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啊!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这个陛下的脾性?他的嫉妒之心、猜忌之念重得很,越是有本事的功臣,他越是放心不下——你瞧:本来为夫是尚书仆射之职,掌管全国军政庶务和财赋大计,按照常理,他应该让三弟叔达来担任度支尚书之职,这样咱们兄弟也能配合着把事务做得更顺手一些,可是陛下他却派了陈群的亲信至交陈矫来为夫手下担任度支尚书;而陈群本是尚书令之职,专管礼法和吏治,按照常理,应该是由他陈群信得过的陈矫担任吏部尚书之职,可是陛下他却调了叔达去陈群手下担任吏部尚书……这样一来,在陛下一厢情愿的想象中:陈群应该在叔达面前不敢放手营私,为夫在陈矫面前也不好推心置腹。而当今陛下却可以居中平衡调控,企图随心所欲地操纵这朝内左右两股势力……”
张春华瞧了一下司马懿脸上隐隐透出的不平之色,嗔怪道;“依妾身看来,陛下今天这么对待夫君您,您也不必懊恼——这一切都是您‘作茧自缚’嘛!”
司马懿面露惊疑之色:“爱妻何出此言?”
“陛下现在变得这么狡诈诡变,全是当年夫君您在东宫辅助他立嗣成功的过程中,他向您耳濡目染地学来的……您这算不算是‘作茧自缚’呢?”
司马懿冷然一笑:“嘿嘿嘿……他若真要是用心学对了就还好了,只可惜,他资质驽钝,学到手的尽是些雕虫小技,哪里就能缚得住为夫呢?”
张春华倒也颇有一股韧劲,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夫君,现在他为君,您为臣;他为尊,你为卑……您以臣抗君、以卑抗尊,实在是如同逆水行舟——难啊!”
“哼!为夫现在‘异军突起,扭转乾坤’大略实施的最后一个关键点很快就要达到了:只要揽得兵权在手,为夫就有若雄鹰出笼,翩然不可复制了!”
“兵权?夫君,你欲夺兵权,又谈何容易?张辽、臧霸、曹仁等虎将都还在世,他们个个风头正健,哪一年哪一月才会轮到夫君您哟!”
“这个无妨,”司马懿的笑容仍是深不可测,“你放心,用不了多久,会有人帮助我司马家将这些虎将削除净尽的。而且,也用不了多久,会有人逼着曹丕把军权乖乖地交到为夫的手中的……”
张春华听夫君说得这么笃定,不禁满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闭口不再多言。
司马懿嘴上的话虽是这么说,心底却暗暗有些焦虑:自己眼下固然是身居尚书仆射之位,已经执握了经纶庶务、统理万机的丞相之权,但是那一份叱咤疆场的掌兵之权终究还没有捞到手啊!虽然张辽、臧霸、曹仁等人的用兵之才远不及己,可是他们对外拓取虽不足,但划境自保还是勉强可以做到的。看来,只有魏国外患大作、难以自保,自己才能乘机在军界脱颖而出!而眼下西蜀、江东交战在即,应该正是自己攫夺军权的有利时机。一想到这里,他慢慢皱紧了眉头,向张春华问道:“昨日皇宫大内召请公卿大臣的诰命夫人们前去参加宴会,你见到甄皇后、方贵嫔她们了?她们有什么话带出来了么?”
“甄皇后没怎么多说。她只是隐隐透了一句,好像是说现在的郭贵嫔很受皇上宠爱。”
司马懿沉沉一叹:宫闱椒房之争,何处不有?何时不有?甄宓和方莹也摆脱不了这一切啊。而且根据他在后宫中设下的“眼线”来禀报——这个郭贵嫔心机颇深、诡诈多端,是一个厉害角色哪。唉!甄宓、方莹未必斗她得过。一念至此,司马懿对她俩在后宫中的命运前途一下就揪紧了心。
“方贵嫔有什么话说吗?”司马懿装作毫不在意,盯向了张春华。
关于贵嫔方莹和司马懿之间从前的那些恩怨情结,张春华也一直很清楚。所以,平时她只要听到有人说起“方贵嫔”这三个字,就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得厉害,随即生出一种莫名的难受来。现在,司马懿又开口向她询问方莹的情况了,她的心禁不住又是一阵隐隐的刺痛。她用手指将自己的裙角紧紧绞了几绞,表情有些复杂地瞅了司马懿几眼,嘴唇哆嗦了几下,终于还是慢慢地说道:“这个……方贵嫔倒是拉着妾身的手,讲了不少话。她说,瞧陛下的意思,他是决意要乘吴蜀交争、两败俱伤之际发兵南征了。现在,他只是对选择南征将领人选举棋不定。当时,方贵嫔看到他犹犹豫豫的模样,还给他进言:‘妾身久闻司马仆射乃是文武全才,当年在东宫立嗣之争中也曾一举荡定魏讽之乱,手法干净利落,陛下何不用他为帅?’
“陛下却这样答道:‘你不知道,先帝生前一直警告朕千万不能付与司马懿兵权,担心他才大难驭,朕岂敢任他为帅?’
“方贵嫔又进言道:‘古语有云:度量不宏,焉能用人?贤士不用,焉能立功?陛下之名为‘丕’字,正是‘恢宏广大’之义也。臣妾但愿陛下能如汉文帝倚重闭营拒驾的周亚夫一般宽于取贤、广于纳士,成为‘名副其实’之巍巍明君方可。’可是……可是陛下后来似乎仍然‘顾左右而言他’,未置可否……”
司马懿听了,怔怔地坐在那里,沉浸在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中回不过神来。对于师妹方莹在魏室后宫中为他付出的鼎力暗助之功,他一直深深感激,也一直潜怀自愧。方莹越是这么不遗余力地推助他,他越是觉得自己无法直面……今后,自己该怎样回报她呢?他暗暗抑下了游荡之思,心头慢慢又浮起了一片惘然:原来武皇帝曹操果然给曹丕留下了“不可让司马懿掌兵持节”的绝密遗诏……难怪曹丕一直对自己貌合神离地暗中设防!看来,自己在攫夺兵权的征程上还得多费一些心思啊……
他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地问了一句:“她还有什么话说么?”
张春华将司马懿那有些异样的神色全都瞧在了眼里,她心底的震颤也愈发变得剧烈,脸上表情却是竭力忍着而不现丝毫波澜:“她在临别之际,曾向妾身谈到:在夫君认为合适的时机之下,她想出宫和夫君亲自面谈一些事宜……”
司马懿却没接她的这话,语气一转,淡淡的又说了一句:“春华,你让青苹、林巧儿带话给方贵嫔,就说现在大内后宫中形势波诡云谲、险不可测,她和甄皇后自己切要加倍小心谨慎才行。”
三马同槽而食
“嗖”的一声锐响划过苍蓝的天空,一支羽箭倏地疾射而来,正中那只像雪团一般在草丛草从间飞滚着的野兔后颈窝。接着又是“嚓”的一响,那羽箭竟贯穿了野兔的颈窝,从它的脖喉处直透而出,一下就将它硬生生地钉在了草地上!
“好精准的箭法!好强劲的腕力!”夏侯尚在骏马背上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失声赞道,“看不出来——文质彬彬、气宇雍容的司马仆射竟是如此精通骑射技击之术,本将真是佩服!”
一阵尘埃扬而又定,司马懿的坐骑一溜烟儿似的奔到那只野兔的身边驻足下来,他瞧了瞧那被自己一箭钉射在地上正扭着身子挣命的白兔,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那张镶金玄铁四尺硬弓,唇角露出一抹微笑:“本座这一箭怕是在夏侯将军面前献丑了——说起来,本座练习这骑射技击之术,也不过是聊以游猎娱乐罢了,哪里像夏侯将军能够胸藏万军、叱咤疆场?”
夏侯尚拍马上得前来,呵呵笑道:“司马仆射您太过谦了,您这点儿‘聊以游猎娱乐’的箭术已是十分了得了。依本将看来,我大魏三军千百名将领当中,能有您这样一份身手的人,绝对不会超过十个。”
司马懿听了,双眉暗暗一动,本欲开口要说什么,想了一想又觉得此时只有保持沉默才是最好,就淡淡笑着将心底的思潮起伏轻轻一掩而过。少顷,他俩身后一阵“嘚嘚嘚”的马蹄声传了过来:魏国太史令周宣和新任内廷议郎桓范从后面一左一右并轡打马而至。
“夏侯将军,你以为仲达兄单是这箭法了得啊?他的剑术和枪法都精深异常呢!”桓范当年在灵龙谷紫渊学苑求学时那股心直口快、本色自然的脾气依然没变,一上来就侃侃道,“仲达兄当年和桓某同窗共学之时,他立下的便是出将入相、文武全才的大志。如今他身任尚书仆射之职,大概只发挥出了他的萧何之才,他那一份机变如神的‘韩信之能’你们可是没见识过。对了,羽林军校尉韩健将军他是亲眼目睹过……”
“桓兄此言过誉了,本座听来实是汗颜——”司马懿急忙开口打断了桓范的夸赞之言,将话题引了开去,哈哈笑着用马鞭向夏侯尚指了一指,“若说机变如神的‘韩信之能’,恐怕当今天下唯有咱们这位夏侯将军堪当此誉!且不谈别的,桓兄听说过那‘辕门射戟’的关西骁将吕布吧?咱们夏侯将军百发百中的箭法比起他来也毫不逊色!”
桓范一听,顿时好胜心起,将胯下坐骑一夹,持弓在手,眼角朝夏侯尚一横:“夏侯君,当年咱们在沛郡游处之时,桓某就知道你身手矫健不凡,很想领教领教——今日在此幸得重又相聚,你不如与桓某再到前边林苑中射猎一番,切磋一下彼此的骑射之技怎样?”
夏侯尚与桓范也算是沛郡同乡了,晓得他的脾气一向是直来直去,倒也不以为忤,把自己的马缰一拽,和桓范一道并肩向前冲了出去:“好!咱俩就放开手脚在前边林中比试比试——嘿!本将军岂会怕了桓兄你的挑战不成?”
司马懿望着他俩疾驰而去的背影,扬声呼道:“桓兄、夏侯将军——本座和周君可就在这里等着你俩双双射上百十只鸟兽满载而归了!”
一直见到他俩没入前方林荫深处之后,司马懿脸上的笑容方才渐渐敛去。他神色一正,举目往四下里一扫,瞧得周围无人,便放马走近周宣身旁,低低地问道:“周君,你昨日不是送来口信说有要事与本座紧急面谈吗?此刻正是绝好的机会啊……”
周宣掠眼望了一下四周,拍马上前与他紧紧并辔靠近,一边十分警惕地四下张望着,一边向他低声答道:“前天深夜,陛下猝然召见了周某进入大内寝宫,要求周某为他占断一个怪梦是何征兆——司马兄猜得到这是怎样的一个怪梦吗?”
“什么样的怪梦?”司马懿其实有些反感周宣这种故弄玄虚的态度,但他脸色仍是装得一如平常,直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而问。
“是‘三马同槽而食’之异梦!”
司马懿一听,顿时心头暗暗一紧:又是这个“三马同槽而食”之怪梦?当年曹操也曾经做过这个怪梦啊……
周宣向司马懿脸上瞟了一眼,看到他面色微变,就继续低低而道:“当时陛下就给周某讲:这样的怪梦,不仅他自登基以来接连做了三四次,而且先帝以前也曾告诉他做过此梦。听陛下说,那时先帝以为是马腾、马超、马铁父子三人构乱魏室之凶兆,便以霹雳手段将马氏一族屠灭殆尽。然而,时隔多年,陛下现在又做起了‘三马同槽而食’之怪梦,他便问周某这又是何吉凶?”
司马懿慢慢转动着那柄握在手中的九节马鞭,瞧也不瞧周宣凑近过来的面庞,双眼盯着地下,只是淡淡而问:“周师兄你是如何为陛下解析这个怪梦的呢?”
周宣听到司马懿将先前的“周君”改口称呼成了“周师兄”,便在唇边微微漾出几分喜色来,振了振自己的衣襟,正容而道:“周某那天夜里是给陛下这么析释的:‘陛下,所梦见的那三匹骏马,实非凡驹,乃是禄马之吉兆也。“天、地、人”三才之禄马尽归于曹,则魏室之隆必将蒸蒸日上矣,微臣在此恭贺陛下洪福齐天!’——陛下这才转忧为喜、连连称好,还给周某赏了一箱金饼。”
“哦?‘天、地、人’三才之禄马尽归于曹?”司马懿眉宇间终于松了开来,“周师兄,这番话解释得确实高妙!待会儿,懿会让寅管家装好十箱金饼送到您府上去。”
“不必,不必,司马师弟您太客气了。”周宣抬眼看着司马懿,双眸之中亮光隐隐流动,“不过,倘若单是向陛下析释这‘三马同槽共食’之梦,周某也就用不着让人捎来口信紧急约见司马师弟面谈了……那天夜里,在周某正欲向陛下拜辞出宫之际,陛下突然问了周某一句:‘依卿之见,司马仆射的福禄之量如何?他可谓人臣之杰乎?’”
司马懿听到这里,心倏地一下便提到了自己的嗓子眼上:没想到曹丕在心底对自己的猜忌竟是如此之深!看来,当日在东宫他向自己赐鸩未遂一事的余波至今犹在啊。帝王之心,果然是薄情寡义!——曹操待人是这样,曹丕待人亦是如此……只有大权在握、威福由己,这才是最可靠的!虽然司马懿在心头暗生激愤之情,但他却觉得自己整个意识从内到外为之一松:毕竟还是曹丕先行有负于他了,从此他在对付曹丕之际再也不必背负什么“道德包袱”了!心念平定之后,他仍是向周宣平静地问道:“那么,周师兄你这时是怎么回答的?”
周宣没料到司马懿在这样的危险关头竟依然如此平静自持,他心底甚是钦佩,便肃容而答:“周某当时是这样回答的:‘依微臣之见,司马仆射不过为一介“青蝇附骥尾,有幸臻千里”的廊庙之材罢了。至于“人臣之杰”此誉,恐未足当也!他能够官居台座、身享侯爵,全系陛下隆恩所加与司马氏祖荫福泽所致,其荣禄之量至此尽矣!’”
“很好,周师兄您讲得很好。”司马懿双眉一挑,目光一亮,沉吟着问道:“陛下听了这话的反应又是如何?”
“陛下当时的反应有些模棱两可。他听罢之后,只是沉沉一叹,然后挥了挥手,便让周某退下了。”
司马懿微微皱了皱眉,低头暗思了片刻,在马背上向周宣欠身一礼:“懿在此多谢周师兄的巧妙回护之功。看来,陛下已对懿的赤诚隐隐生疑了,从此之后,你我交往之际切记更要隐秘一些才是……”
周宣也还礼答道:“司马师弟这是说哪里的话?你但有用得着周某之处,周某万死不辞!”
司马懿双眼一抬,幽幽地将目光投向了皇宫所在的那个方向:“这个……懿暂时还没有什么事情劳烦周师兄的。不过,近日甄皇后与方师妹在后宫中深为郭贵嫔那奸妇所陷,恐有不测之忧——望你从旁暗助一把!”
“甄皇后与方师妹待我等恩重如山,周某自当不顾一切鼎力相助。”周宣一听,耸然动色,“关于郭贵嫔近来在后宫嚣张一时之事,周某亦有耳闻。周某也很是为甄皇后、方师妹深深担忧啊。司马师弟,你的计谋多、手腕高,你且建议周某该当如何暗助她们?”
“今日凉州刺史张恭送来了一份急函,声称当地出现了一起‘青虹贯日’之异象……你可借此传出占断之言,就说‘青虹贯日,世间恐有贵女子蒙谗之殃’。这样一来,陛下在对甄皇后、方师妹薄情以待之时,至少也会瞧在天象示警的份儿上稍稍顾忌三分。”
“这个办法甚是使得。”周宣听得司马懿说罢,立刻便连连点头,“好的。周某回到太史署之后,立即就会依你所教,将这一占断之言散播出去……”
司马懿这时方才神情一松,望着前边林荫深处,转开了话题:“咦……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桓兄和夏侯将军之间的切磋比试还没有结束吗?”
“桓兄和夏侯将军的骑射之术在伯仲之间——他俩若要分出个胜负来,至少也该在一个时辰左右吧?”周宣眯缝着双眼,朝前盯看了半晌,忽地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向司马懿说道:“对了,司马仆射,周某有一个消息告诉你:你还记得周某曾经给你提起过的那个益州巴郡同乡好友谯周吗?他也是星相占卜世家出身,现在已在伪蜀担任了太史丞之职。半个月前,谯周派人送来密信,谈到刘备此番讨伐江东之役,伪蜀丞相诸葛亮是极力反对的。看来,刘备这一次兴师而侵江东,其内部的意见分歧实在是颇为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