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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春天里的长跑(2)

有的地方是寂静、闷热或被湿岩包围的低地,那里由于夜花和爬满藤蔓的花蕾开放,散发出浓烈的香气,简直让他喘不过气来;有的地方是幽暗的林荫道,那里月影斑驳,仿佛一条条带子印在地面,图案的形状就像铺教堂走廊的花格大理石一样;有的地方是灌木丛,新长出的植物和他胸膛差不多高,湿漉漉地拥在他身边,一个个伸出了它们的枝条搂着他的腰;有的地方是布满碎石的山顶,他在石块间跳跃,下面就是一窝又一窝洞穴里吓坏了的小狐狸。有时他能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传来的细微声音,那是一头野猪在树干上磨他的长牙。过不了多久,他便看见那头灰色的野猪又划又撕着一棵高树的皮,嘴角流着白沫,眼里冒出火光。他常常拐过去倾听犄角相撞的声音和嘶哑的喘息声,寻声冲过去,便看见两只愤怒的大黑鹿低着脑袋角对角蹒跚,月光照着他们身上,一道道血痕显得黑糊糊的。偶尔他会在水流奔涌的河道,听见鳄鱼贾卡拉像公牛一样哞哞地叫,偶尔他会惊动盘成一团的两条毒蛇,可是他们还来不及攻击,他已经跑开,踩着闪光的鹅卵石,消失在丛林深处了。

莫格利就这样跑着,时而叫喊,时而唱歌,那天晚上整个丛林没有谁比他更快乐了。直到后来,花的气味警告他,他已经接近大沼泽了,而大沼泽离他最远的猎场还很远很远。

在大沼泽里,假如是一个在人群中长大的人,走不出三步就会有灭顶之灾,可是莫格利的脚却好像长了眼睛,它们载着他,从一片草丛到另一片草丛,从一簇矮树到另一簇矮树,从一个土丘到下一个土丘,完全用不着眼睛帮忙。他一直跑到大沼泽的中央,惊得野鸭子纷纷飞起,最后他在一根浸在黑水中的覆满苔藓的树干上坐下。他周围的大沼泽都醒着,因为春天鸟民睡得很少,整晚都有鸟群来来去去。可是鸟民们没有谁注意到莫格利坐在高高的芦苇丛中,哼着没有词的小调,检查长满硬茧的棕色脚底,看看有没有荆棘扎进去。他所有的哀愁似乎都已留在属于他的那片丛林里了。可是他刚鼓足嗓门,开始唱一首歌,那种悲伤的感觉却突然回来了——而且比原来要糟糕十倍。

这一回毛葛利可真害怕了。“它也在这儿,摆脱不了!”他大声喊起来,“它一直跟着我呢。”他回过头看“它”是不是站在自己身后,“这儿没有呀。”大沼泽里,大沼泽之夜的喧闹声仍在继续,却没有一只鸟或一只兽跟他说过话。他越来越觉得凄凉。

“我肯定是中毒了,”他惊恐地说,“我肯定是不小心吃了毒物,我快没力气了。我害怕——可是害怕的并不是我——两头狼打架的时候是莫格利在惧怕。阿克里——甚至斐奥都能制止他们,可是莫格利却觉得惧怕。这确定无疑地说明,我吃了毒物……可是丛林里有谁在乎啊?他们成群结队地在月光下唱啊、吼啊、打啊、跑啊,可是我——丛林之神啊——我却要死在大沼泽里,死于我吃的毒物。”他为自己觉得难过,简直痛哭起来。“过不了多久,”他接着说,“他们就会发现我躺倒在黑水里。不,我要回自己的丛林里去。我要死在会议岩上。我喜欢的巴赫拉——假如他此刻不在山谷里讨厌地尖叫就好了——巴赫拉或许会在我尸体旁边守着,防止老鹰像对待阿克里那样对待我。”

一颗大大的滚烫的泪珠滴落到他的膝上,虽然莫格利很难过,他却为自己这么难过感到高兴——假如你们能理解这种颠倒了的情绪的话。“就像我打败红毛野狗、拯救狼群的那天晚上,老鹰朗恩对待阿克里那样。”他接着说。他安静了一会儿,回想着“个体户”最后的话,你们当然也记得那些话的。“阿克里临死时对我说了好多怪怪的话,因为我们要死的时候,我们的肚子会改变,他说……不管怎样,反正我仍然是属于丛林的!”

他想起了韦根加河边的战斗,不由得兴奋起来,最后一句话是大喊出来的。芦苇丛中的一只野母水牛吓了一跳,猛的跪直身体,用鼻子哼了一声:“人!”

“哈!”野公水牛弥萨(莫格利能听见他在泥坑里翻身)说,“那不是人,不过是西奥尼狼群里那个没毛的狼。这样的晚上,他总是喜欢跑来跑去。”

“哈!”野母牛说,低下头接着吃草,“我以为是人呢。”

“我说了,不是人。莫格利,是有危险吗?”弥萨说。

“莫格利,是有危险吗?”男孩故意弄嘴学舌地说,“弥萨只关心这个,有危险吗?可是你们真正关心过晚上在丛林里跑来跑去、守护着你们的莫格利吗?”

“他叫的声音多大呀!”母牛说。

“他们就这么叫的,”弥萨鄙夷地说,“他们把草拔起来,却不明白怎么吃。”

“上一个雨季弥萨也冒犯过我,还没今天厉害呢。”莫格利哀叹道,“可是上个雨季,我却拿着刀把他从泥沼里戳出来,用灯芯草做了根缰绳拴住他,骑在他身上出了大沼泽呢。”他伸出手去折羽毛般的芦苇,却叹了口气,把手缩了回来。弥萨没理他,不紧不慢地反刍着食物,母牛也没理他,继续吃着长长的草。“我可不想死在这儿,”莫格利愤怒地说,“叫弥萨笑话,他的血和贾卡拉,还有野猪是一样的。咱们到大沼泽外面去,去看个究竟。我之前在春天长跑的时候,从来没这样——感觉又冷又热。起来,莫格利!”

他按捺不住心底的冲动,忍不住要偷偷穿过芦苇丛,用刀尖儿刺了弥萨一下。浑身水淋淋的大公牛从泥坑里一跃而起,仿佛一颗炮弹爆炸了。莫格利大笑了好一阵,才坐下来。

“弥萨,你快承认吧,西翁伊狼群这个没毛的狼曾经放牧过你。”莫格利喊道。

“狼!你也算?”弥萨猛踩着泥浆吼道,“整个丛林都知道你放牧的是家牛——你是一个人崽,就像那边庄稼地里满身泥土、大嚷大叫的小毛孩一样。你也配说是个丛林兽民呢!什么猎手会像蛇一样在水蛭中间爬行,仅仅为了溅我一身泥浆——这是只有豺狗才会玩儿的恶作剧——开这种下流的玩笑,让我在自己的母牛面前丢脸?到牢靠的地面上去,我要——我要……”弥萨嘴角直冒白沫,因为他的脾气简直就是丛林里最坏的。

他怒不可遏地喷气蹬腿,莫格利看着他在冒烟喷火的眼睛,眼神依然平静。等弥萨踩踏泥的声音稍微轻些了,他说:“有什么人类部落在大沼泽附近筑窝吗?弥萨,这一带我很陌生。”

“那就往北走吧,”愤怒的公牛吼道,因为刚才莫格利刺的那一下可不轻。“快去向村里人炫耀吧,这种玩笑只有村里光身子的放牛娃才会开,他们就住在大沼泽尽头。”

“人氏族不喜欢听丛林故事,而且我相信,稍微搔搔你的皮也不值得他们开会商议。不过,我愿意去看看这个村子的。是的,我一定会去看看。好了,不要生气了。丛林之主也不是每个晚上都来放牧你的。”

他走到沼泽边颤巍巍的地上,因为他心里十分明白,弥萨绝对不会冲过来。他一边跑,一边回想着弥萨生气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我还有些力气奔跑,”他说,“可能是因为毒物还没渗到骨头。”远处的低空有一颗星,他用手半遮着眼睛,透过指缝看弥萨。“凭着赎买我的公牛发誓,那一定是‘红花’——我以前在旁边躺过的那种‘红花’——那时我甚至还没进入原来的西翁伊狼群!既然已看到红花,我就不用再奔跑了。”

大沼泽尽头是一片开阔的平原,那里有一盏灯在闪烁。莫格利已经很久没跟人打交道了,可是今晚闪烁的“红花”却吸引着他。

“我要去看看,”他说,“就像我从前所做过的那样,我要看人群的改变有多大。”

他忘记了这里不是他可以为所欲为的自己的丛林,所以此时他在布满露水的草丛间行走,也没有小心在意。当他来到有灯光照亮的那间小屋外时,三四只狗立刻狂吠起来,因为他已经到了村子边上。

“嗷!”莫格利先发出一声低沉的狼嚎,镇住那些狗,然后悄无声息地坐下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莫格利,人类的窝跟你还有什么相干?”他抹了抹嘴,想起了多年前人群赶他出来时,一块石头曾砸中那儿的情景。

小屋的门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看向外面的黑暗中凝视着。一个小孩哭起来,女人回头说:“睡吧,不过是一只豺狗把狗惊醒了。过一会儿,天就亮了。”

莫格利在草丛中不停地哆嗦,好像害了热病似的。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但为了确信,他轻声地呼唤:“米苏亚!米苏亚!”人的语言自然地回来了,这令他非常惊诧。

“谁在叫我?”女人说,声音有点儿发颤。

“你忘记了吗?”莫格利说,他说话时喉咙发干。

“假如真是你,那你说说我给你起的名字是什么?说啊!”她把门关了一半,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胸膛。

“纳索!对,纳索!”莫格利说。你们一定记得,他第一次进入人群,米苏亚就是这样叫他的。

“过来,我的儿子。”她叫道。莫格利走进了光亮里,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米苏亚,这个曾经善待他的女人,他也曾经从人群手里救过她的命。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老了不少,头发已经灰白了,可是她的眼睛和声音却没有变。和所有的女人一样,米苏亚希望看到的是莫格利当初离开时的那个样子。她疑惑地打量着他,从胸膛一直到头顶,那头顶快要碰到门顶了。

“我的儿子,”她结结巴巴地说,然后瘫在他脚下,“可你已不再是我的儿子了,你是丛林里的神的儿子!啊呀!”

他站在油灯的红光里,健壮、高大、英俊,一头长发披散在肩头,刀在脖子旁边摇摆,头上戴着一顶白茉莉缀成的花环,看起来的确像丛林传说中的某位神祇。睡意蒙眬的孩子看见了他,从小床上蹦起来,惊恐地尖叫。米苏亚转身去安慰他,莫格利静静地站着,望着屋里的水罐、饭锅、粮囤和其他人类的器物。他发现这些器物自己都记得很清楚。

“你想吃点什么,还是想喝点什么?”米苏亚喃喃地说,“这一切都是你的。我们的命也是你救的。可是,你究竟是纳索,还是神的儿子?”

“我是纳索,”莫格利说,“我离自己的窝很远了。我看见这里的灯光,就过来了。我不知道你在这儿。”

“我们到卡尼瓦拉之后,”米苏亚胆怯地说,“英国人本来可以帮我们治一治那些想烧死我们的村民。你还记得这事吗?”

“嗯,我记得。”

“可是等官司都准打了,我们回来找村里的那些恶人,却发现整个村子都消失了。”

“这我也记得。”莫格利说,鼻孔颤了一下。

“于是,我的丈夫就开始在别人地里干活儿,因为他身强力壮,后来我们攒钱在这儿买了一小块儿地。这儿的地没原来村子的肥,不过我们花销不大——就只有两个人。”

“那个男人哪儿去了?我记得那天晚上,他吓得在土里刨。”

“他死了——已经一年了。”

“他是谁?”莫格利指着小孩问。

“是我的儿子,两个雨季前生的。假如你是神的儿子,请你把丛林的祝福赐给他吧,好让他能在你——和你自己的伙伴——中间不受伤害,就像那天晚上我们平平安安一样。”

她把孩子抱起来。孩子这时也忘记了害怕,伸出手去玩弄挂在莫格利胸前的刀。莫格里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小手指推开了。

“假如你是老虎叼走的纳索,”米苏亚哽咽地说,“那他就是你的小弟弟。把大哥的祝福给他吧。”

“哈咿吗咿!我怎么知道叫做祝福的那种东西呢?我既不是神的儿子,也不是他的哥哥,再说——妈妈呀,妈妈——我的心像铅一样沉甸甸的。”他放下孩子,打了个寒噤。

“看起来你不舒服。”米苏亚一边说,一边在那些饭锅里之间忙得团团转。“这都是因为你晚上在大沼泽里到处跑的缘故。你肯定是发烧了,而且热病已经浸透了你的骨髓。”她竟然以为丛林里有东西能伤害他,这样的想法让莫格利觉得好笑。“我把火给你生起来,你喝点儿热牛奶。把茉莉花环放外面去,这么小的一个地方味道太重了。”

莫格利坐下,双手捂着脸,嘴里咕哝着什么。他从未经历过的种种奇怪的感觉爬上了他的全身,仿佛他真的吃了毒物。他觉得头晕、恶心。他大口大口地喝着牛奶,米苏亚不时拍一下他的肩膀。她不明白他究竟是那老早之前的儿子纳索,还是丛林里的某位神奇的神,但能感觉到他至少是有血有肉的,她心里就踏实多了。

“儿子,”她最后说——眼里充满了骄傲,“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比所有男人都英俊?”

“啥?”莫格利说,他当然从没听过这样的赞美。米苏亚温柔而快乐地笑着,他脸上的表情对她来说已经够了。

“那我就是第一个?尽管做妈妈的很少称赞自己儿子的相貌,但这么做却是实话实说。你的确很好看,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帅的男人。”

莫格利扭着脖子,想越过坚实的肩膀观察自己的背部。米苏亚又笑起来,笑了很久,莫格利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那个孩子也笑着,从这一个跑到那一个面前,又从那一个跑到这一个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