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一时感到莫名其妙,不知毛人凤问郑介民的出生日是何用意。不过,作为总务处长,对保密局几位头头的出生日还是记得的,想了想,答道:“生于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十四日,换算成公历便是1898年9月29日。”毛人凤沉吟道:“现在是公元1947年,按中国传统很快就是郑介民的50大寿。”
经毛人凤提起,沈醉恍然大悟,道:“对了,郑介民平时过生日,柯淑芬总是求我宣传,让别人送礼,这次过大寿,她更有赚头了!”
毛人凤见沈醉已经明白,于是如此如此一番耳语,一个整治郑介民的妙计也就出笼了。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说的是郑介民临过生日的时候,沈醉的一张嘴在柯淑芬面前“芬姐”“芬姐”的叫得特别甜。不过,这柯淑芬是唯物至上主义者,对几句甜言蜜语、奉承讨好话是不屑一顾的。
但如今沈醉给她的不仅是几句好话,而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沈醉道:“芬姐,郑局长八月十四日就要过50大寿了,今年准不准备请客呀?”
柯淑芬一听,正中下怀,用手一拍沈醉的肩喜道:“沈老弟,真有你的,这么理解你芬姐的心情!”
沈醉佯装生气地退了一步,道:“芬姐,你可不能这样,男女授受不亲,让郑局长看到你拍我的肩,会误认做关系不正常的。”
柯淑芬道:“你这沈猴子,拿你老姐姐开心起来了,我一向是把你当很小很小的弟弟看待的,常想着把你放在手膊上抱着睡觉。好了,不开玩笑了,说正经的。你不提我都会来找你,如今的人一个个只记着自己,平常呼朋唤友,可朋友的生日谁都不记在心里,还是你有良心,我正想着麻烦你向别人吹吹风。”
沈醉道:“能为芬姐效力,我一向感到是一种光荣。这事我早就张罗了,我向大家说,保密局新成立,全靠郑局长的正确领导,今年郑局长50大寿,各位应该表表心意,我一说,大家情绪非常高涨,为郑局长准备寿礼了。据我所知,局本部七处三室都在金银铺订做了金寿桃,另外,还有私人送礼,情报处处长何芝园准备四百大洋,行动处长叶翔之不甘示弱,准备五百大洋,后来不知怎么让何芝园知道了,加至六百大洋,叶翔之不服气,暗地筹备,具体多少我不知道,到生日那天就会知分晓。”
柯淑芬听得喜形于色,张着嘴,不停地搓着手道:“真是的,真是太客气了。”
沈醉道:“这没什么,表表心意嘛,我呢,芬姐是知道的,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常常是寅吃卯粮。不过我们湖南有句土话,叫做‘人情急如火,不怕你没米下鼎锅’,人要脸皮,树要树皮,我总得争口气的。”
柯淑芬见沈醉一开口就叫穷,以为他不想送礼,脸色便不悦起来,后又听他说什么“人情急如火”,知道他还是要送礼的,便笑道:“沈老弟也真是太见外了,人情这东西轻重是个意,长短是个礼,别客气,别客气。”
沈醉道:“我先跟芬姐透透风,到时别怨我小器,前面已经说过了,负担重,要不然给郑局长做生日送一千二千的也不算多。”
柯淑芬此时支起了耳朵,张大了嘴巴,屏声息气,等着沈醉报数目。
沈醉报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只准备八百大洋做礼品。”
柯淑芬搓着手,呵着气,笑眯眯道:“沈老弟太客气,你那么困难,不必破费嘛。”
沈醉告别柯淑芬向毛人凤禀报了,按下不提。
说的是柯淑芬听得沈醉向她叙述局本部各单位、个人踊跃备礼,心里喜得像灌了蜜一样,想起那一枚枚金灿灿的寿桃,她的双睛放出了光彩。突然,她又想起了更重要的事,转身招手道:“沈老弟,沈老弟——”
遗憾的是沈醉已不知去向,柯淑芬无限懊悔地自言道:“我真蠢,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跟沈醉说——各单位的金寿桃已经订做,这些寿桃万一掺了黄铜怎么办?”
柯淑芬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不放心,回家后马上给总务处打电话,向沈醉交代清楚,直至沈醉说金银铺对郑局长非常害怕不敢得罪才放了心。
柯淑芬放下电话,哼着连她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歌,欢欢喜喜地来到郑介民旁边。
郑介民问道:“你刚才给谁打电话?什么寿桃金子的是什么意思?”
柯淑芬用手捶他的背,道:“你这死人,不是我,你大概连棺材都守不住,我刚才在给沈醉打电话,说你50大寿那天各单位送金寿桃的事。”
郑介民一听,跳了起来,道:“你又在胡闹!”
柯淑芬见丈夫发火,仍像往常一样,手一叉腰,装出一副泼妇样子准备把郑介民的火气压下去,没想今日郑介民说什么也不肯让步,夫妻两个大吵大闹起来。
郑介民先是说道理,说如今蒋委员长正在提倡反腐败,毛人凤正在设法抓辫子,一旦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对今后的前途大为不利。
柯淑芬不听,说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这是古往今来天经地义的事情,现在好不容易有一次敛财的大好机会,如果让它白白失掉,简直是有意和自己过不去。
夫妻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柯淑芬头发一披,衣襟一扯,鼻子一酸,便一把泪一把鼻涕地大哭起来,继而就地一滚,拿出了她的最后杀手锏。
这一次郑介民是铁了心的了,因为挤兑毛人凤已在暗中做了不少手脚,有几桩事已经给毛人凤知道,因此,最近这段时间特别要小心,尽量不要让毛人凤抓到什么把柄和口实。
如今面对老婆的撒野,郑介民明白是平日太放纵了,以至关键时刻压不住她的气焰,郑介民本欲动真格的,但一窝孩子见妈妈在地上打滚,都哭叫着围上去,一家人哭叫得甚是凄凉。
郑介民无奈,摇摇头,只好采用三十六计之上策——一走了之。
郑介民前脚刚走,柯淑芬后脚就爬了起来,撩起衣襟揩去泪水,小声问孩子道:“你爸呢?”
小孩用手指指门外,道:“出去了。”
柯淑芬忙追到门外,见丈夫的车已从车库开出,只好退了回来,自言自语道:“我量你也不敢去寻死,你万一要寻死,这一大堆孩子是姓郑,不是姓柯!”
柯淑芬说是这么说,内心里还是发虚,怕郑介民真会出什么事,正焦急,她家的勤务兵进来了,告诉道:“郑局长让我转告太太,要你不要请客,他一个人去上海过生日去了。”
柯淑芬松了口气,撇撇嘴道:“我才不理他呢,我知道了,你忙你的罢。”
勤务兵下去后,柯淑芬一时感到为难了。离生日只有两天,男人不在家,客人来了怎么打点呢?他们总不能干坐不吃不喝呀,柯淑芬自言道:“这待客真是麻烦,要是光送礼,不吃饭就好了,省了很多力气,省了很多心。”
柯淑芬这里正发愁,一会儿沈醉就领着几个手下来了,进门就卷起袖子,叫道:“芬姐,后天就是郑局长生日了,客人们都等着吃寿酒,你们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是不是不宴客了?”
柯淑芬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客肯定是要宴的,只是我家那个死鬼说委员长有急事,让他去了上海,我这就叫人布置。”
沈醉道:“不用叫人了。我带来了几位同志帮你装饰住宅,布置几百张好桌椅,郑局长也真是的,过了50到60岁还有十年,现在不热闹,人生能有几个50岁?”
柯淑芬喜道:“有你这位老弟真是逢上及时雨了,这么能干,这么会替你芬姐着想,等介民回来,我一定要他提升你,你放心,我一定会办到。”
沈醉道:“那就多谢芬姐了,若真是提升了,等郑局长60大寿,我一定送一份最大的礼。”
原来沈醉刚才回去向毛人凤汇报柯淑芬的情况后,正巧有“内线”汇报郑介民不愿请客,怕影响不好,一怒之下去了上海,毛人凤非常焦急,知道柯淑芬这女人除了会要东西,有一张非常厉害的嘴之外一无所能,害怕到时候她不会待客而放弃掉,因此急急派沈醉领几个人来帮她把南京颐和路的住宅布置装饰一番。
这里有人在替柯淑芬布置家里,外头,沈醉则到处宣传,逢人就说:“八月十四日郑局长50大寿,全保密局的人都送礼,就你忘了告诉,这不,柯淑芬点你的名要我来通知你。”
1947年八月十四日这一天,南京颐和路郑介民宽敞的住宅人声鼎沸,千头攒动,送礼的人络绎不绝,不一会儿,柯淑芬厅堂几张拼在一起的大八仙桌上的金制寿桃、金银器具、大洋、礼券等等堆得山一样高。
柯淑芬那高兴得意劲自不必述,单说正在大开筵席的时候,毛人凤马上授意沈醉领人去鸡鹅巷五十三号招待所,叫住在那里的一千多位军统特务遗属、遗孤来祝寿吃饭,不得有误。
毛人凤派去的人在遗属们面前大谈郑介民如何排场、气派,寿堂上金银财宝堆积如山,够千多位军统遗属吃一辈子云云。
遗属们听得,火冒三丈,哭的哭,叫的叫,说他们的人为军统卖命死得好惨,打出来的天下却给个别人享福,原来这些遗属对郑介民早有了仇恨,以前在戴笠手里,军统包他们的吃用,小孩读书,可自从军统改成保密局以后,郑介民为了减少开销,取消了这些待遇,一次性发了一笔抚恤金,此时,这笔抚恤金早已花光了,不得不来南京坐等“照顾”。
千多名遗属在毛人凤别有用心的鼓动下,群情激昂、浩浩荡荡开向颐和路,大家叫嚷不休,有说要抢寿礼的,有说要砸郑家的,也有说要一起去蒋介石那里告状的。
就在这时候,毛人凤又秘密派人用照像机照了遗属们的像,照了郑介民寿堂的情景。
千多名遗属本是一个不少的数目,加之他们已经穷途末路,现在总算有了一次出气的机会,焉有不踩平郑家之理?
有郑介民心腹张继勋先得知此事,飞也似报知柯淑芬,柯淑芬闻知,脸色惊变,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张继勋扶住柯淑芬,道:“嫂子,我们快想办法吧,一旦遗属来到家里,就不好收拾了,那么事情肯定要闹大,捅到委员长那里,介民兄就完蛋了。”
柯淑芬此时并没有想得太远,一心考虑的是寿堂上那一大堆东西到时会给遗属抢走,急道:“快,快给我挡住那帮穷鬼。”
张继勋道:“众怒难犯,一千多人,凭我一个人如何能阻挡得了?这种场合只能智取,不可强挡。”
柯淑芬道:“那你也得替我拿个办法呀!”
张继勋想了想,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不知你能否请动一个人。”
柯淑芬道:“来不及了,这个人是谁你倒是快说?”
张继勋道:“要想阻住这一千多人,唯一的办法是求沈醉,这湖南佬为人一向圆滑,八面讨好,平常以总务处长的身份施舍这些穷鬼们,所以都肯听他的话。”
柯淑芬立即吩咐勤务兵找来沈醉。沈醉一会儿嬉皮笑脸地来了,柯淑芬把遗属要来的事说了一遍,接着央求他速速挡驾。
沈醉先是一愣,假装吃惊道:“怎么会这样呢?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柯淑芬道:“先不要管他谁捣鬼,帮我挡住再说。”
沈醉领命去了,没走几步,柯淑芬又叫住他,道:“沈猴子,你回来,我有事问你!”
沈醉站住,挠着头皮。
柯淑芬道:“你这猴子,在我面前也耍起花招来了,你亲口对我说送八百大洋做寿礼,刚才我拆了你的礼单,怎么变成了八块大洋?”
沈醉道:“芬姐,你还有话说没有?遗属们很快要到了!”
柯淑芬这才从“贪婪”中清醒过来,叫道:“快,快点去!”
沈醉在半路上截住了千多位遗属,用他如簧的巧舌竟也把众人给哄住了,当大家不吭声的时候,宣布道:“我的生死相交的苦难烈属们,我知道大家都很艰难,就算是给我一次面子,回到招待所里去,今天我给你们加餐,等郑局长回来,我请他再发给大家一笔钱。”
烈属们居然相信了沈醉的花言巧语,断断续续地回招待所去了。沈醉所以这样做,一是想充好人,在柯淑芬和遗属之间两面讨好。二是怕事情闹得太大不好收拾,到时候郑介民查起来会查到他头上。因此,他一手导演了这一出闹剧。郑介民几天后从上海回来,得知此事,张继勋悄悄告诉他是沈醉一手制造的,咬咬牙,决定拿沈醉开刀。
与此同时,毛人凤把沈醉整理郑介民的所有材料加上他过生日那天拍得的照片全部装在一个“卷宗”袋里,送到俞济时手中。
俞济时以最快的速度把郑介民的材料呈到蒋介石的案上。蒋介石看后,惊道:“介民怎么会是这号人呢?”
俞济时在一旁道:“这号人才是最危险的人物,若不是他的手下举报,报纸上还说他‘清廉’呢。”
蒋介石道:“他老婆很贪我是早有所闻的,别人都说他怕老婆,凡有关财务的事,他都不插手。”
俞济时道:“只一点就可以验证郑介民的好坏,只要他身正,他老婆贪他可以退回赃物嘛,可根据这些举报材料,每一件东西郑介民都是默许了的,再退一万步,郑介民若不支持,他老婆哪有这能耐?”
蒋介石点头道:“这倒也是道理。”
俞济时进一步道:“还有件事,委座可能没有想到,这郑介民骨子里就没有把保密局搞好的打算,只是眼红那大堆东西衔着不放。”
蒋介石道:“噢,有这种事?”
俞济时道:“委座,确有其事,因为郑介民兼职很多,他所兼的职不管哪一个都比特务头子名称好听,职位也高,而且他虽是挂名当局长,除了要东西,他几乎不去上班。”
蒋介石咬着下唇,若有所思道:“郑介民兼职是多,可撤了他,谁可以胜任呢?”
俞济时趋前一步道:“毛人凤是最好的人选。”
蒋介石道:“郑介民说他资历太浅,难以服众。”
俞济时道:“委座,您这就上了郑介民的当了,据我所知,毛人凤为人正直,作风过硬,尤其在把守财务方面丁是丁、卯是卯,从不含糊,因此得罪最贪得无厌的郑介民,近来正千方百计打击毛人凤。”
俞济时见蒋介石不吭声,又道:“毛人凤能力超群,没有任何兼职,一心一意忠于委座,埋头工作,从不结党营私、搞阴谋诡计,正因为如此,才赢得了全保密局的爱戴和信任——就郑介民一个人除外,我不说别的,单讲郑介民老是在您面前说毛人凤当家保密局会乱套,怎么他郑介民从不去上班,到现在保密局还是井井有条?”
俞济时还要往下说,蒋介石举手制止了,道:“我自会有安排。”不知蒋介石有何“安排”,此处按下不提。
说的是郑介民知道沈醉搞他的鬼准备报复,一面指使张继勋处处与沈醉作对,一面又暗地搜集沈醉的材料。
这沈醉平时处理不少财产,郑介民满以为可以轻而易举找出大把证据,没想沈醉办事相当严密、滴水不漏,郑介民虽花费很大精力,好不容易才查到沈醉手下一位名叫邓毅夫的管理科长私自盗走了一批洋锁,于是将其扣押起来。按照一般的情况,这种事至多关几年,可郑介民知道邓毅夫是临澧特训班学生中最拥护毛人凤的人,因此坚持要严办,最后以“监守自盗”的罪名把邓毅夫枪毙了。
郑介民枪毙了邓毅夫,准备再继续对毛人凤进行打击,就在这时候,蒋介石通知他去“面议”重要事情。
这一次,蒋介石对郑介民的态度不冷不热,这使他感到非常不安,站在那里,感到全身有针扎似的。
蒋介石先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通各项工作要专业化,继而说道:“介民,你的兼职有几个?”
郑介民不明白蒋介石的意思,随口答道:“有二厅厅长,军调部部长,保密局局长,还有——”
蒋介石不耐烦地摆手道:“这不好,不好,不利于全心全意工作,今后我们要实行专一化,凡兼职太多的都要去掉一些头衔。”
郑介民含含糊糊地附和道:“是,委座说的极是。”
蒋介石道:“我已决定免去你的保密局局长和二厅厅长的职务,不知你有没有想法?”
郑介民听得,一下子清楚过来,惊愕得差点叫出声来,张着厚厚的嘴唇,一时说不出话。
沉默了一阵儿,郑介民小心试问道:“我走了以后,不知保密局长谁担任?”
蒋介石皱了一下眉头,然后道:“你以为呢?”
郑介民道:“我以为唐纵可以。”
蒋介石道:“除了唐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