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会见,我们俩应该向冈村课长表示由衷的感激,没有他的邀请,我就不可能听到李先生的肺腑之言,也不可能知道当时的真情实况,我们之间的误会,也就不可能消除。士群兄,我是个爽直的人,大兵一个,没有什么鸡肠子。既然你把事情跟我说清楚了,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了,还是朋友兄弟。我也不该对你有什么隐瞒,就把佛海他们和我的关系,以及导致我俩结怨的情况谈一谈。曹炳生父子的事,没经李先生解释,我的确误会很深。佛海他们便利用我们之间的误会,让我充当他们的马前卒。其实我也明白他们这是在利用我,但为了我自己的前途,我也乐于为之所用,让他们做我的政治靠山。现在咱们兄弟和好如初,我不妨告诉你实话,我只把周佛海当跳板而已,我自己有我的打算,这个打算我还没和别人谈起过呢。”
李士群十分理解地点点头。他之所以相信熊剑东的一篇鬼话,是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么想的。李士群打算借“七十六号”的势力,获得汪精卫的信任,将来取代周佛海。而周佛海更是把住军、政、财权不放手,准备以后取代汪精卫的地位。这些大小汉奸都是一样的算计,所以李士群真就认为熊剑东在跟他掏心窝子。
他接着熊的话问:
“现在我们既是朋友了,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你的计划可以让我听听吗?”
熊豪爽地一笑,说:
“现在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可相告的呢?我研究了一下我们的统辖区,只有浙东还不稳固。我的意思是开辟浙东,然后以图发展。在政治上,日本和汪总裁那里都无问题,现在最大的困难,倒是经济问题,这令我很难办。”
李士群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问:
“熊兄,你需要多少钱?”
熊剑东伸出五个手指说:“大约五百万。”
李士群便接着说:“好!我出这五百万。另外,我再送你五百万。”
熊剑东与冈村对李士群的回答颇感意外,熊剑东更是受到了震动一般,跳起来,一把攥住李士群的手,激动地说:
“李先生,我这一生都没见过像你这样豪爽的人。要不是冈村先生从中搭桥,我会让一个好朋友失之交臂了。这么说来,我以前的事真是惭愧……”
冈村也插话说:“见到你们又成为好朋友,我很替你们高兴。拿威士忌来,让我们庆祝一下。”
李士群对汪曼云讲述了一番之后,汪曼云也替李士群放了心,既然化解了熊李之间的矛盾,日本人又表现出了一种高姿态,大约以后李士群就不会有事了,其实他想错了。这次宴会原本就是一个鸿门宴,目的就是骗杀李士群。可以说,这个令李士群开心、汪曼云放心的宴会正要了李士群的命。
出门前,李士群将子弹上膛的枪挂在腰问,再披上西式外套。
临行叶吉卿再三叮嘱:“士群,吃什么东西,千万要小心,日本人的酒是不好吃的,他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吉卿放心,我不吃他们的任何东西,香烟也抽自己的。”李士群拍拍香烟的口袋,笑言道。
与李士群同行的,是兼任日语翻译的伪调查统计部次长夏仲明。
车至百老汇大厦后,李士群下车低声吩咐他的保镖两句:
“如果两小时之后我们还不下来,你们就冲上去!”
“是!”
上得楼去,熊剑东已经捷足先登。仇人相见,不免有些尴尬。
宾主四人,围着一张日式小矮桌,盘膝而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主人,殷勤周到地替客人一一斟茶。李士群注视着这位年轻貌美的女主人,觉得她的一举一动,似乎沾有一些日本歌妓的气质,缺少一些良家妇女的沉稳与矜持。
在熊剑东的主持下,正如前面李士群晚上10点钟回到家里跟汪曼云等说的,李士群与熊剑东冰释前嫌,握手言和。
李士群十分得意这一千万元钱,不仅把熊剑东这个捏枪杆子的人从周佛海营垒中挖了过来,还买通了一个日本宪兵中佐。钱真是能使鬼推磨呀!
“啊,今天的天气真热呀。”李士群掏出手绢,擦擦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又脱下西装外套,并随手将那支防身手枪卸下来,递给冈村:
“冈村先生,这支枪,暂时请你保存一下。”
“好的,好的。”冈村笑着接过手枪,放进壁柜里。
李士群又以上厕所为名,向夏仲明悄声言道:“仲明,你下楼同弟兄们讲一声,请他们安心等候,到时候不必冲上楼来了。”
“老兄,虽然如此,还是小心为上。”夏仲明临下楼时,仍提醒道。
“我知道,你快去快回。”
房间里的气氛,由于李士群表现出来的这一番心无芥蒂的动作,越来越活跃、融洽。
女主人终于将日本风味的菜肴一道又一道端上桌来。李士群虽然自动解除了武装,心里的戒备依然存在,凡属同一容器中取出的食品饮料,供四人共同食用的食品,他才品尝,否则,他总是借故婉谢,不饮不食。
热情的女主人,捧上了最后一道主菜。这是一碟牛肉饼。为了保持牛肉饼的热度和香味,连同平底锅一块端了出来,放在旁边的另一张矮桌上,然后将牛肉饼放在四只精致的小碟子里。
“这是我的太大最拿手的一道小菜。”冈村连忙笑着向李士群等人介绍道,“今天听说李部长光临,所以特意做了这道菜,请尝尝。”
说话间,女主人已将一碟牛肉饼轻轻放在李士群面前的桌子上:“李先生,请尝尝。”
怎么只端上一碟?李士群疑虑顿起,连忙不动声色地将碟子推移到熊剑东面前:“熊先生是我所钦佩的朋友,应该熊先生先来。”
“这可使不得!”熊慌忙将碟子推还给李士群,笑道:“李部长是今天的第一贵宾,冈村太太是特地为你做的,况且我又是这里的常客,今天决不敢占先。”
“那我就借花献佛了。”李士群又将碟子推移到冈村面前,“今天冈村先生特意为我和熊先生安排了一个肝胆相照的机会,我愿借此肉饼,向您表示衷心的谢意。”
“使不得,使不得。”冈村连连摆手,并将碟子推还给李士群,“我太太为了对李部长表示敬意,才特意做的,我若要占先了,岂不要被太太骂死?”
李士群欲待再推,那个日本女人又用盘子端来了三碟牛肉饼,分别放在冈村、熊剑东、夏仲明的面前。
“李先生别见怪,我们日本人的习惯,以单数为尊敬。我们四个人只能分作一、三之数,分两次端上桌来,以示对贵客敬重之意。”冈村解释道,“在我们日本,送礼也以单数为敬。”
对于日本人送礼以单数为敬的风格,李士群本来也知道,如今听了冈村的解释,方才的疑虑也消失了。并且,他们三人都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李士群也就拿起筷子,吃了一小口。细细品味,未觉有何异味。吃了三分之一,不觉又想起临出家门时妻子的嘱咐,顿时放下筷子。
“李先生,怎么不吃了?”冈村见李士群忽然停住了筷子,便问道:
“尝过了,味道挺好。只是我平时从来不吃牛肉,第一次不能多吃。”李士群解释道。
冈村见他已经吃了三分之一块牛肉饼,也不再勉强。
李士群看了看表起身告辞。
李士群吃了带毒的牛肉饼!他被日本特务所迷惑,感情上一麻痹,松懈了自己的警惕,把原定计划放弃了。遂上了日本特务的圈套,最终因之送命。所以李士群在死前曾要拿枪来自杀,说道:
“我死倒不怕,可惜我做了一世的特务,不料自己还是落入人家的陷阱里,真是一生英名,毁于一旦!这是我自己对不住自己的。”
李士群死的时候,汪曼云正在参加伪浙江省主席傅式悦在伪府召开的盛大迎汪宴会,因为汪曼云受命前去视察。汪曼云从南京起程时,路过镇江,见伪江苏省教育厅长兼镇江地区清乡督察专员袁殊上车,便问袁到哪里去?袁说:“去苏州,去看李先生,因为李先生病情非常重。”当时,汪曼云觉得很奇怪,就说:“我昨天和他同车,他在苏州下车时还是好好的,怎么会生起重病了?”袁说:“我也听说他昨天去苏州的。”汪对袁说:“你到苏州去看李兄,说我去杭州,等我视察回来,再去看他。”
在欢迎宴上,汪和伪特工总部杭州区长万里浪坐在一起。刚入席不久,万就被人找了出去,不一会儿,万脸色苍白地叫汪出去一谈,说有要事相告。汪觉得在这个场合这么做,有失礼貌,就说:
“别开玩笑,要上大莱了,要这么多人等我太不好意思,有话就说吧!”
万看了看四周,趴在汪的耳边说了句:
“我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李先生死了。”
汪曼云突然联想起周佛海、张韬的话,以及李士群参加的那个晚宴,不禁打了个冷战,唐突地问道:“是不是中了毒?”
万里浪是个嗅觉很灵敏的老特务,觉得汪话里有话,就追问:“你怎么知道是中毒?”
这一问,差点把汪曼云问住了,他只好自圆其说地讲了一通李士群两天前去苏州时还是活蹦乱跳的话,骤然一死,就想到了中毒的事,为自己解围。
万里浪也感觉有不对头,向汪说:“我说我为什么至今还没收到苏州方面的电报。这条消息是日本方面梅机关送来的。”
汪闻听,马上让万前去梅机关问个清楚。然后自己也向大会主持人告假,以有事为由辞去。当他驾车去西湖葛岭半山的梅机关,抬头一望,见万里浪正从山上踉踉跄跄地走下来,近前一看万里浪正在放声嚎啕。汪见状已明白了,就问:“那是真的了?!”
万里浪只是点了点头,跟在汪的后面又重新上山。
梅机关的机关长陆军大尉中岛信一,出来接见了他们。梅机关原是日本对华的特务组织,自从机关长影佐帧昭少将做了汪精卫的最高军事顾问,就把梅机关改成军事顾问部。后来日方派了这个官阶较低的中岛来了之后,梅机关与汪伪军事顾问部一刀两断了。
中岛虽然只是一个大尉,却资格很老。他与日本派遣军总司令板垣征四即是日本陆大的同班同学,是日本少壮军人的头子。日本在三十年代发动的那场血洗内阁的军人政变中,他是杀死首相犬养毅的主使人,为此被剥夺了军职。直到侵华战争,才被重新起用。
中岛认识汪曼云,让过座后,汪就问:“怎么死的?”
中岛说:“他是中了阿米巴菌的毒死的。”
他见汪等莫名其妙的神情,就解释说:
“这阿米巴菌是以患霍乱的老鼠拉出来的屎培养出来的细菌,只要你吃进一个,一分钟就繁殖一倍,在繁殖期间没有任何特征和感觉,直到三十六个小时后,培植已经到达一个饱和点,便突然爆发,症状是上吐下泻,完全是一种霍乱症状。到了这个地步,便是无医可救。因为细菌在人体内破坏白血球,使人体内部的水分,通过排泄损失殆尽,所以死后的尸体往往缩小得会像猴子那般大小。”
接着他又像想起什么事似的,又说:“不过我觉得很奇怪,李先生怎么会中这个毒呢?因为这种东西,只有日本有,在日本先后发生过这样的案子十八起,可是没有一起救活的。”
其实,中岛只是个军人,他所说的话只不过是重复日本医生的话而已。情况是这样的:
在苏州日本驻军,有一个名叫小林的师团长,因他负责指挥苏州地区的“清乡运动”,平素与李士群多有接触。平口李对小林谦虚顺从,赢得了小林对他的好感。当李士群的病情发展到高潮的时候,小林曾带了他师团部的军医官和华中铁道会社的一个铁路医官来给他看病。李一见又来了日本人,就以为是来看他是否已死,或见不死再干一下子,便非常生气,大嚷着让小林滚出去。小林再三向李解释是来看病的,但李知道已遭了日本人暗算,绝不同意看病,后经叶吉卿再三央求,只同意让医生做了检查,所以中岛所说的阿米巴菌就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
小林因不知是日本人杀的李士群,才把这个谜解开了。虽然日本宪兵拿他没有办法,但是那个军医和铁路医生,都为此受了处分,解回日本。
李士群的病被确诊以后,叶吉卿连忙把上海江苏省立医院院长储麟苏找来进行急救,同时电告马啸天、杨杰等“76号”头子来苏州商议。这个储院长,与李家非常熟悉,常登门来访,因李士群事务繁忙,渐渐与叶吉卿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进而又发展成为情人关系。
当马啸天赶到苏州李家,见储正在给李打盐水针,这时李的血管已逐渐硬化,但他的神志尚且清醒。他见到马,十分懊悔,说:“啸天,我悔不听你的话啊!”
因为马啸天也劝李士群以退为进。
等到杨杰走近李士群,李带着一肚子仇恨对杨杰交待:“别忘了那家伙(熊剑东)和大块苏成德,你要执行(干掉他们),这是我的遗命,也是纪律。”然后,他便再没有一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