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玛里拉去了镇上,晚上才到家。安妮去了果园坡对面的黛安娜家。她回来的时候,看到玛里拉正撑着脑袋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安妮从没见过玛里拉这样垂头丧气的样子,她不禁吃了一惊。
“玛里拉,你是累了?”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玛里拉疲惫地抬起头,“我是有点儿累,嗯,也不全是这个问题,还有别的事儿。”
“眼科医生给你检查了?他怎么说?”安妮担心地问。
“他给我检查了,说我以后要注意保养,不要再看书和做针线活了。也不能总是掉眼泪。他给我配了眼镜,说我按他说的做,不久头痛就会好的。但是如果我再不注意好好保护眼睛,不出半年我就会失明的。安妮,这可太吓人了。”
安妮吓得叫起来,然后陷入了沉默。她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阵,她鼓起勇气说:“玛里拉,别想得太严重。医生不是说只要平时注意保护,就会好起来的吗?你不会失明的。而且,如果戴上眼镜你的头痛就能治好,这多了不起呀。”
“没什么希望了。”玛里拉痛苦地说,“如果不能看书、做针线活,什么都不能做,那活着还干什么啊?和失明有什么区别呀?还不如直接失明了,或者死了算了。还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总要掉眼泪的,以后都不能哭了吗?算了,说这些一点儿用都没有。”
“安妮,麻烦给我倒点儿茶吧。我感觉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你暂时别和其他人说,我可不想一群人来问长问短,说个没完没了。”
吃过晚饭,安妮劝玛里拉去睡觉了。然后,她回到东厢房,坐在黑暗的窗边独自落泪。从她回家的时候坐在这儿到现在,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变化。她的生活本来充满了欢乐和希望,还有让人憧憬的美好未来。安妮觉得那时的心情离自己是如此的遥远,好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
上床的时候,她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她终于想清楚自己的责任,当一个人愿意担负起责任的时候,会对成长起很大作用的。现在,安妮决定勇敢地面对现实,正视自己的责任。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玛里拉在院子里面和一个人谈着什么。安妮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卡摩迪的约翰·桑德拉。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可是玛里拉的脸色不太好。
“桑德拉说什么了?玛里拉。”
玛里拉坐在窗口,不顾医生禁止她流泪的建议,眼里充满了泪水。她望着安妮说:“他听说我想卖掉绿山墙农舍,想买下来。”
“什么?他要买绿山墙农舍?”安妮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玛里拉,你不会真的想卖掉绿山墙农舍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我已经考虑很久了,要是我的眼睛没问题。我可以继续住在这儿,雇上个好工人,帮忙料理农活。这日子还能将就过下去。可现在眼睛这样子,我很可能失明,没有精力料理这些事务了。
“虽说我从没想到要在自己有生之年变卖家产,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田地荒废下去,最后想卖都卖不掉。我们家的每一分钱都存在了那个银行里。马歇去年秋天借了些钱,还要还欠款。
“林德太太建议我把农场卖了,另外找个地方住。我们的农舍买不了多少钱。它规模不大,而且也很旧了。不过,这些钱应该够我维持以后的生活了。我很高兴你自己有奖学金。不过,等你假期的时候就没有地方住了,安妮,这让我特别难受。情况就是这样,我想你能够对付过去的。”
说到这儿,玛里拉忍不住痛哭起来。
“绝不能卖掉绿山墙农舍。”安妮坚决地说。
“安妮,我也不想的。可是情况你是清楚的,我自己留在这儿,只有寂寞和孤独,时间长了我会发疯的,而且眼睛肯定会失明。这样做是没办法的事儿。”
“你不会一个人在这儿,玛里拉,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去雷德蒙德了。”
“不去雷德蒙德了?”
玛里拉拿开捂着脸的双手,抬起憔悴的脸庞盯着安妮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刚才说的意思,我不打算去领奖学金了。你那天从镇上回来,我就下了这个决心。玛里拉,这么多年你一直为我操心,我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丢下你一个人不管呢?
“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现在我讲给你听听吧,玛里拉。我们家的农场巴里先生明年想租,所以你就不用发愁了。我打算去学校当老师,这里的学校我申请了,但估计希望不大。听说理事会已经决定聘用基尔伯特·布莱斯了。
“不过我可以去卡摩迪那里的学校,昨天晚上布莱亚先生在他的铺子里跟我讲的。当然了,那儿不如在亚邦里的学校方便。不过我可以住在家里面,天气暖和的时候,就自己赶马车去上课。就是冬天也可以一星期回来一次。你看,玛里拉,我全都计划好了。我会念书给你听,这样你就不寂寞了。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会过得非常快乐幸福的,就你和我。”
听了这番话,玛里拉就像身处梦中一样。
“安妮,我知道你留下来我们会过得很好,可是你作的牺牲太大了,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安妮快活地笑了。
“瞎说,这可算不上是牺牲!没有什么事比卖了绿山墙农舍更糟的了。我可不想看到这一幕。玛里拉,我已经决定了,不再回雷德蒙德深造。我们两个就守着这个老房子,我在这儿当老师,你就不用操心了。”
“可是,你的理想不是——还有——”
“我还像原来那样干劲十足,不过生活的目标稍稍有了一些改变。从今天开始,我要做一名优秀的教师。我还打算帮你恢复视力。另外,我也可以在家里自学大学的课程,哎呀,我有一大堆计划呢,玛里拉。这个星期我一直都在计划这些事儿。我相信,就是不去上大学,我的生活依然会丰富多彩的。
“当我从女王学院毕业的时候,我觉得面前是一条平坦笔直的路,路上的目标也清晰无比。现在,我的路不过是拐了一个弯。我不知道拐过去能看到什么风景,但我相信,那里会有更美好的景色。
“弯弯的道路自有它的魅力,玛里拉。我期待着转弯后的路上有焕然一新的景色,能看到美丽的山谷、碧绿的森林和柔和的阳光……”
“可是这么好的机会,放弃了怪可惜的。”玛里拉还是放不下奖学金。
“玛里拉,您不要再说服我了,我已经十六岁半了。我就像林德太太说的那样,固执得像头骡子。”安妮说着笑了起来。
“玛里拉,我并不是因为同情你才留下来的。我讨厌怜悯,也觉得这根本没必要。一想到能留在绿山墙农舍,我从心里感到高兴。你和我都一样爱这个地方,我们不能把它卖给别人。”
“安妮,你真贴心。”玛里拉说,她终于动摇了,“我觉得你在这儿,好像让我焕发了新生。我真希望你能去上大学,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先不想了。安妮,我一定想办法补偿你。”
安妮决定不上大学,留下来教书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亚邦里,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好多人不明原因,觉得安妮是在犯傻。但是阿兰夫人非常理解安妮的决定,支持安妮的决定,让安妮热泪盈眶。好心的林德太太也很赞同安妮的做法。
一天晚上,安妮和玛里拉坐在门口。夏天的暮色中飞着白色的飞蛾,清新的空气中充满了薄荷草的味道。她们喜欢饭后在外面坐上一阵儿。
这时,林德太太来了。她将圆滚滚的身子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石凳后面是茂密的粉红色和黄色的蜀葵。
“能坐下来歇歇脚,真是舒服啊。”林德太太心满意足地长舒了一口气说,“今天我走了一整天,两条腿撑着这两百磅的身体,可真够戗。太胖了绝不是什么好事,玛里拉。安妮,听说你不去上大学了,我觉得挺好的。作为一个女孩子,你现在学的东西足够用了,也该知足了。我不知道男生女生一起在大学里,学些拉丁文、希腊文有什么好处。”
“可是,就算我不上大学,也还是要学拉丁文和希腊文的呀。我打算就在绿山墙农舍学这些知识,学所有大学里面该上的课程。”
林德太太大惊失色地张着两手说:“安妮,你这样会累垮的。”
“不会,我会让自己保持充足的精力,细水长流的。我会好好安排时间的,你知道,冬天夜晚都很长,而我又不擅长编织刺绣,所以时间会很充裕的。你知道吗?我要去卡摩迪的学校当老师了。”
“我不知道,我听说的消息和你这个不一样。理事会决定把亚邦里的职位给你,你很快就要在亚邦里当老师了。”
“林德太太,理事会不是定下来让基尔伯特·布莱斯在这里吗?”安妮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吃惊地问。
“本来决定基尔伯特留在这儿的,可是基尔伯特得知你也申请了,就去找了理事会。他决定收回申请,还建议他们接收你过去当老师。理事会昨晚专门为这事开了会。基尔伯特可能会去白沙镇上教书了。
“我得说他真是心地善良的孩子,他一听说你要留下来陪玛里拉,就去找理事会了,最后理事会同意让你留下来。他在白沙镇教书要自己支付伙食费,还要攒钱去念大学,可是作出了不小的牺牲啊。不过托马斯回来告诉我这件事,我还是挺为你高兴的。”
“我不能让他这么做,不能让他为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他已经和白沙镇上的理事会签了合约,就算你拒绝他也于事无补。所以,你还是接受他的好意吧。现在学校里也没有帕伊家的孩子捣乱了,乔希是他们家最小的一个。所以你会很顺利的。帕伊家的孩子是学校里最调皮捣蛋的,这二十年来,总有一两个帕伊家的孩子在学校读书。他们好像是专门为了跟老师作对才去上学的。我的上帝,巴里家的墙上怎么有一闪一闪的火光?”
“那是黛安娜给我的信号,她让我过去一趟。”安妮笑着说,“这是我们的老规矩了,不好意思,我要失陪一下了。”
安妮说完,像小鹿一样连蹦带跳地跑下了长满了三叶草的山坡,消失在“闹鬼的树林”中。林德太太眯着眼睛,一直望着安妮的背影。
“安妮还是孩子气十足呀。”
“她很多地方都像个大人了。”玛里拉反驳说。她又恢复了往日干脆利索的精神头儿。可是无论如何,她的精神总是大不如前了。
当天晚上,林德太太和丈夫托马斯闲聊说:“玛里拉变得比以前温和了许多。”
第二天下午,安妮去了亚邦里那片很小的墓地。她给马歇的墓换了新的鲜花,又为墓前的苏格兰玫瑰浇了浇水。她喜欢这里的宁静肃穆的气氛,一直待到傍晚才回去。白杨树沙沙地响着,好像在相互说着悄悄话。
坟地里的青草也像在窃窃私语地摇动着。她顺着“闪光湖”走下山坡,暮色笼罩了整个亚邦里,一片宁静清新的氛围。空气中有甜蜜的三叶草的清香,树丛中透出村中逐渐亮起的灯光,星星点点地闪烁着。
亚邦里就像一个梦幻的世界。远处是雾气氤氲的大海,在暮色中呈现出浪漫的紫红色,海浪发出阵阵低吟。西边的晚霞色彩纷繁,在池塘中映出绚烂柔和的身影,就像一支柔和的画笔将晚霞画在了水面上。安妮看着傍晚的美景。她被深深地打动了,整个人都浸入了大自然中。
她低声自言自语道:“亲爱的大自然,我是多么高兴能生活在你创造的可爱世界中呀。”走到下坡的时候,一个高个儿小伙子吹着口哨出了布莱斯家的大门。
他走到安妮面前,停下了口哨,对安妮彬彬有礼地摘下帽子,这是基尔伯特。可是,如果安妮不停下脚步,也不对他伸出手的话,他可能会一言不发地快步走掉。
“基尔伯特,”安妮红着脸说,“谢谢你把这个学校的职位让给我。我非常感激,你真好。”她向基尔伯特伸出手去,基尔伯特热情地握住了安妮的手。
“安妮,这算不上什么。我很高兴能帮到你。我们以后能做朋友吗?你是不是已经原谅我了?”
安妮笑着想把手抽回来,可是没能做到。“我早就原谅你了,那次在池塘边就原谅了,只是当时我没意识到而已。我那个时候又倔又笨,我一直——坦白讲吧,那次之后,我一直觉得很后悔。”
“我们一定会成为最好的朋友的,安妮。我们命中注定就应该是好朋友,只不过你阻挠了命运的安排,从现在开始,让我们成为互相帮助的好朋友吧。你还打算继续学习,对吗?我也这么想的。走吧,我送你回家。”
安妮走进厨房,玛里拉好奇地问:“和你一起从小路走回来的那个人是谁啊?安妮。”
“基尔伯特·布莱斯。”安妮说。她的脸居然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我们在巴里家的山丘那儿碰到的。”
“真没想到,你居然和基尔伯特和好了?你们站在门口起码说了半小时吧?”玛里拉带着一丝狡黠的微笑说。
“以前我们一直是死对头,不过,我们决定以后还是做好朋友。我们真的说了半个钟头?我感觉只有几分钟呀。不过,玛里拉,这可能是要把五年来我们没说的话补回来。”
这天晚上,安妮在窗前坐了很久。她满心喜悦地听着风吹过樱桃树的树梢,薄荷的香气阵阵袭来。山谷里,冷杉树上面的星星眨着眼睛。远处黛安娜屋里灯光也忽明忽暗地闪着。
从女王学院毕业回家后,安妮总喜欢在窗前想事情。她的世界比在女王学院的时候小了许多。可是,她知道宁静的生活中自有平和的乐趣和幸福。
忙碌的工作、有价值的追求、志同道合的友谊,这些都让她感到快乐无比。而且,她还有纷繁的幻想世界,这是谁都夺不走的。无论如何,总会赢来柳暗花明的一天。
“有上帝在天保佑,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会是美好的。”安妮轻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