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格利一天又一天都赶着水牛到他们的水坑里去,一天又一天他都能看见一英里半以外平原上灰哥的脊背,他因此知道西尔汗还没有回来,一天又一天他都躺在草地上倾听周围的声音,梦想着过去在丛林里度过的时光。在那些漫长宁静的早晨,哪怕西尔汗在韦根加河边的丛林里伸出瘸腿迈错了一步,莫格利也会听见的。
终于有一天,在约好的地方他没有看见灰哥,他笑了,领着水牛来到了达克树旁的小溪边。达克树上开满了金红色的花朵。灰哥就坐在那里,背上的毛全竖了起来。
“他隐藏了一个月,好叫你放松警惕。昨天夜里他和塔巴奇一起翻过了几座山,正紧紧追踪着你呢。”灰狼喘着气说道。
莫格利皱起了眉头,说:“我倒不怕西尔汗,不过塔巴奇是很狡诈的。”
“不用怕,”灰哥说道,轻轻舔了舔嘴唇,“黎明时我遇见了塔巴奇,现在他正在对老鹰们卖弄他的聪明呢,不过,在我咬断他的脊梁骨之前,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西尔汗打算是今天晚上在村口大门口等着你——专门等你,不等别人。他现在正睡在韦根加的那条干涸的大河谷里。”
“他吃过食了吗?他是不是饿着肚子出来打猎的?”莫格利说,这问题的答案对他是生死攸关的。
“他在天刚亮时杀了一只猎物——一头猪——他也饮过水了。记住,西尔汗是从来不肯节食的,哪怕是为了报仇。”
“噢,蠢货,蠢货!简直像个不懂事的小崽子!他又吃又喝,还以为我会等到他睡够了再动手呢!喂,他躺在哪儿?假如我们有十个同伴,就可以在他休息的地方干掉他。这些水牛除非闻到他的味道,否则是不会冲上去的,而我又不会说水牛们的话。我们是不是能赶着水牛转到他的脚印的背后,好让他们嗅出他来?”
“他在韦根加河里游了好长一段路,来消灭自己的气味。”灰哥说。
“这一定是塔巴奇教他的,我明白。他自己是绝不会想出这个法子的。”莫格利把手指放进嘴里思考着。“韦根加河的大河谷。他挨着平原,离这儿不到半英里。我可以带着牛群,绕过树林,一直把他们带到河谷的出口,然后突然袭击——不过他会从另一头溜掉。我们必须挡住那边的出口。灰哥,你能帮我把牛分成两拨儿吗?”
“我可能不行,——可是我带来了一个能干的帮手。”灰哥走开了,钻进一个洞里。接着,从洞里伸出一个非常熟悉的灰色大脑袋,炎热的空气里响起了莽林里最凄厉的叫声——一头正午时捕猎的狼的吼叫。
“阿克里!阿克里!”莫格利拍起巴掌说道,“我早该明白,你是不会忘记我的。我们手头有一件大事呢。把牛群分成两拨儿,阿克里。让母牛和小牛待在一起,公牛和耕地的水牛单另聚在一块儿。”
两头狼以跳四对舞的方式跑起来,在牛群里穿进穿出,牛群呼哧呼哧地喷着鼻息,扬起脑袋,分成了两拨儿。母牛站在一拨儿,把她们的牛犊围在中间,瞪起眼睛,前蹄刨着地面,只要有哪一头狼稍稍停下,他们就会冲上前去,把他踩死。另一拨儿是青壮年的公牛,他们喷着鼻息、跺着蹄子。不过,他们虽说看起来更加威风,却不那么凶险,因为他们不需要保护小牛。就连六条大汉也没法这样利索地把牛群分开。
“还有什么指令?”阿克里喘着气说,“他们又要跑到一起去了。”
莫格利跨到罗玛背上。“把公牛赶到左边去,阿克里。灰哥,等我们走了以后,你把母牛集中到一起,把她们赶进河谷里面去。”
“赶到河岸边高得西尔汗跳不上去的地方。”莫格利喊道,“让她们留在那儿等我们下来。”阿克里吼着,公牛旋风似的跑开了,灰哥拦住了母牛。母牛向灰哥冲去,灰哥刚好跑在她们前面一点儿,诱着她们向河谷底跑去。而阿克里这时已把公牛赶到左边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干得好!再冲一回,他们就会稍微被惊动,开始跑了。小心,现在要小心了,阿克里。你扑得太猛,他们就会向前冲过去了。喔唷!这可比驱赶黑公鹿要来劲得多。你没想到这些家伙会跑得这么快吧?”莫格利叫道。
“我年轻——年轻的时候也——也捕猎过这些家伙,”阿克里在尘埃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要我把他们赶进树林里去吗?”
“哎,赶吧!快点赶他们吧!罗玛已经要气疯了。唉,要是我能跟他说,今天我需要他帮什么忙就好了?”
这回公牛被赶向右边,他们横冲直撞,闯进了那永不改变的灌木丛。在半英里外带着黄牛群观望着的其他放牛娃拼命跑回村里,叫喊着:“水牛疯了,都跑掉了。”
其实莫格利的计划是非常简单的。他只不过想绕一个大圆圈后上山,绕到河谷出口的地方,然后带着公牛冲下山,把西尔汗夹在公牛和母牛群中间,然后抓住他;因为他明白,西尔汗在吃了一只猪、饮过大量水以后,是没有力气战斗的,并且也没有力气爬上河谷的两岸。他现在用自己的声音安抚着水牛。阿克里已经退到牛群的后面远远的,只是有时哼哼一两声,催着落在后面的水牛快点走。他们绕了很大很大的一个圈。因为他们不愿离河谷太近,引起西尔汗的警觉。最后,莫格利终于把晕头转向的牛群带到了河谷出口,来到一块斜插入河谷的草地上,这块草地的坡度十分陡。站在那块高坡上,可以越过树梢俯瞰下面的平原;不过莫格利却只注意看河谷的两岸。他非常满意地看到,两岸非常陡峭,几乎是直上直下,岸边长满了藤蔓和爬山虎,就是老虎想逃出去,那里也没有他落脚的地方。
“让他们喘口气,阿克里,”他抬起一只手说,“他们还没有嗅到他的气味呢。让他们喘口气。我得告诉西尔汗是谁来了。我们已经把他装进了陷阱。”
他用双手围住嘴巴,冲着下面的河谷大喊——这简直像冲着一条隧洞喊叫一样——回声从一块岩石弹到另一块岩石。
过了很久,传来了一只吃得饱饱、刚刚醒来的老虎慢吞吞的充满睡意的咆哮声。
“是谁在叫?”西尔汗说。这时,一只漂亮的孔雀惊叫着从河谷里拍翅飞出。
“是我,莫格利。偷牛贼,现在是你到会议岩石去的时候了。下去!快赶他们下去,阿克里!下去,罗玛,下去!”
牛群在斜坡边上停顿了片刻,不过这时阿克里放开喉咙发出了狩猎的吼叫,牛群便一个接一个地向前冲了,就像轮船冲破急流,沙子和石头在他们周围高高地溅起。牛群一旦惊跑起来,就不可能停下了。他们还没有进入峡谷的河床,罗玛就嗅出了西尔汗的气味吼叫起来。
“哈!哈!”莫格利骑在罗玛背上说,“现在你可明白了!”
只见无数乌黑的牛角、喷着白沫的牛鼻子、鼓起的牛眼睛像洪流般地冲下河谷,如同山洪中的大圆石头一样滚下山去;体弱的水牛都被强壮的水牛挤到河谷两边,他们冲进了河谷,他们冲进了岸边的爬山虎藤里。他们明白眼下要干什么——水牛群要疯狂地冲锋了,没有一只老虎能够抵挡得住。
西尔汗听见了他们炸雷般的蹄声,爬起身来,缓慢地走下河谷,东张西望地寻找逃跑的路;可是河谷两边的高坡都太陡了,他只好向前走去,肚里沉甸甸地装满了食物和饮水,这会儿叫他睡觉还可以,战斗就做不到了。牛群冲过了他刚走过的池塘,激起了许多水花。他们不停地吼叫着,回声在狭窄的河沟里回响。莫格利听见河谷的另一端传来回应的吼声,看见西尔汗转过身来(老虎清楚,到了紧急关头,面对公牛比面对带了小牛的母牛总要好一点),接着罗玛被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跌跌撞撞地踩着什么软软的东西过去了,其他公牛都跟在他身后,他们迎头冲进了另一群牛当中,那些较弱的水牛挨了这一下冲撞,都被掀得四蹄离了地。这次冲撞使两群牛都涌进了河谷平原,他们用角牴,用蹄子践踏,喷着鼻息。莫格利看准了时机,从罗玛脖子上开溜下来,用棍子在他周围乱打。
“快些,阿克里!把他们分开。叫他们散开,不然他们就互相打起来了。把他们赶开,阿克里。嗨,罗玛!嗨!嗨!嗨!我的孩子们,现在慢些,平静点儿!一切都快结束了。”
阿克里和灰哥跑来跑去,咬着水牛腿。牛群虽说又一次想回过头冲锋,莫格利却设法叫罗玛掉转了头,其余的牛便跟着他跑回到原先牛群打滚的池沼。
不需要牛群再去踩踏西尔汗了。他死了,老鹰们早已经飞下来开始啄食他了。
“兄弟们,他死得像只狗,”莫格利说,一面摸着自己的刀。他和人类生活在一起以后,这把刀只好藏在挂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刀鞘里。“不过,他从来没有表现出过战斗精神,他的毛皮放在会议岩石上一定很漂亮,我们得赶快动手剥皮。”
一个在人类的教养下长大的孩子,做梦也不会想独自去剥掉一条十英尺长的老虎皮,不过莫格利比谁都了解一头动物的皮是怎样长上的,也明白怎样把他剥下来。然而这活儿确实很费力气,莫格利用刀又砍又撕,累得嘴里直哼哼,忙活了一个钟头,两头狼在一边懒洋洋地伸出舌头,当莫格利请他们帮忙的时候,他们上前帮助拽一拽。
忽然,有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他抬头一看,是那个有根托尔步枪的布尔迪。放牛娃们告诉村里人,水牛全惊跑了,布尔迪怒冲冲地跑出来,一心要教训莫格利一番,因为他没有照顾好牛群。两头狼一看有人来了,便立刻溜开了。
“这是什么馊点子?”布尔迪生气地说,“你以为你能剥下老虎的皮!水牛是在这里踩死他的?哦,这还是那只跛脚虎呢,他的头上还有一百卢比的赏金可拿。好啦,好啦,我们就不计较你放走牛群的事啦,等我把虎皮拿到卡里瓦拉去,也许还会把赏金分给你一卢比。”他在围腰布里摸出打火石和火镰,弯下腰去烧掉西尔汗的胡须。当地猎人总是烧掉老虎的胡须,免得老虎的鬼魂缠上他们。
“哼!”莫格利一面撕下了老虎前爪的皮,一面好像在对自己说话。“原来你要把虎皮拿到卡里瓦拉去领赏钱,兴许还会给我一个卢比?可是我心里另有打算,我要留下虎皮自己用。喂,老头儿,把火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