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萨拉回来路过隔壁时,看见拉姆·达斯正在关百叶窗,她朝房间里看了一眼。就是这样一眼,让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他发现那个印度绅士有一种更深切的忧郁和痛苦。
“我好久没有去过这么漂亮的地方了。”在当时的那一刻,她脑海里曾经浮现出这样一个想法。
印度绅士仍然坐在炉火前,明亮的炉火像往常一样在壁炉里燃烧,他一只手撑着脑袋,看起来跟以前一样孤独而苦闷。
“哦,可怜的人啊!”萨拉说,“我真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一定要去帮帮你。”
事实上,托姆先生所想的是关于卡麦克的事儿。
“假设,”他想,“假设就算卡麦克已经到了莫斯科,并且在那里寻找到了那对夫妇,可是万一通过确认得知,他们从巴黎帕斯卡夫人学校里带走的那个小女孩,并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到时候该怎么办呢?假如她是另外一个孩子,那么我又该怎么办?我接下来怎么办呢?这件事该如何了结呢?如何对克鲁交代呢?”
当萨拉在进屋时,正好碰到铭钦小姐到楼下来训斥厨子。
“你去哪儿闲逛去了?”她厉声问她道,“你已经出去几个小时了,是不是偷懒了?”
“路上很泥泞,到处都是泥巴,而且,”萨拉回答道,“很难走,再加上我的鞋子太破了,总是滑出来,所以时间长了一点。”
“不要找理由,知道吗?只有懒鬼才会总给自己找理由!”铭钦小姐气恼地说,“更不能撒谎。我最讨厌撒谎的孩子。”
等到萨拉进屋走到厨子那里的时候,厨子刚刚挨了铭钦小姐一顿狠训,正处在可怕的气头上。正好萨拉此时撞进来,这实在是她的一个出气筒,她很高兴终于有人可以让她发泄发泄了。
“你干脆就在外面待一个晚上算了!买东西怎么能这么晚呢?”那个厨子呵斥萨拉道。
萨拉赶紧把买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
“这些是你要的东西。”她没有在意地说。
厨子一边嘟囔,一边仔细地翻看着。可以说,那会儿她的心情真是糟糕透顶,看起来不知道从哪里受了气。
“嗯,这里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吃吗?”萨拉非常小声地问。
“茶点都没有了,什么都被吃光了。你这么晚回来,还指望我能给你留着吗?”厨子觉得,自己这样回答已经非常客气了。
萨拉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她不知道该不该生气,该不该乞求对方。但是最终,她还是张嘴说了。
“我没吃晚饭。我很饿。”她接着说,但是她的声音非常低,之所以这么低声说话,是因为她害怕自己的声音会发颤,那样听起来会让她更饿。
“好吧,你到食品室里看看,也许那儿还有点面包。”厨子说,“现在这个时候,根本没有东西了,你也只能吃那个了。”
萨拉只好走进食品室,好容易找到一块又硬又干的剩面包。厨子此时只有一肚子的怨气,怎么会给萨拉东西来就着面包吃呢?她不把怨气撒在萨拉身上就已经是万幸的事情了。
所以,就在那一刻,对萨拉来说,爬上通往阁楼的那三段长长的楼梯,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每次在她疲惫的时候,她总觉得这些楼梯又长又陡,而这个晚上,她总觉得它像是走不到尽头似的。她都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了好几次。
当她走到楼梯顶的时候,忽然看见从她阁楼的门缝下有灯光泻出来,这让她非常高兴。那意味着,那个曾经一直能够让她感到温暖的好友埃芒加德又偷偷地爬上阁楼来探望她了。看起来这的确是一种莫大的安慰,比起一个人独自走进空荡荡的房间来要好得多。
每次埃芒加德裹着她的红色披肩,看起来胖乎乎的,她只要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让萨拉感到舒心,而且感觉这个房间也会变得暖和一点了。
没错,萨拉打开门,一眼就看见,埃芒加德就坐在她那窄小的床上,而且她还是那种习惯,就坐在床的中间,并小心地将两只脚藏在身子底下。她这样做的目的,大概是想要逃避老鼠梅基赛代克的缘故。尽管梅基塞代克和它的家人让她十分着迷,但毕竟她还没有和它们亲密起来,所以,她一个人在阁楼里时,总是喜欢这样坐在床上等着萨拉回来。
事实上,在她独自待在阁楼的时候,埃芒加德经常会变得非常紧张,因为梅基塞代克出现了好多次,而且每次都会东闻闻西嗅嗅,甚至有一次,它还提着前爪坐着,盯着她还朝她的方向嗅了嗅,这让埃芒加德吓得浑身哆嗦,差点就叫出声来。
“噢,萨拉,”她叫道,“我真是太高兴了!你终于回来了。梅基总是到处嗅来嗅去。你知道,我还是非常害怕呢。不过,我已经做了很多努力。我试着哄它回去,但是这么长时间了,它都不听我的话,无论我怎么样它都不回去。实际上,我是喜欢它,你知道的,可是,每次它冲我嗅的时候,还是把我吓了一跳。我真是害怕极了。不过,萨拉,你觉得它真的不会跳起来,然后一口咬住我吗?”
“不会的,一定不会。它已经是我们的朋友了。”萨拉回答道。
埃芒加德像是有了什么新鲜的发现,她从床上爬过来看着萨拉。
“嗨,萨拉,我发现,现在的你真的看起来好累,你没有注意到吗?”她说,“你的脸色很苍白。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不过,我确实很累,”萨拉说着,然后一屁股坐在倾斜的脚凳上,“噢,梅基塞代克,你瞧,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来要它的晚餐了。”
梅基塞代克果然从洞里出来了,它就仿佛是一个等待主人回家来的家畜,一直在等待萨拉回来的脚步声。萨拉也几乎能够肯定,它完全能听出自己的脚步声。所以,她只要轻轻地喊一声,或者说一句回来,它就会带着一副亲切而期待的表情走上前来,但是这会儿,什么吃的都没有。
萨拉只好把手放进口袋,摇着头将口袋翻了个底朝天,脸上也是一副无可奈何而又充满歉意的表情。
“很抱歉,我的朋友。”她说,“我没有面包屑。今晚什么也没有了。你得很快回家去,梅基塞代克,对你的妻子说,今晚我口袋里一无所有,因为我回来的时候,厨子和铭钦小姐都那么生气,所以没有吃的了。你们只好等到明天了,明天就会好起来的,去吧。”
梅基塞代克似乎听懂了。它望了望萨拉,然后低下头来,乖乖地拖着脚步回家去了,大概因为没有满载而归,有些失望。
“哦,我真没想到今晚能见到你,埃芒。”萨拉说。
埃芒加德将红色披肩裹紧了自己的身体。这个阁楼里实在是太冷了。
“阿米莉娅小姐去陪她的老阿姨过夜了,你知道,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她解释道,“所以一等到我们上床后,我就想要逃到你这里来。果然没有人来查床了。如果我愿意的话,也许今晚可以在这里待到明天早上。”
她说着,用手指了指天窗下面的桌子。萨拉刚进门时没有朝那里看,在这一刻她才注意到,原来上面堆了许多书。埃芒加德立刻做了一个沮丧的手势。
“你瞧,爸爸又给我寄来一些书,萨拉,”她说,“就在那儿,桌子上面。真倒霉,那么多,我怎么能看完呢。”
萨拉向四周看了一圈,立刻站起来,跑到桌子旁,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迅速地翻看着。此时此刻,只要有书可以看,她就可以很快忘记所有的不舒服,那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啊,”她叫道,“真好啊!这么多,对了,你这里还有卡莱尔的《法国大革命》。我一直都想看这本书呢!”
“我一点也不想看,萨拉,”埃芒加德说,“不过,你知道的,如果我不看的话,爸爸一定会非常生气。他希望我放假回家之前最好能把这几本书都看完。可是我那么讨厌,我该怎么办啊?萨拉。你瞧,我真倒霉。”
萨拉停止翻看书页,回过脸来看着她,双颊因兴奋而泛起了红晕。
“这样吧,”她叫道,“不然的话,你可以把这些书都借给我,让我来看吧,然后我再把书里边的内容都讲给你听,而且,我保证,我一定会用你能记住的方式讲给你听,这样你就能记住了,这样行吗?”
“噢,天呐!萨拉,你的这个办法听起来真的不错!”埃芒加德惊讶地说道,“这样可以吗?不会被爸爸发现吧。”
“我知道我行的,没问题。”萨拉回答道,“我教那些小班的学生的东西他们总是能够记住。你尽可以放心好了。只要你愿意。”
“萨拉,当然,我当然愿意。”埃芒加德说,她那圆嘟嘟的脸上立刻闪现出希望的光芒,“如果你那样做的话,不但我可以听到故事,并且可以让我记住很多知识,那么,我……我给你什么报酬都行,我保证。”
“不,不,怎么行呢?我什么都不要你给我,”萨拉说,“我只想要你的书,你知道,我很需要它们!”她一边说,一边睁大了双眼,兴奋得胸脯一起一伏。
“好啊,那么,你就尽管拿去吧,”埃芒加德说,“你知道吗?我也是多么希望自己喜欢它们,并且能够看完这些,这样我的爸爸就不会那么生气,我也会变得聪明起来。可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萨拉,你知道,我不聪明,但是我爸爸很聪明,所以,他总想让我也跟他一样。”
萨拉一本接一本地翻看着,“嗯,要是这样的话,那么,你该怎么跟你父亲说呢?”她脑海中突然生出来这点疑问,不由问道。
“噢,我想,没有必要让他知道,”埃芒加德回答道,“只要让他以为,我看过这些书就行了。”
萨拉放下手中的书,缓缓地摇了摇头。“埃芒,那不行。那样就等于在撒谎,”她说,“谎言,那是个非常不好的习惯。至少,它会让我觉得,那会让我感到自己的卑微。哎,你看,它们不仅不道德,而且还是很粗俗的东西。有时候……我想,我也许可以做这些事情。可是,可是很多时候,我还是知道,我不能那样做。……你知道,当铭钦小姐虐待我的时候,我很想就那样,可以突然大发雷霆,把她杀了,但是,我想,我不能做一个粗俗的人。不能像粗俗的人那样,没有道德感。嗯,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父亲,是我在看这些书呢?”
“可是,他希望是我看,而不是别人。”埃芒加德说。看得出来,她对事情发生的意外,感到有些气馁。
“那没关系的。埃芒,他只是希望你了解书里面的内容,”萨拉说,“如果,我能用一种简单的方式,把书中的内容全部都讲给你听,并且帮助你记住它们,那么,我相信他应该会感到高兴的。”
“是的。萨拉,只要我能学到点东西,不管用什么方式,他都会高兴的。”埃芒加德欣慰地说,“如果你是我爸爸,你也会这样想的。”
“可是,埃芒,那不是你的错,你……”萨拉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了。她原本想说,“你不聪明,那不能怪你。”
“你什么?”埃芒加德似乎没有听出来其中的想法,她好奇地问。
“我是说,你不擅长学习,这个并不是你的错。”萨拉委婉地说,“如果你不能,你就是不能,可是这没什么。如果我行……那又怎样,这也,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
萨拉总是对埃芒加德呵护备至,尽量避免让她的心灵受到伤害。她不想让她看到擅长学习与没有学习能力之间的差别。也就是说,擅长学习并不至于伤害埃芒加德。
看着她那张胖乎乎的小脸,萨拉突然有了一个睿智而老成的想法。她一下子有了很好的说法。
“或许,”她说,“擅长学习并不代表一切。你知道,善良才具有更大的价值。你瞧,我们的铭钦小姐,她不是有很多知识并很擅长学习知识吗?可惜,即使铭钦小姐知道天底下的一切,但是就像她现在的样子,在所有人的眼里,她也只不过是一个令人厌恶的东西,因为人人都讨厌她。要知道,许多聪明的人都做过恶事,都很恶毒地伤害过别人。你看看罗伯斯庇尔吧……”
她顿了顿,看了看埃芒加德的表情,她好像听不明白她的意思,眼睛里闪烁着迷惑不解的光芒。
“哦,你不记得了吗?我说的罗伯斯庇尔?”她问,“不久前我跟你讲过,一些关于他的故事。不过没关系,我估计你已经忘记了。”
“喔,不,我不能全部记起来,但是我好像记得。”埃芒加德承认。
“好的,你等一下,”萨拉说,“等我把身上的湿鞋湿衣服都脱掉,然后裹上被子,让我再跟你讲一遍。”
她摘下帽子,脱掉外套,然后很自然地挂在墙上的钉子上,然后又换下湿漉漉的鞋子,穿上一双旧拖鞋。这之后她跳上床来,拉开被子裹在肩膀上,像以前那样双臂环抱着膝盖。
“好了,听着啊。”她打算要开始讲了。
那天晚上,萨拉很快忘记了寒冷和饥饿,全心投入到法国大革命那血淋淋的历史中,耐心地给埃芒加德讲述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
埃芒加德一边听着,同时吓得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但是,尽管听得非常害怕,她还是听得入了迷,因为在这些故事里,既有萨拉激扬的语调,又有动人心魄的情节,听起来刺激而又痛快,这下她再不可能把罗伯斯庇尔忘到脑后,也不会对朗巴尔亲王夫人的存在有任何疑问了。
“你知道吗?当那些士兵把她的头插在长矛枪上,然后围着它跳舞的时候,我就觉得,那是多么美妙的时刻。”萨拉解释道,“不管在什么时候,她都有一头美丽飘逸的金发,每当我想起她的时候,我就总觉得她的头不是在身体上,而是被插在长矛枪上,就在那一刻,那些暴怒的人们围着它又跳又叫。但是她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她很镇定,很安静。”
那天晚上,她俩最后商量好,还是决定要将她们的计划,老老实实地告诉圣约翰先生,而这些书暂时就留在阁楼里,萨拉到了晚上的时候,就可以自己翻开来看了。
“现在,让我们来探探彼此的近况吧。”萨拉说,“埃芒,你的法语学习得怎么样了?可以能够通过检查吗?”
“是的,当然。这些都要感谢你。你知道,自从上次来你这儿,你给我解释过动词的变化形式之后,我就进步了很多。连铭钦小姐都不相信,为什么我居然能把第二天的练习做得那么好,她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萨拉笑了笑,抱紧了膝盖,她很乐于听到埃芒的进步。
“还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洛蒂的算术题能做得那么好,我猜想,她一定认为我们都成了神童。”她说,“你知道吗?其实那是因为,她也曾经偷偷地爬上阁楼,然后我像你一样,认真地教她怎么做来着。”她环看了一眼房间四周,“这个阁楼很有趣,而且还是一个相当好的地方,如果不是这么破旧的话,”她说着,又笑了,“不过,我敢保证,这里也会是一个发挥想象力的好地方。”
事实上,埃芒加德很可爱。她根本没有了解过阁楼生活中的艰难和寒冷,所以她对其中那简直无人能够承受的痛苦,几乎一无所知。毕竟,她还没有足够的想象力,去描述那些她没有看见的东西。
其实这不能怪她。因为她很少有机会来萨拉的房间,因此每当她来到这里时,那些萨拉“假想”的事,还有她讲过的那些生动的故事,只能让她看到阁楼生活令人兴奋的一面。
也就是说,每次她的拜访都带有一点冒险的味道,这让她看不到事情的真相。她并不知道萨拉有多少痛苦。但这并不能怪埃芒加德不够聪明。实际上是萨拉一直将自己的痛苦埋藏起来。
尽管有时候萨拉脸色非常苍白,尽管她看起来非常消瘦,但她那颗骄傲的小灵魂,却决不允许自己向别人抱怨。直到现在,她从来没有向谁说起过自己的苦,甚至包括自己的饥饿。
其实在她的生活里,随时都可能会遇到没有饭吃的惩罚。有时候她会饿得发慌,就像今天晚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