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才找到姐夫余乐醒。姐夫已不是照片上穿军装的样子了,似乎在干一种比较秘密的工作。一开始姐夫只让他到城里玩玩,不告诉他自己在干什么。姐夫仍把他当作天真无邪的孩子,当他催姐夫介绍他参加革命工作时,姐夫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你口口声声喊要参加‘革命’,你懂得什么叫‘革命’?”
姐夫不理解他,倒是戴笠先生对他很赏识,组里有那么多年长有经验的人,戴先生偏偏看中了他,让他当组长,在那些组员的眼里,他还是个孩子呢。想到“组长”,他不由想起那一件事,为自己的小计谋感到得意。
那是4月份的事。戴先生怀疑上海区情报组组长徐昭俊有“越轨”行为,便秘密命令上海区区长余乐醒把徐昭俊押往南京受审查。这一下可难倒了余乐醒,徐昭俊是黄埔三期的学生,武功高强,身手特别敏捷,一手枪法更是出神入化,要逮捕他谈何容易?要是漏了风声,徐昭俊先动起手来,恐怕……沈醉看到姐夫愁眉不展的样子,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姐夫一开始吞吞吐吐不肯说,沈醉说:“姐夫,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商量着解决嘛。”姐夫对他的小聪明有所了解,所以迟疑一下,还是将事情悄悄地对他说了:“有谁能制服得了徐昭俊呢?这件事可别对任何人说,万一……”他脑子一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对姐夫一说,姐夫想了一想,笑了起来,但接着又发愁:“谁敢去呢?出一点岔子,那可是要命的事……”他毫不迟疑地说:“我去!”姐夫看了看他,摇了摇头:“你?不行,不行……”他反过来安慰姐夫:“姐夫,你放心,凭着我的智谋……”姐夫对他的聪明确实有过领教,最后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刚见到徐昭俊,吓了一跳,徐昭俊四十多岁,虎背熊腰,方脸庞,大胡子,十分威猛。姐夫对徐昭俊说:“老徐,我就把他交给你了,你好好看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唉,犯大错,连戴处长都知道了,我想包庇也……也……也没那么个胆子。”徐昭俊安慰姐夫:“放心,放心,戴处长知道陈沦是你妻弟,不会不留点情面的。”陈沦就是指他,当时他也起了化名,沈醉——陈沦。
在火车上,徐昭俊牢牢地看住他,他装出害怕、不安的样子,一双眼睛骨碌碌左顾右盼,两只手不停地搓着。连上厕所,徐昭俊也跟在后面,把住厕所门。
火车到了南京站,他和徐昭俊刚下车,两个身材高大、膀大腰圆的汉子就迎了过来,他看到他们的腰部都鼓鼓的。其中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汉子问:“他就是陈沦?”徐昭俊连连说:“是,是。”“上车!”
他和徐昭俊上了车。车开到北门桥停了下来。“络腮胡子”问他:“信呢?”他忙将信递了过去,络腮胡子看都没看,就打开车门,“下去吧。戴老板等着见你呢。”徐昭俊喊了起来:“他是犯人,你们——”叫了一半就吞了回去,他回头一看,另一个大汉已用枪抵住了徐昭俊的后腰。
他下了车,走了一段距离,找到了鸡鹅巷五十三号,敲了敲门,喊了一声:“是陈沦!”门打开了,一个人把他领到客厅。戴先生早在门口站着,见了他高兴地说:“怎么样,陈沦?”他把路上的情形讲了一遍,戴先生连声称赞:“好!好!”那天戴先生留他吃午饭,在吃饭时,戴先生问他最近的生活情况,对他很关心,他觉得戴先生和蔼可亲,一点也不像那些人说的那样可怕。“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戴先生放下筷子,望着他,连声说,“前途无量啊,年轻人。我怎么犒赏你呢?”停了一下,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纸上几行字下盖着一枚鲜红的大印,“这样吧,徐昭俊给逮来了,情报组组长位子空着,就由你来干吧。”
他当时真是喜出望外,只觉得戴先生真是慧眼,这么赏识自己。他早就希望有一天能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能了,可到上海这么长时间仍碌碌无为,连姐夫都没把他放在眼里,而戴先生……他心中顿时涌起无限感激之情:“士为知己者死,就是为戴先生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其实他很早就认识戴笠了。那还是他刚到上海不久,姐夫经不住他的恳求,答应介绍他参加“革命”,但又向他说明,现在的“革命”不同于北伐革命。沈醉当然知道,他在书中看到许多秘密斗争的故事,姐夫不就是干地下工作吗?这工作更合他的口味。姐夫给他三天时间考虑:“你要好好考虑,参加了组织,首要的一条是严守团体秘密,对任何人,包括父母妻儿都不能泄露,否则要受纪律处分。要绝对服从上级命令,参加了组织就不能任意退出,不能擅自结婚。还有一条,就是这个工作有时是要冒险的……”他却等不及了:“姐夫,这些我都知道。冒险才有意思,再说,对付几个人,轻而易举。”他身子一翻,用大拇指和食指倒立于地板上。姐夫似乎很满意:“那好吧!”
他填了表,成了特务处上海区的联络员,化名陈沦。他当上联络员的第一件事就是奉姐夫命令送信给戴笠先生。
戴笠先生当时是浙江警官学校政治特派员,警官学校设在西湖畔的杭州。警卫把他带到办公室,他看见一个身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人正在打电话,这人中等身材,长脸大嘴。那人打完电话,警卫报告:“戴长官,上海区的交通员前来送信。”
戴先生接过信,拆开看了看,便微笑着打量他,脸上多了几丝笑意,似乎对他产生了好感,“什么时候参加工作的?”他见戴先生如此随和,便也去了怯意,干脆利落地回答:“8月12日参加,至今才三个月零七天。”戴先生似乎很欣赏:“年轻人记性好,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他回答:“原名沈醉,化名陈沦。十八岁。”戴先生“啊”了一声:“跟我儿子藏宜同岁嘛。”接着问:“你怎么加入组织的?”他回答:“我姐夫余乐醒介绍的。”戴先生盯着沈醉看了一会儿,又问:“你姐夫?他怎么不让你好好念书?你年纪还小嘛。”他有点脸红:“我给学校开除了。我参加游行示威,结果被从长沙文艺中学赶了出来。父亲整天骂我。没有办法,只好投奔姐夫。”
戴先生却笑了:“没什么,没什么。年轻人嘛,多受些挫折好。我当年也曾被学校赶出来过。”
他听了有点惊奇。他来杭之前的畏惧之情一扫而光,只觉得戴先生平易近人,不由与他亲近了许多。
戴先生最后说:“你姐夫是个人才,你要向他学习。”把他送到办公室门口,又对他说:“回上海,多去找藏宜玩。他和你同岁,在上大学呢。”从口袋中掏出一叠钞票塞给他,“这点钱拿上,在杭州玩玩再回去。”
回到上海,他把见戴先生的经过告诉了姐夫,姐夫有点奇怪:“戴老板这么喜欢你,这可是难得呀!多去找戴藏宜玩,说不定戴老板有心栽培你呢!”
不出姐夫所料,戴先生于这么多人中独选中他当组长。他欢喜之余,又有点担心,情报组组员他比较熟悉,他们年龄都比他大得多,阅历深,而且各有来头,有的是黄埔毕业,有的是帮会头目,有的是出道甚早的土匪流氓,而他……戴先生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哈哈大笑说:“不要怕。他们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吗?要想办法让组员信服,要恩威并施。有特别不听话的,还有我做主呢。”说到“恩威并施”时他注意到戴先生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这是他以前没注意到的。
听了戴笠一席话,沈醉就决心把自己的生命献给赏识自己的主子。
沈醉现在是上海特区法租界特务组长兼淞沪警备司令部侦察大队行动组组长。他与华克之、张玉华是老对手了,从上海斗到福建,又从福建斗到南京,彼此都有一定的了解。
一天,沈醉的手下报告说张玉华在沧州饭店出现了,但又不肯定,不敢贸然下手,怕打草惊蛇。
沈醉闻讯后即乔装成路人去沧州饭店核实,果然是张玉华。沈醉为了立大功,令手下先不要行动,在附近布下眼线,希望有同伙来找张玉华,好一网打尽,直到晚饭后,再也不能等了,沈醉派两名手下把住张玉华的房门,自己率一名手下守在楼窗下,又叫一位特务在楼梯口拉住饭店老板大声叫喊:“王亚樵的同伙在饭店里,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快交出来!”
房间里的张玉华不知有诈,不顾一切打开窗户往下跳,因太高,腿摔伤了,尚未爬起来,沈醉已将他擒住,说:“张玉华,我们等你多时了。”
张玉华被捕后,任凭沈醉如何拷打,始终没有供出王亚樵的下落。这时,特务向沈醉报告,说“晨光”通讯社社长华克之在赫德里路出现了。
沈醉即率十二名手下乘两辆小汽车赶往赫德里路,此时天已经黑了,他们在离华克之寓所很远的地方下了车。借着夜幕的掩护,悄悄地包抄过去。
这是一个很窄的里弄,华克之就住在一所普通的二层楼房上。沈醉在楼下看见他住的房里没有灯,估计他不在家,于是轻轻地敲开楼下房东的门,拿出证件,并指指楼上。
房东是一位中年妇女,她看了证件后,微微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不在家,天黑前出去的,还没回来。”
沈醉谢过房东,立即令几名手下分别在弄堂两头监视,自己带几个人上楼,撬开华克之的门。打开后,房东正要伸手去开灯,沈醉一把按住说:“不许开灯。”他担心华克之回来,在远处看见窗口射出的灯光一定会逃走。
沈醉用手捂住手电筒,把屋里看了一遍。室内布置很简单,只有一个双人床和一个写字台,几把椅子。写字台上整齐地堆着很多书,放着一个台灯,一个相框,相框里镶着一个胖胖的女人照片,这张照片约有八英寸大小,房东悄声对沈醉说:“这是他的老婆!”
沈醉打开抽屉,里面有几封信和一张不大的照片,是华克之和他妻子的全身合影。有几封艾思奇写给他的信,另外还有几封其他人写给他的。
搜完后,沈醉对手下说:“你们去楼道和楼下监视,千万别暴露自己,他若回来,别惊动他,放他上楼,我自然有办法,叫你们才可以上楼。”
小特务和房东下楼以后,沈醉和衣躺在华克之床上,很冷,揭开被盖在身上,双手在外面,握两把杀伤力很大的两截式驳壳枪,全神贯注地听外面的动静,心想若华克之回来,他必须立即动作,在对方亮灯之前将其击倒——当然是留下活口更好。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直至天亮,华克之一直没有回来。沈醉仍不死心,在华克之的租房等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戴笠说有急事找他回去,沈醉才下令撤走,但仍派了两名壮实的特务在赫德里路监视。
再说孙凤鸣在入中央礼堂行刺蒋介石之前,王亚樵已做好了善后工作——命华克之等一批“晨光”通讯社的人立即离京去上海,然后乘轮船一起返回香港。
孙凤鸣刺蒋介石未遂打伤汪精卫的时候,通讯社的人已经解散。由于案情严重,贺坡光等人在短时间内没能逃出南京,海陆空交通已经封锁了,只好结队隐藏到宝堰,待风声稍松后再走。
许志远等人逃至上海后,因不见孙凤鸣的妻子崔正瑶,王亚樵即令华克之、张玉华打听崔的下落,一定要带她安全返港。
崔正瑶,江苏省仪征县城人,出身大家闺秀,但不甘做深阁淑女,有强烈的反叛意识,读过女中,受新思潮的影响很深,1931年与孙凤鸣结识,因志向相同,说话投机,很快产生了感情,并私订终身。婚后,夫妻俩恩恩爱爱,感情甚笃,双双投身反蒋抗日工作,追随王亚樵。崔正瑶的贤惠、聪明很受王亚樵赏识。
这次丈夫选择了一条为国捐躯的道路,她亦暗中发誓为孙凤鸣守寡一辈子。当听到丈夫在医院死去的噩耗,她悲痛得失去理智,到上海后竟与同伴失散。
为了寻找崔正瑶,华克之和张玉华分头行动,一个住上海市静安寺路沧州饭店,一个住法租界赫德里路。
不想,因叛徒出卖,住在沧州饭店的张玉华被沈醉捕获,华克之意识到自己的住处也可能被叛徒出卖了,于是行动更加小心。
11月6日那天,华克之听人说某处有一“疯女”像崔正瑶,急忙赶去核实,但早已不见人影。约11点钟返回,像往常一样,在快要入里弄口的时候,躲在一较高的地方,注意他住的那栋楼,他在自己门口设了一处机关,用一把扫帚斜放在四楼,只要有人登楼,再小心也会碰动,扫帚的另一端用细丝线连着张白纸片,碰动扫帚,白纸片就会掉下去。
他左看右瞧都寻不着白纸片,知道特务已去过他房里,立即调头离开。
在外面躲了三天,因有一些重要东西留在家里,11月8日,华克之以为风声已过,特务的注意力转向南方,于是潜回寓所取东西。
这一次,他仍然多留了个心眼。在路口,华克之花两块大洋雇了一个人力车夫,诓他说:“你去赫德里××号二楼帮我找一位姓刘的先生,说有位张先生在路口等他。”
车夫不知有诈,为两块钱老老实实地去了。华克之慌忙躲在远处,如没有问题车夫一定会回来,那时再潜回去,否则……谁想没过多久,只见车夫领了两名特务回到路口,华克之倒抽一口凉气,东西也不要了,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王亚樵有吩咐,如万一找不到崔正瑶,可乘英国客轮去港,不过他还是要尽最大努力寻找崔正瑶。
沈醉在赫德里路守伺三天,被戴笠急召回去,原来是有人在新亚饭店发现一个身着黑服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皮浮肿,像是刚刚害过一场大病,其相貌特征,与孙凤鸣之妻崔正瑶相似,戴笠批评沈醉说:“平时你很聪明,在这件事上怎么这样蠢?守株待兔,天下有那么巧的事?现在好了,找到崔正瑶也就等于找到王亚樵留在上海的门徒。王九光最讲那个所谓的‘义气’,他一定也在寻找部下的妻子,抓住了崔正瑶,即使不肯供出王亚樵的地址,也能引其上钩。”
沈醉领命去新亚饭店辨识,果然是崔正瑶。沈醉没有立即捕人,在附近让手下扮成商贩、车夫、修鞋匠,昼夜监视是否有人来跟崔正瑶联络。
几天之中,沈醉逮捕了很多与崔正瑶有过言谈交往的人,一经审讯,结果都是正儿八经的清洁工、服务生、娘姨、挑夫,没有一个人跟斧头党有牵连。由于一直没有新情况,又担心崔正瑶逃脱,戴笠只好下令逮捕。
崔正瑶被捕后,关在宽敞明亮的屋子里,设施也齐全。戴笠装出一副菩萨面孔对崔正瑶说:“王亚樵这个人不可深交,我对他最了解,他口头对手下好,暗地里实际上是把别人当他的工具,孙凤鸣太年轻,王亚樵给他小恩小惠,他就头脑发热,受其蛊惑,替他送死。如今孙凤鸣死了,丢下你一门孤寡,王亚樵根本不闻不问,正拿着你丈夫用性命换得的大笔赏钱在大肆挥霍呢。”
崔正瑶目光呆滞,不予理睬,戴笠又说:“有朝一日,王亚樵还会杀人灭口,崔女士千万小心!”
崔正瑶任凭戴笠怎样说,始终闭口不开,事实上,她也不知王亚樵现在何处。
软的一套不起作用后,戴笠把脸一翻,将崔正瑶打入阴暗、潮湿恶臭的大牢,然后三十六种刑具一一奉陪……
崔正瑶经刑具一刺激,清醒过来了,她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于是悲痛均化成仇恨,对特务骂不绝口。
戴笠为了引王亚樵的人上钩,放出风声,说崔正瑶已在他手里。崔正瑶也防备到这一招,一天夜里,她说通了一个江苏女看守,求她找来一支铅笔和几张纸,写了两张条子,一张写道:
“从我的积蓄里给持此字人洋钱十块。”
另一张写道:“琪琳今夜即死,明日设法登报,远亲不必参加葬礼。”
条子写好后,崔正瑶托女看守设法交给法租界一位姓陈男子。
崔正瑶乳名叫“其林”,孙凤鸣加入了王亚樵的“抗日锄奸团”时,为了表示对王亚樵的敬重与崇拜,将爱妻乳名的两个字前面都加了“王”字旁。这秘密只有王亚樵、华克之、郑抱真等密友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