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丁仪正在丞相府办公,他府中的家将丁鸣猝然而来,直接找到了他,垂手报道:“大公子,二公子有要事在府中等着您回去商议。”
见到丁鸣来报,丁仪也不多问,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便站起身来与其他同僚交接完了手头的公务,随着丁鸣匆匆离开了丞相府。到得相府门口时,丁仪走得匆忙,竟一头撞在了一个正往里走的人身上。那人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丁仪抬头一看,竟是前些日子跟着曹丞相西征刘备而好久未见的军司马——司马懿。司马懿已是站稳了身形,讶然道:“丁大人可有什么急事?走得这么仓促?”
“哦……本掾府中有急事要赶回去,所以一不小心撞到了司马兄,”丁仪一边连声道歉,一边径直往外奔去,脚步却一刻也未停,“对不起,司马兄,请多多见谅,日后本掾定当设酒摆筵为司马兄压惊道歉……”
司马懿一边答着“不必不必”,一边用目光紧随着丁仪而去的丁鸣全身上下闪电般一瞥。一瞥之下,司马懿心中微微一动。此人虎背熊腰,面目冷峻,颇有几分草莽英雄之气。他顿时脑中灵光一闪。此人一身家丁打扮,却有如此形貌,必是丁仪府中蓄养的死士无疑。那么,他前来丞相府急急叫走丁仪,定有十万火急之事,而且此事必然非同小可,莫非与目前世子立嗣有关?只有这样的大事,才会令一向自诩“公而忘私”的丁仪在丞相府办公时间里急速回府。而且,丁仪似乎在眉目之间还带着一丝隐隐的掩抑不住的喜色……难道他们察觉到了什么……司马懿看似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一边整理着被丁仪一头撞皱的衣衫,一边极其紧张而迅速地思索着。
“老爷,老爷……”司马寅由于紧张与焦虑而有些变调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回了现实里来,“你怎么了?”
司马懿定了定神,见是司马寅,不禁脸色一变:“你来干什么?”
“小的有要事相报。”司马寅急切地说着,同时附身上来,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在司马懿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
“什么?”犹如一个晴空霹雳打在身上,一向深沉持重的司马懿也不禁全身一震,面色剧变。他终于明白丁仪刚才为何这般急奔回府了。
但只是这一瞬间,他马上定下心神,恢复了平日里的镇静,向司马寅沉沉说道:“快去找三老爷回府,就说我得了急症。”
青芙被抓
这一边,丁仪随着丁鸣几乎是马不停蹄,一路狂奔回府。进了府内,丁仪见四下无人,这才开口低声问道:“你发现了什么吗?”
丁鸣也是压低了声音答道:“这几个月来我们按照大人的指令,一直昼夜不停地守候在丞相府周围观察异常人士的异常动态。我们发现,丞相府王夫人的贴身侍婢青芙在这段时间里外出最为频繁。
“今天上午,这个青芙又偷偷潜出府来。我们几个兄弟便悄悄跟踪上去,跟到菜板胡同的隐蔽角落处,见到她正与一个青年男子约谈什么。属下见状,当机立断,便下令众兄弟上前活捉青芙二人。不料那青年男子一见我们扑上前来,自知无法脱身,一边用匕首划破了自己的脸庞,一边吞下了藏在身上的毒丸自杀了。那青年男子面容已毁,人也断了气,我们是查不出他的来历。倒是那婢女一时惊慌失措,没能反应过来,被我们生擒活捉,带到府中后院柴房里关了起来,请大公子亲自前去审讯!”
丁鸣一口气汇报了事情经过,却未听到丁仪发出任何言语。他抬眼一看,只见丁仪此刻脸上的表情要有多复杂就有多复杂,但成分最多的还是一种说不出的狂喜之情。他像是因为太过惊喜而一时失了神,只是怔怔地站着。过了好一会儿,他“哎哟”一声,才跳回到现实中来,双掌一拍:“很好,很好,你这事办得很好。”丁鸣正自谦虚地推辞着,“啪”的一响,他的右颊突然又挨了丁仪重重一记耳光!
他捂着右颊,一脸苦相,满心委屈地看着丁仪。只见丁仪脸色铁青,冷冷说道:“但是,你做得还不够好!你应该把兄弟们当即分成两拨人,一拨人继续跟踪那婢女,另一拨人去跟踪那青年,要一直追查到他的主子那里去。你今天这冲上去一抓,弄得那青年自杀了,线索也断了,他的主子定然作好防备了。你坏了我的大事。”
“属下……属下当时一心急……就没顾上这么多了……”丁鸣支支吾吾分辩着。一刻钟之前,他还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是个功臣。这一刻钟之后,他被丁仪这一番话,这一记耳光打得是如坠深渊,完全没了自信。
丁仪脸色一沉,冷冷说道:“现在,我们只有从这个婢女身上下手了。你马上派人去摸清她的底细,将与她有亲戚关系的人能抓来多少就抓来多少。唔……她是一个婢女,应该在丞相府有相好的,也立刻给我抓来。行动要快,绝不能落在别人后面。另外,要找些精明能干的人对她严加看管,绝不能让她再像那个青年那样自杀掉了。捆住了手脚也不行,她咬舌自尽怎么办?给她嘴里勒上粗布索!”他这一番布置可谓周密而明确,丁鸣连连点头称是,接令而去。
丁仪站在院坝中央,背负双手,埋头思索着快步踱了几圈,又喊来府中一名仆人,吩咐道:“速速去请杨修杨大人、司马孚司马大人今夜到我府中一聚,就说本座有要事相商。”
剑拔弩张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肯定真正的赢家到底是谁。本来,平原侯在这次立嗣之事中已然处于下风,然而正是在这岌岌可危的最后关头,老天却送来了一线转机。这真是运气太好了。丁仪一边在府中密室里静静地等待着杨修和司马孚的到来,一边沉沉地思索着。是的,目前青芙已落入了我们手中,那么藏在这场立嗣之争背后的许多罪恶的秘密都会大白于天下。古语云:“善忌阳,恶忌阴。”行善最怕的是过分的张扬,行恶最怕的是过分的阴深。再阴深沉潜的恶行,一旦公之于世,便会如雪融冰消。
但是,从青芙这条线索顺藤摸瓜一直追查下去,又会查出什么样的事情与人物来呢?她可是王夫人的贴身侍婢呀,万一失手,后果不堪设想。丁仪一念及此,心头一阵发寒。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与反对、遏阻平原侯立嗣的那股神秘力量进行正面交锋时的孤立与无助。然而,自幼以来便在与别人的歧视、外界的阻力、身体的残疾等灾厄的搏击中成长起来的丁仪早就深深懂得了,一个人,越是在孤立无助的时候,就越要顽强、执著,越要谨慎、小心,方能获得最后的彻底的成功。想到这里,丁仪近来因天天熬夜苦思而弄得血丝密布、酸胀涩痛的右眼深处闪过了一道锋利的亮光,不论这个婢女身后会牵涉到什么人,他都要一查到底,抓出那只“幕后黑手”来。
“大哥,杨主簿和司马公子来了。”丁廙推开室门,身后跟着杨修与司马孚鱼贯而入。丁仪没有起身迎接,只是礼节性地在坐椅上欠了欠身,招手让他俩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边。同时,他脸上那深深的倦意一扫而光,现出轻松自如的神情来。
丁仪先是看了看杨修的表情。杨修近来因父亲杨彪被逐一事十分伤感,所以脸色颇为难看。说实话,正是父亲的猝然被逐,让他深深感到了宦海沉浮变幻无常。父亲一辈子坚守正道,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忠于汉室,忠于皇上,高风亮节,人皆敬仰。然而到了晚年,他竟被自己一心所效忠的汉室和皇帝为了自保而无情地抛弃!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官场险恶,由此可见一斑。屈原说得对:“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他不禁在心头浮起了一种急流勇退的想法。只不过,一想到平原侯的立嗣之事尚未完结,他又不忍就此放手。平原侯待他以国士之礼,他亦只能尽心尽力帮助平原侯做到“善始善终”。他下定了决心,只要把平原侯一推上世子之位,他就马上辞官引退,从此永远不再涉足政坛。
而司马孚坐在另一边,不知为何,却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他的眉目之间不时掠过一抹隐隐的愁云。中国有句俗话说得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家这本经的共同点是“难念”,但至于怎么个难念法,却各有不同。丁仪因为平原侯曹植不能立为世子而“难念”,杨修因为身为汉室遗少却羁留曹营而“难念”,司马孚便是因家族关系的处处制约而“难念”。当他上午突然接到二哥司马懿的紧急约见,听到二哥对他讲的那些话后,他便知道,自己今天才是真正走到了人生抉择的“十字路口”。人,一生当中要走千步、万步的路,然而关键的只是那么两三步;人,一生当中要讲千句、万句的话,然而关键的只是那么两三句;人,一生当中要做千件、万件的事,然而关键的只是那么两三件。选对了走这两三步路,讲对了这两三句话,做对了这两三件事,你的人生会跃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去成就自我;选错了走这两三步路,讲错了这两三句话,做错了这两三件事,你就有可能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也不得翻身,甚至还会连累家人和三亲六戚。
每个人都并不是生活在超尘脱俗的真空里,也不能真正无牵无挂,无拘无束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必然生活在纷纭复杂的社会关系中,而且也是代表自己身后那一张庞大的社会关系网而活。任何人都不会例外,司马孚亦是如此。以二哥司马懿为首的那个大家族,都把重振门风的赌注押在了五官中郎将身上,只有司马孚仍在彷徨动摇之中。在他看来,平原侯曹植的的确确是一位德才兼备的世子人选,而且平原侯一向待司马孚是情深谊重,亲如兄弟,司马孚又岂能忍负他?
然而,二哥上午约见他时字字惊心,句句震耳的那番话,却最终将他心底最后一丝彷徨击得粉碎。二哥讲得对,丁仪抓住了那个婢女青芙,就等于扼住了王夫人、五官中郎将、二哥等人的咽喉!他们是决不能坐以待毙的,早已作好了全面准备,蓄势待发。只要丁仪稍有异常之举,一场血腥而惨烈的魏室大屠杀就将拉开帷幕……二哥司马懿当时指着府中练马场上一瞬间集列整装待战的三千死士对他说道:“如果丁仪敢用那婢女来要挟我们,我们就让这些死士换成汉宫卫士的衣饰,一举杀入丞相府与平原侯府,声称是皇帝陛下派来刺杀曹丞相与平原侯的。他们府中都有我们的内应,必然会马到成功!杀了曹丞相与平原侯之后,五官中郎将就以‘为父复仇’为名,立刻出面主持大局,调兵遣将,乘胜追击,顺势屠灭汉室君臣,然后登基称帝。——虽然我们也不想这么做,但势已至此,恐怕这场惨剧实在难以避免。”
司马孚摇头无语,他知道二哥此言非虚,他也很清楚曹丕这一边牵涉的人太多太多了,他们的反攻与暗算,绝不是丁仪、杨修和自己这样区区几个文人儒士应付得来的。也许只有照二哥说的那样做,才能化解这场玉石俱焚的惨剧。他说得对:“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是以平息这场魏室内乱为第一要务,要让事态回归到一切都仿佛不曾发生过才好。”若偷偷拿掉了丁仪手中的那张“王牌”——青芙,他就兴不了风,也掀不起浪了。唯有如此,魏室才会得以安宁。
正在他思忖之间,丁仪缓缓开口说道:“今天上午,我们在菜板胡同抓住了一个贴身侍婢。她是在和一个无名死士的约谈现场被我们生擒的。现在,可以认定她就是五官中郎将与王夫人私下里内外勾结的‘线人’。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大家谈一谈,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她已经亲口招供了吗?”杨修直截了当地问道。丁仪微微地摇了摇头——今天整个上午,丁鸣他们都在拷问青芙,但她一直坚持着一声不吭,什么话都没说。杨修见状,不禁喟然一叹,道:“无论如何,都要从她口中套出重要的证词来,作为平原侯在立嗣之争中最后的杀手锏。”
丁仪点了点头,也不答话,又转头看了看司马孚。司马孚知道该自己发言了,便定了定神,按照司马懿吩咐的那样,说道:“我认为,在套出那个婢女口中的证词之后,要迅速让平原侯将此消息通知卞夫人,及时作好丞相府里的内应准备。”
丁仪听罢,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司马君这个点子不错。”司马孚为了继续麻痹丁仪,又献计道:“这个婢女被擒,五官中郎将想必已作好了应对此事的全面准备。我们不能以君子之心度其小人之腹,也要有些非常手段才行。据我所知,五官中郎将与夏侯尚、曹真、张郃、徐晃等大将关系甚密。我们万一逼急了他,狗急跳墙怎么办?”
“好一个‘不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丁仪有些赞许地点了点头,“数日不见,司马君竟也学会了权谋之术。你所言甚是。丁某已飞鸽传书急召平原侯的二哥——威武将军曹彰随时待我指令,以护卫丞相与平原侯为名而速返许都助阵。”
“丁兄现在有什么方法能从那婢女口中套出证词吗?”司马孚沉默片刻,忽又问道,“尽早拿到证词,才是我们转败为胜的关键。”
“这点我知道。”丁仪微微皱了眉头,“的确,这婢女性格十分刚烈,从她身上下手有些困难。丁某已想到从她身边的人来找突破口……但是,丁某派出人手去追查那婢女的亲戚家人,却发现全无线索。看来,是曹丕把他们控制了,以此作为要挟她的人质。不过……”他看了看脸色显得有些紧张的司马孚,又道,“司马君不必过虑。我的死士今晚去抓她在丞相府结识的那个相好的男人去了……叫,叫什么‘石三郎’的一个马夫……只要把他抓来了,丁某就有把握逼这个婢女开口……”虽然他在安慰司马孚不必过虑,可是司马孚听到他讲的这些事情焉能不为之焦虑?司马孚的心一下提紧了。
正在这时,杨修似有所悟,道:“对了,杨某近来到五官中郎将府中办事,也观察到了一个有些异常的情况……不知是不是杨某太过多虑了……”
“什么异常情况?讲!”丁仪目光一亮,认真地追问道。
“这段时间来,五官中郎将府内每隔两三天都要运一车绫罗绸缎进去。那运送绫罗绸缎的车厢上一般都放着几口大木箱,看起来里边装着的绸缎布匹为数不少,而且每次拉车的牛犊都显得很吃力……”杨修一边仔细地回忆着每一个细节,一边慢慢地说道,“但是,据我观察,他府里的妻妾侍婢却并没有怎么添穿新做的绸衣缎袍……这里边大有蹊跷……”
“你是说,那些大木箱里装的不是绸缎布匹,”丁仪立刻明白过来,“箱子里莫非藏着人?”
“对!”杨修很有把握地点了点头,“而且一定是那些暗地里与五官中郎将结党营私、图谋立嗣的心腹谋士!他就是采用这种‘空箱运人’的方式将谋士们带进府中碰头见面的……”
“真是天助平原侯也!”丁仪右拳一捶面前的书桌桌面,震得桌上茶杯一阵晃动,脸色显得十分兴奋,“不要惊动他们,等到下次有这样的牛车进去,就可以动手了……”
“我今天下午才听到五官中郎将府中那个被我们笼络过来的仆人报告说,他们府中明天又要运进来一车这样的绸缎布匹,”杨修微微一笑,“我今夜前来,就是准备把这个情况告诉你们,然后出其不意,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事不宜迟,那么明天你就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这一切告诉丞相,当场截下那几口大木箱,让那些人‘原形毕露’!”丁仪的右眼里闪出利刃般的寒光,“我也很想知道那些一直隐藏在曹丕身后的‘高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