢打夫郎两个耳光。卢氏阿萦,你可真是不错啊!”

平老夫人断章取义,前因后果全部不提,专门挑卢萦无礼的地方说。站在大堂中的卢萦听着听着,脸色已相当难看。

平老夫人是她的长辈,但身为她的长辈,在小辈出事时,不但不遮掩袒护半点,反而用话来刻薄小辈,半点也不念着自己是一个未嫁之女。她就不想想,以她至亲长辈的身份说出这么一番话,一旦传扬出去,小辈便会名声全无、闺誉尽毁?

卢萦一直知道,平老夫人不喜欢自己的父母,更不喜欢自己姐弟,可却不知道,她竟然会落井下石,不念丝毫情分!

是了,定然是曾父给了她什么好处,让她出面毁了自己这个无足轻重的小辈。

卢萦脸色发青,一旁站着的卢云也是气得浑身发抖。见弟弟准备冲上前理论,卢萦心中一惊:我的名声毁了,大不了嫁不出去;弟弟名声毁了,那可是前途全无啊!

想到这里,卢萦一个箭步冲到弟弟面前挡着,把他重重向后一拉,抬起头来。

卢萦盯着平老夫人,冰冷地说道:“老夫人,我父亲与你有仇?还是我母亲与你有仇?是了,我知道了,是我姐弟让你看不惯,所以你以长辈之尊,不惜联合外人毁我闺誉!”

卢萦这话太直白太尖厉,平老夫人哪曾想到会被反驳,一时喘息不已,伸手指着卢萦,半晌说不出话来。她身后的两个婢女同时站出来,朝着卢萦喝道:“卢氏阿萦,你好大的胆子!”

“我胆子不大。”按下了最初的愤怒后,卢萦已平静下来,冷冷地说道:“我的胆子一直小得很。我一个破落户,本也找不到好人家要,大不了豁出这张脸不要夫家便是。不过呢,老夫人,我记得我有两位表弟正是今年举孝廉吧?孝廉孝廉,当品行无垢也。若是这个时候,有那么一个破落户,豁着闺誉不要,前途也不要,跑到上面编造几句什么话——对了,还无须特意跑到上面去,前不久不是有七八户有头有脸的人家受了那破落户的恩吗?干脆,就直接上他们的家去哭去倾诉委屈,估计效果会更好。”

所谓打蛇打七寸,卢萦这话一出,平老夫人脸色大变,而一侧稳坐钓鱼台的曾父则是瞪大了一双铜铃眼。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在平老夫人等人眼中,卢萦姐弟是实实在在的破落户,是一点前途也没有,一点光亮也无的下等人家。

卢萦这席话,让平老夫人陡然发现,她家大业大,子孙众多,还真是与这些光脚的斗不起!

不对,不是斗不起,是压根就不能斗!她怎么忘记了,眼前这个小姑子,不再是几个月前任人欺凌的人了。她救了那么多孩子,在这汉阳城,现在也是说话有人听,平日里走到哪里,都有瞅上几眼的人了。平氏年年都有子弟想通过举孝廉升上去,有些事一个处理不当,整个家族都要蒙羞。

这个节骨眼上,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啊!

在一阵难堪的沉默中,平老夫人一张橘皮老脸皱了一会儿,终于发出一连串的痰咳声。

可惜,今天坐在她身侧的,并没有那几个知心知意的媳妇女儿在。咳了一阵也无人圆场后,平老夫人板起一张脸,生硬地说道:“阿萦,你这是什么话?谁毁了你的闺誉了?你是我的亲外孙女,难道外祖母还会害你不成?”

平老夫人既退让,卢萦自不会紧抓不放,她那冰冷的脸上绽开一朵笑容。她朝着平老夫人福了福,客气地说道:“多谢外祖母体谅。”

卢萦虽是笑着,可那笑容清清淡淡,再无半分以前的小心讨好。平老夫人心下厌恶,不过双方的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她不得不做一些表示了。

因此她转过头对向曾父,客气地说道:“曾将军,先前的事再也休提,将军不是拿来了婚书吗?不如趁老身在场,来个两清如何?”

她话说得客气,语气中却带着几分生硬。曾父是个武将,他没有料到,卢萦一个小姑子会如此难以对付,竟只凭只言片语便瓦解了平老夫人的意志,令得她失信行事。

曾父青着一张脸,瞪着铜铃眼,冷哼一声,从怀中取出婚书放在几上,盯着卢萦粗声粗气地说道:“卢氏,你想退婚?”

他的声音粗厉,说话时眼中精光四射。卢萦瞟了他一眼,便知道,如果自己说了个“想”字,接下来便要面对他的刁难。只怕自己退婚的心思越是急切,这刁难便越是过分。

卢萦长长的小扇一样的睫毛扑闪着,好一会儿,才声音艰涩地说道:“我……”她咬着唇,小声地说道:“婚书已毁!”语气犹豫不决,似是知道婚书已毁,知道她与曾郎的婚事再无可能,却还有着留恋不舍。

这才正常嘛。

觉得自家儿子千好万好的曾父冷笑一声,他啪地朝几上拍了一掌,沉喝道:“不错,婚书已毁,现在你卢氏便是跪在我们面前,我曾氏也万万不敢娶了。”生怕卢萦还后悔得不够,曾父声音一压,颇为语重心长地说道:“长志与你订婚多年,伯父更是把你从小看到大,早就当自个儿的儿媳妇对待。我说阿萦,你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可以等曾伯父回来,以伯父与你父母的交情,难道不会给你一个公道?”

他摇头叹息,“这么简单一件事,你却闹着撕什么婚书,甚至还打人……你说,你这不是毁了自个儿的姻缘是什么?”

眼见卢萦的头越来越低,他轻哼一声,把那婚书朝卢萦一甩,“这个就是你要的吧?现在给你,往后你们姐弟是好是坏,再与我曾氏无干了。”

真可笑,难道我们姐弟以前,还受过你们多少照顾不成?

卢萦低头捡起婚书,看了一眼后,小心地收入怀中,然后朝着平老夫人和曾父福了福,转身牵着卢云朝外走去。

看着卢萦那闷闷不乐的模样,被深深激怒了的曾父心头火气倒是消了大半,他想道:自家儿子不要的女人,倒要看看谁家敢娶!哼,她不是傲吗?那就让她傲一辈子!

见卢萦已经出去,曾父也站了起来,他盯了一眼平老夫人,从鼻中发出一声冷哼,也不招呼,脚步一抬,转身便走。

平老夫人平白受了小辈的一番羞辱,现在又被曾父一瞪,不由火从中来。当下她叫了一声:“你……”话还没有说完,便抚着胸一阵急喘。

曾父刚刚走出五步不到,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胖胖的赵管事便挥汗如雨地赶了过来。他匆匆进来,急急向平老夫人行了一礼,再四下一看,惊问道:“阿萦呢?”

平老夫人正是怒气冲冲的时候,没好气地回道:“滚了。”

“啊?可是平公说,要马上带她过去见见。”说到这里,赵管事小心地措辞道:“老夫人,你与阿萦闹翻了?”

平老夫人怒瞪着他,喘息道:“怎么?我还不能与那个贱物闹翻?”她的语气中带着迁怒。本来这样的话一吐出,赵管事便应该向她赔笑说不是。

可平老夫人万万没有想到,赵管事竟是嗟叹一声,忧心忡忡地说道:“小人匆匆赶来,便是来求老夫人大人有大量的。唉,还是来迟了一步。”

听到这里,曾父来了兴趣,他回过头来粗声问道:“原来平公对一个破落户还挺有兴趣的?可惜他们刚走,不过管事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曾父的话中不无嘲讽,赵管事却像是没有听出他的话中意思似的,连连叹息道:“追是要追的,老夫人能否告诉小人,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老夫人因何如此恼怒?”竟是一副要先了解情况,再针对性地想法子和解的意思。

平老夫人虽然心狭,却是个聪明的。她闻言皱起眉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是个卑贱之人,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

“老夫人有所不知,小人刚才接卢氏姐弟前来时,遇到了那个洛阳来的贵人。那贵人对卢氏阿萦极为客气,一开口便唤她‘萦萦’,还关切地问她,他给她的玉佩还在不在。”

“什么?”

腾的一声,平老夫人站了起来,正准备提步离去的曾父,这时则瞪大了牛眼,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赵管事苦笑道:“此事绝无虚假。正是因为看到这一幕,小人才一入府,便急急禀报于平公。老夫人当知道,那位贵人后院空虚……卢氏阿萦性子虽怪,却长得甚好,难保不是入了贵人的眼!”

一时之间,平老夫人脸色剧变,而脚步就要跨出房门的曾父则是咽中发干,耳中嗡嗡作响。

他们都是消息灵通的人物,自是知道,入了那位贵人的青眼意味着什么。

以那位贵人的声望地位,在他身边当个被信任的宠婢,都胜过嫁给寻常人做正妻。如果能入他的后院,当个有名分的妾室,那就意味着一人得道,鸡犬可升天。不管是曾氏还是平氏这样的小家族,都可以跟着青云直上,变成成都一地的巨擘!到那个时候,门庭若市,一呼百诺,逢迎者如云,将是何等风光何等张扬?当然,如果是仇家,那卢萦什么也不必做,只要透个风声出去,灭掉他们这样的小家族,也不过是一天两天的事。

在一阵难堪的沉默中,曾父无声地朝平老夫人晃了晃手,提步走了出去。

待他走得远了,沉默的赵管事才开口道:“老夫人,这姓曾的……”不等他问完,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的平老夫人挥了挥手。示意他安静之后,平老夫人一屁股跌坐在榻上,手撑着头,动也不动。

好一会儿,平老夫人涩着声音问道:“当时情形如何,你再说一遍。”

“是。”赵管事把当时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后,又道:“不过小人事后曾经询问过卢氏,她说,她与那贵人并无瓜葛,直道是对方认错了人。”

“她说那贵人认错了人?”

“确是如此,然而小人以为……”

平老夫人再次打断赵管事的话头,吐出口浊气,说道:“原来并无瓜葛!幸好并无瓜葛!”

她的脸色总算恢复了一些,闭着眼睛在自己胸口抚了抚后,有气无力地说道:“好了,我都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那老夫人以为?”

“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见平老夫人脸色实是难看,赵管事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一出了平老夫人的住处,卢萦姐弟俩便脚步加速。他们实在不喜欢这平府里的人,当下左拐右拐,看到有人便远远避开。一出平府的大门,卢萦便伸手按在胸口,那里,放着她的婚书。

见姐姐沉默着,卢云也没有说话。姐弟俩走了一会儿,卢云低声道:“姐,你是不是不高兴?”

卢萦回过头来,她看了弟弟一眼,轻声道:“不,我松了一口气。只是,只是还有点恍惚。”

十年春华如旧梦,她当然恍惚了。

收回目光,卢萦抬头看了看天空,喃喃说道:“天都黑了,阿云,我们再走快些。”

“嗯。”

回家弄过晚饭吃了后,卢萦对着烛火,慢慢拿出那份婚书。她把婚书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把它放在烛火上,看着暗黄的帛纸一点点化成灰烬。

跳跃的烛光中,卢萦低声道:“母亲临死前牵着我的手,说,我这辈子她是不用担心了,她唯一担心的只有你。”勾了勾唇角,卢萦浅笑道:“母亲还以为,姓曾的一家是良配呢。倒是父亲,我依稀记得他在临死前跟我说过,他说,阿萦,你要记着,你姓卢,你是卢氏嫡系的孙女儿!你要记着,你也罢,你弟弟也罢,都不是这些庶民可以羞辱的。”

卢萦抬头看着弟弟,对着昏黄的烛光下卢云那张越发显得俊秀温文的面容,轻轻说道:“阿云,我也不知怎的,以前总是觉得母亲的话说得对。可现在,却发现自己越来越像父亲了。”

卢云盯着她,瓮声瓮气地说道:“姐姐,我以后会让你显贵的!我也会让父亲高兴的!”

“嗯……”

这一晚,姐弟俩直谈到半夜才入睡。第二天,卢萦醒来时,卢云早就上学去了。幸好卢萦每个月给他十个铁钱,倒也不怕他饿肚子。

卢萦梳洗过,又把房中整理一番后,走到外面的榕树下,望着不远处郁郁葱葱的山峰,以及从漫天浓绿中冒出的一株株粉白嫣红的桃树梨树,感觉到天地间无处不在的生机,不由扬唇一笑。

正在这时,一阵压低的惊呼声从围墙处传来,卢萦一回头,对上一个靠在墙头,正摇摇晃晃着的少年。那少年显然是脚下站着的东西不牢靠,摇晃了一阵,他连忙双手紧紧扒着墙壁,人却狼狈地抬起头,涨红着一张俊秀的脸,朝着卢萦的方向看来。在对上卢萦的目光时,他脸红过颈,整个人晃得更厉害了。

那少年是住在隔壁的邻居,卢萦每天傍晚与卢云回家时,都会遇到他。每次对上她,那少年都会一张脸涨得通红通红的,目光游移不定,不敢看她。没想到这一次他爬墙看她,却被她逮了个正着。

见卢萦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个刚刚长成的少女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那少年更慌乱了,他摇来晃去一阵,突然整个人向下一倒,只听得隔壁砰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以及一个人忍痛的闷哼声传来。

看来是摔着了,卢萦有点想笑。就在这时,一个有点尖酸的妇人声音传来,“澈儿,你又爬墙了?舅母不是跟你说过吗?那隔壁的就是个父母都不在的破落户。”

那妇人的声音过后,少年的声音响起。在一阵含糊不清的争执后,卢萦听到那妇人又道:“你要是实在放不下,我会跟她提一提。不过以我们家的声望地位,她断断不能做你的妻室……”

就在这妇人的声音落下时,那少年的声音陡然一提,尖声叫道:“不,她很好,我要娶她!”

听到这里,卢萦微微一怔。

自从关于她的婚约一事谣言四起后,卢萦便发现,关注自己的少年郎多了起来。那些隐藏着喜悦和渴望的目光,让青春少艾的卢萦感觉到,原来自己还是有人喜爱的。

卢萦却不知道,这一切的变化都出现在她受伤突变后。现在的她,有一种仿佛久经世事、洞察沧桑的沉静。这种近乎睿智的沉静从容,夹在青春少女娇嫩的美丽中,便如那碧绿的深潭,陡然看去清澈无比,越是细看却越是耐人寻味,真是风情无限。

卢萦翻了一会儿书,很快便把那少年忘到了脑后。

卢萦读读写写,一直忙到日渐西斜,想到弟弟不久就要放学了,才连忙提着篮子,去市集买一些菜。她低着头走在巷子中,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到有一束目光锁在她的身上。

她停下脚步,慢慢回头。

这一回头,她又看到了隔壁的那个少年。年方十五六岁,正值发育期的少年,身着一袭青衫。青衫只是时下最普通的儒裳,可穿在他的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严谨和文雅。

少年虽然腰身挺拔,不过身姿却是瘦长瘦长的,白皙的肌肤还不莹润,喉结处甚至还有一个不小的痘痘。

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在干什么?想介绍自己吗?

不知怎的,卢萦的脸也有点红了,她的唇动了动,脚步加速。

见卢萦要走,少年急急追上,他一手扯着卢萦的篮子,生硬地说道:“我帮你提。”

“不用。”

“我听说,你退了婚,我,我也没有订亲,无妨的。”

听到少年用清冽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着这样的话,卢萦有点想笑。难道她和他都没有订婚,便可以这般大模大样地走到一块儿吗?

卢萦回头看向少年,果然,在她的目光看去时,少年马上侧过头去,只是耳尖上的红色,已渗透到了脸颊。

少年不看她,却也紧抓着篮子不放。卢萦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抿了抿唇,低声道:“这样不好。”

她轻轻拂开他的手。十指相触时,少年的手猛然一颤,松了开来。直到卢萦走了好远,他还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只被卢萦拂过的手。一个妇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澈儿,澈儿?”

那妇人叫了几声,吱呀一声打开侧门,一眼看到沉默不语的少年。她朝巷子另一头的卢萦家瞟了一眼,很不高兴地唤道:“澈儿,舅母昨天的话你没有听到吗?那一家不过是个破落户,那小姑子也只是个寻常村姑。真说起来,还是个被退了婚,诽谤加身的村姑。你以后迟早要回到洛阳去的,这种小地方的姑子,根本不配站在你身边。”

见少年表情冷漠,妇人叹道:“澈儿,今时不同往日,出洛阳时你奶奶不是说过吗?这几年,你都不用议亲。孩子,现在还是前程要紧。”

少年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位二十五六岁,打扮得体而贵气的少妇,低声道:“她也不小了……”他的声音太小,妇人没有听清,他也不想让她听清。随即他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朝家中走去。

现在正是万物葱郁之时,集市中的野菜青菜处处可见。卢萦称了两斤猪肉和五大块猪骨头,又提了一篮子的野菜,这才向家中走去。

当她返回巷子时,刚才少年所站的地方空空如也。朝那里看了一眼,卢萦笑了笑,提步回到自己家中。

她才与曾长志解去婚约,心还处于一种说不出的疲惫状态。似乎,天下的男人都不可信;又似乎,便是自己一个人过也挺好。闲着无事时,她甚至想着,用从平因那里得来的钱财,她可以到成都去购一间小小的房子。等弟弟以后成了亲,自己又被闲言闲语逼得无处藏身时,便可以寡妇之名住在成都。这么一辈子不嫁人,虽然清净了些,却也胜得自在。

胡思乱想中,卢萦生起灶火,在灶中堆上几块硬柴,再添上一满锅的水,她把骨头放下两块。做完这些,卢萦把篮子清干,提着写好的竹简,提步朝弟弟所在的学堂走去。今天卢萦来得晚了些,她刚刚到学堂门口,一阵少年的嬉闹声便传了过来,原来是学子们下学了。

不一会儿,卢云脸蛋红红地朝她跑来,少年俊秀的眼睛中满是笑意和欢愉,“姐!”

“跑这么快干吗?”卢萦嗔怪一声,掏出手帕帮他拭去额上的汗水。

“姐,今天先生夸奖我了。”与卢萦一样瞳仁特别乌黑的卢云睫毛扑闪着,他压着声音兴奋地说道:“今天先生讲解《中庸》,说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时,要我释义,听到我的释义后,先生说我甚会读书,将来或可中个秀才。”

这时的中秀才,是指学子凭着自己出类拔萃的文采得到长者推举,与举孝廉殊途同归,是朝廷的另一种纳才之道。

卢萦也兴奋起来,欢喜叫道:“真的?太好了。”想到自己这阵子苦读《中庸》,时不时还跟弟弟讨论两句。也正是这样,才使得弟弟刚一接触圣人经典,便养成反复思考的习惯。

在卢萦欢喜得双眼都眯成了月牙儿时,姐弟俩的旁边,已围了一群少年郎。

远远地看着那个被众少年围在中间的笑意盈盈的身影,曾长志的脸上如同挂了一层寒霜。

平因坐在自己的驴车上,见爱郎一瞬不瞬地看着卢萦,她咬了咬唇,娇美的脸上闪过一抹恼怒。

令驭夫再靠近一些后,平因低声唤道:“长志……”

平因唤他时,那声音中有着刻意加上的娇嗔。平素里,她每每这样唤上一声,曾长志便会温柔地看向她,眼神中有笑意,也有鼓励和喜爱。

现在,曾长志也回过头来了,不过他眉头微蹙,不耐烦地盯了平因一眼,压低声音没好气地说道:“你怎么又来了?”他用了两天,才鼓起勇气来见卢萦,没有想到刚刚出门,便被平因跟上了。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个阿因如此缠人?

看到曾长志的不悦,平因眼圈一红。她也不想跟着的,可是,可是,她的曾郎是她从卢萦的手上硬生生抢来的。这强抢来的人,总无法给她带来安全感。总让她觉得,自己既然能够抢到他,那么别人一使劲,也一样可以把他抢走……如今自己名声败坏,走到哪里都有人抛白眼,还有好些人指着她的肚子指指点点,她真不知道,如果曾郎不要自己了,自己可怎么办才好?

而且,以往卢萦与曾郎订了婚时,她还觉得卢萦不过是个长得清丽些的村姑,可现在,却是怎么看,都觉得卢萦越来越美。卢萦看起来,好像与所有汉阳城的姑子都不同。对上她那乌黑乌黑的眸子,还有那挺得笔直的细腰时,平因甚至会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看着曾郎,平因难受地想道:他肯定是与那个贱婢解了婚约后,又舍不得她了……稳叔不是说过吗?他一直是两个都想要的。稳叔还说过,他看中的只是我家的钱财,可能他在意卢氏更甚于在意我。

这人啊,就是这样,还没有得到时,一门心思只是想得到;可真正到了手,却又胡思乱想了,那些昔日刻意忽视的细节,这时便会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出现,一遍又一遍地折磨着自己。

曾长志见自己只是一句话,平因便红了眼眶,不由又有点不耐烦。

他这次出门来见卢萦,纵然有自己的意愿,也是因为他父亲的提点。

那一日,父亲拿着婚书上平府退婚时,曾长志只觉得心中堵得紧。那种慌乱和不舒服,让他都没有心思计较被卢萦甩下的两个耳光。

他发现,自己是真的舍不得卢萦。

可是他又没有办法,父亲当时震怒,他说他养那么大的儿子,自己都没有打过碰过,怎么能被一个妇人打了?父亲震怒时是很可怕的,他想说些什么又不敢了,最后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拿着那婚书出了门。

在父亲离去后,他整个人难受到了极点。不但脑袋一阵阵痛得慌,胸口处也似乎有什么被挖空了。那种难受,令得他跌坐在房中,抱着头一动不动地呼吸不过来。

后来,父亲回来了。父亲回来时,神情很复杂。感觉到父亲很不高兴,曾长志竟有种隐约的兴奋。也许,是卢氏不肯退婚吧?她应该知道,除了自己,她不可能再嫁一个更好的男人,她一定是后悔了。不过她那性子太傲,便是悔了,嘴巴也不会饶人。父亲定然是因为这个恼了。

他走到父亲身边,父亲看了他一眼后,长叹一声,说道:“长志,为父看那个阿萦,似乎对你还有着三分好感。现在虽然退了婚,可你以后遇到她,还是要好好处处。”顿了顿,父亲又交代道:“她甩你巴掌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说到这里,父亲便急急地出了房门。昨天,父亲神色似是好了不少,可是,他看向自己时,还是交代了一句,“明儿去看看阿萦。见到她,你就说,伯父不是有意的,我们两家交好多年,这般阴错阳差成不了亲家,到底还是有情谊在。”甚至还加了一句,“如果她愿意,你把她带到府上来,便说,我可以收她为义女。”

得了这话,想到可以看到卢萦,曾长志才从沉郁中清醒过来,因此,他现在才会出现在这里。

曾长志一直看着卢萦,平因一直看着曾长志,两人都是一脸的沉郁烦躁。

眼看着姐弟俩收起摊子,众少年依依不舍地散去。腾的一声,曾长志跳下驴车。

他刚提步,平因陡然声音一提,尖着嗓子叫道:“曾郎——”

她的声音有点凄厉尖锐,实是惊人,曾长志被吓了一跳,不解地回过头来。而两百米处,卢萦似乎也听到了什么,转眸向这边看来。

平因愤恨地瞪了卢萦一眼,转过头,红着眼眶瞬也不瞬地看着曾郎,看着看着,一串泪珠儿顺着她的脸颊流下。一边流泪,平因一边颤声说道:“曾郎,你都与她没有关系了,你为什么还要找她?”

她咬着唇,凄厉地说道:“阿志,我们都是未婚夫妇了,你别找她好不好?我求你了。”一边说,她一边从驴车上爬下,伸手扯向曾长志的手臂。

平因的表情很让曾长志不解,那表情里不但有紧张,还有着惶恐不安。似乎他这一过去,他们定下的婚约便会毁了一样。

这不似她,以前的平因,总是言笑晏晏、自信十足的。富贵娇美的女孩儿,养得底气十足。她每次都会出现在自己与卢萦相约的场所里;她会亲昵地挽着卢萦的手臂;她会趁卢萦不在时,自信十足地朝自己抛着媚眼儿;她还会趁卢萦转身时,做出恶狠狠的,要把卢萦伤一把推一把的动作。

美丽富贵的女孩儿,做什么都是可爱的,可怎么才这么一两个月,平因便变了这么多?那个总是自信、娇气的女孩儿呢?她到哪里去了?

曾长志没有发现,自己现在面对平因,已远远没有以往的耐心了。他皱着眉头,朝四周瞟了一眼后,压低声音,嫌恶地说道:“放手!听到没有?马上给我放手!”

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凶自己!

平因的眼眶更红了,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吧嗒吧嗒地向下直掉。

见到四周投向自己的目光更多了,曾长志大为恼火。他自从弃了卢萦后,名声很不好听,虽然说男儿无丑态,可是抛妻的名声,和以妻为妾的传言,还是给他戴上了“凉薄无情,不讲信义”的帽子。在这个越来越讲究儒家风骨的时代,他经常可以看到那些读书人对他怒目而视。

实在不想那么多人盯着自己,曾长志伸出手,狠狠地扯下平因的手,低喝道:“你这个蠢货!在这个地方你哭什么哭?”

他扯下平因的手指时,用了十分力道,一点也没有想到会弄疼她。被狠狠刮了一下,弄得手背都出了血的平因,呆呆地松了手,呆呆地看着曾长志向卢萦走去。

卢萦低着头与弟弟说笑了一阵,听到后面有人唤道:“阿萦。”

没有想到这么快便看到曾长志,卢萦睁大了双眼。她盯着他的脸,惊愕地想道:几天前,我可是在他左右两颊各扇了一掌的,他怎么这么快就不生气了?他来找我,又想做什么?

想到曾父与平老夫人差点卖了自己,卢萦便警惕起来。不过让她疑惑的是,现在向她大步走来的曾长志,那神情中分明没有恶意。不但没有恶意,那双紧盯着自己一瞬不瞬的眼睛,分明还带着几分温柔和眷恋……

“姓曾的,我姐与你再无瓜葛了,你又来干什么?”卢云一见到曾长志,俊秀的脸便变得铁青,他腾地一下挡在姐姐的面前,放在腿侧的手掌已握成拳头。

“我……”曾长志有点喉干,在卢云防备的眼神中,那脚步有点迈不动了。停下步伐,他呆呆地看着卢萦。

怎么与自己退了婚,再也嫁不到好人家的阿萦,不但没有憔悴,反而更美了几分?只是她这般安静地站着,乌黑的眸子中无波无澜的样子,就有说不出的动人。

喉结动了动,曾长志哑着声音,温柔地说道:“阿云,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只是想来看看阿萦。”

“不稀罕!”卢云狠狠地瞪着他,冷冷地说道:“曾长志,你听清楚了,我姐也罢,我也罢,都与你们曾家再无干系了,你滚吧!”

“你!”曾长志闻言一怒,他刚竖起眉毛,一眼看到静静望来的卢萦,那火气又全消了。他低下头,喃喃说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阿萦,这几天我一直想你。真的,你打我的事,我早就忘记了。我,我很想你!”

他想她?他成了人家的未婚夫后,又来想她了?

卢萦有点想笑,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永远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永远都不知足,永远都在望着不属于自己的女人!

卢萦勾了勾唇角,淡淡说道:“劳曾郎费心了,不过我现在很好,以后,还是不要见面的好。”顿了顿,她微笑着加上一句,“曾郎这样,可是会让阿因伤心的。”说罢,她似笑非笑地瞟向后面驴车处,正厌恶又紧张地盯着自己的平因。

收回目光,卢萦朝着弟弟伸出手,“阿云,跟这种闲杂人等犯不着生气,我们走吧。”说罢,姐弟两人手牵着手看也不看曾长志一眼,转身就走。

看着姐弟俩走着走着,还凑在一块儿低声说笑,听着卢萦那隐隐传来的清冷笑声,曾长志觉得胸口闷得无法呼吸了。

他其实一直是喜爱着卢萦的,不然,也不会从来没有想过放她离开。现在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自己当成陌生人,而自己还没有任何立场、任何办法阻止她这样做。曾长志第一次发现,自己很难受。

他在阿萦眼中,真真正正地成了闲杂人等了!

呆了一阵,曾长志忍着胸口的酸涩堵闷,慢慢转过头去。这时,平因已来到了他身后。不过他似是没有看到她一样,提步便从她的身侧越过。直到上了驴车,直到那驴车驶了老远,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曾长志,都没有注意到,平因还被自己冷落在原地。

不,这不是她的曾郎!她的曾郎温文有礼,俊朗多情,她的曾郎会对她说些缠绵的笑话,她的曾郎会用喜悦的目光看着他。只要她一出现,她的曾郎便从没有移开过视线。

他们才刚刚订下婚约,她还没有嫁过去啊,她的曾郎,怎么就变了?

用手堵着嘴,平因忍不住呜咽起来。随着她的哽咽,那泪水吧嗒吧嗒,大颗大颗地顺着她白嫩的脸蛋向下滴着。不过这次,没有那多情的郎君心疼地看着她,也没有路人同情地宽慰她。有的,只有那远远离去的驴车,和四周不屑的指指点点。

卢萦姐弟俩来到了巷子里。瞟了一眼旁边的大宅子,卢云突然兴奋起来,“阿姐,你知道吗?住在我们家隔壁,好些次与我们遇上的那个少年,他的名字叫阴澈呢!姐,我告诉你,这个阴澈可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在洛阳城也是大大有名的才子。以前那个死去的邱公曾经说过,他这一生遇到天才无数,然,若论其中的佼佼者,洛阳阴氏的阴澈当在其首。”

听卢云这么一说,卢萦陡然记起,为什么阴澈的名字这么耳熟了,原来她早就听人提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