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动于数百年前的诗人陆游。
一方面因为他的苦难,一方面因为他的疼痛。
他的苦难来自社会,他的疼痛来自家人。在陆游的一生中,我们看见的,是一个苍凉不屈的老者,用沙哑的歌喉,在阴影沉重的星空里,倔强而又多情地歌唱。歌唱幸福而又苦难的爱情,歌唱明亮而又黑暗的时光,歌唱苍凉而又倔强的自己,歌唱辽阔而又嶙峋的远方……陆游,把自己梦幻漫长的一生扔进了苍凉不堪回首的破碎时代,把自己忧伤的泪水涂在了西风萧瑟的幽暗黄昏……陆游,这个来自时光沧桑里的倔强生灵,在山河破碎的残照中,为自己的高远理想愿意付出沉重代价的人,却不得不在朝廷的苟安中怆然远去。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苍凉的陆游,在无奈的叹息和幻想的希望中,在绝望的忏悔和空寂的等待中,看着夕阳默然西下,看着夜幕悄然降临。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陆游一生究竟在等待什么?是怎样的内在让陆游在这样的社会前提下,完成了自己人格的升华?社会黑暗是否更需要人格相对完善的人?黑暗中的灯火真的能照亮黑暗吗?而此时的陆游,在写这两首诗时,已经是六十二岁的花甲老人了。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陆游在自己的家乡北望中原,看着异族的践踏,内心的疼痛化成滴滴凄凉的泪水。可是苟安的朝廷,却只顾自己眼前偏安一隅的暂时享乐,哪管国家民族的整体未来。诗人内心的煎熬在沉默的秋风奔涌中,成为一道难以结痂的伤口,在历史冰冷的长河里,一直疼痛到现在。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又是五年的光阴,待在家乡的诗人,已是六十八岁的高龄了。诗人除了运用自己的笔,还能做什么呢?
试想,偏安江左的南宋王朝,面对金的嚣张与猖狂,除了自我的麻醉与有限的幻想,还有什么可做呢?
当年岳飞想要完成抗击金兵入侵的大业,却在统治阶级的相互倾轧之中,成为牺牲品,在南宋风雨飘摇的葬礼中,卧看西湖的天光山色。一代抗金名将,就这样不明不白,在王朝局部利益的狼啃狗撕中,成为漫长光阴里沉重的叹息。
词人辛弃疾出于同一目的抗金,并不惜自己组织义军,最后却也不得不在悲叹里黯然远去。统治阶级的软弱不用说是一个国家的最大软弱,统治阶级的骄奢实质上是国家的本体卑微,当一个国家走到了这样的境地,冤魂般的国民,还有什么话可说?南宋王朝,有陆游这样一个诗人,应该是朝廷的大幸,是国家的大幸。而诗人生长在南宋,却是诗人的不幸,而且是极端的不幸。一个不思进取的政权,是不可能成就自身大业的,这已经是历史的定律。陆游在这王朝的肮脏游戏中,有意无意就成了异类。而且,不分好歹都想要完成自己的民族理想的人,不用说,更是一个异类。最后,政体的黑暗锋芒:整体的、局部的、个人的,直奔诗人而来,诗人在这政体的痛苦游戏中,成为漩涡席卷的一部分。悲剧情节般的苍凉,无处可去的绝望,就成了诗人唯一的归宿。
嘉定三年(1210)十二月,诗人走到了八十五岁的冬天,这个冬天比往年更加寒冷,北风在大地上悄然纵横,苍茫的天空中笼罩着难以抹去的阴霾。幽幽的雨水,在让人心紧的秋风中更加冷漠。在十二月的一个黄昏,诗人写下了他生命里最后的挽歌:“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诗人就这样,在生命的残照里,用自身的方式,在历史沉重的叹息里,写下了自己永远难诉的遗憾。
每当我阅读诗人的《渭南文集》《剑南诗稿》《南唐书》
等著作,我总是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我看见诗人苍茫的背影,在南宋多雾的天空里,在尘土飞扬的大地上,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孑然而行。诗人妄想用良知唤醒沉沦腐败的朝廷,妄想用自己微弱的灯火照亮阴湿无边的黑暗,可社会给予诗人的,却是麻木而又阴险的冷漠。
当一个奋进者为社会的努力得不到回音,那是他最大的忧伤。美国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说,“我有一个梦想(Ihave a dream)”。这个梦想就是要争取黑人的基本权利:要求与白人具有基本相同的公民权。这个梦想在马丁的不懈努力中终于变成了现实,美国政府的种族歧视政策在马丁等人的伟大奋斗中不得不做出基本的改变,黑人的政治命运有了基本的转机。一个普通的黑人,为了争取自己的基本权利,与政府展开了不屈不挠的不合作斗争,最后,迫使政府不得不让步。而作为诗人的陆游,在那个时代,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国家的命运提出自己的基本主张,得到的却是怨恨与排挤,社会给予他的,不是更大的冷漠,就是深深的寂寞。
当孤独成为诗人绝望的灯火,诗人自身已经无法承担社会冷漠的重量,而陆游自己仍有幻想。当诗人的社会良知不在统治阶级的视野之中时,就只有一种结局——被扼杀。这是历史在沉默中给诗人的唯一回答。诗人不得不发出仰天叹息:“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苍凉的意象里,涌出的是咸咸的泪水,于心不甘中,映现的是幽幽的灯火。
当年陶渊明不甘心被社会的黑暗与堕落击倒,选择了逃避,一个人躲在乡间,看日出日落,云长云飞。“荒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过的是一种田园牧歌似的生活。在表面的旷达中,吟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自我满足自我娱乐的悠然情状。当年的竹林七贤之一嵇康,因不满政权的黑暗与冷漠,采用的方式也是逃避,最后却在无意中成为统治阶级相互争斗,敬献给屠刀的无辜的祭品。唯独将那首唱绝人寰的临刑音乐——《广陵散》,演绎成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经典,使多少士人为之流泪扼腕,叹息中夹杂着谁也说不清楚的情愫。
陆游,作为南宋王朝制度下的良知,却偏要用自己苍凉的肉体和孤独的灵魂,唤醒统治阶级苍白的大众人性。
南宋王朝,这个丧失进取心的政权集团,在偏安江左后,没有一个皇帝想要收复中原。他们在这个脂粉美人、香气繁绕、笙歌艳舞之地,尽情享受着仅剩的繁华与春梦。他们每天不是飞鹰走马,就是裙钗厮磨。这个江南艳俗的都市、物殷民富的胜地,就在无意之中被搅得不阴不阳、不男不女。统治者在这之中,尽情地挥霍着仅有的安闲时光。而真正具有民族道义感的义士们,却尽遭排挤,不得不在江湖中慷慨悲歌,在黑暗里黯然神伤。在此,陆游的复土理想,不得不说是一个单纯的梦呓。
但我仍然感动于陆游的隐忍与深沉的大众情怀。
一个没有内在精神的民族是危险的,一个没有民族精神的国家是悲哀的。陆游瘦弱的身躯,让我们看到了国家民族不死的火光。“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 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收回失地,恢复中原,是陆游生命的最大期盼。实质上,功名在陆游这里,是不算什么的;朝廷的奖赏,对陆游而言,也是不算什么的。人在一生中,如果能做好一件事情,就是最大的幸福。陆游一生的最伟大梦想,就是收复失地,让南宋偏安的现状见鬼去。可是,“可爱”的统治者们,好像都一心一意与诗人铆足了劲:你想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好吧,你独自去做吧。我们会冷冷地敬着你。我们会远远地防着你,我们会偷偷地笑着你。你慢慢去玩吧。当我读着陆游在黑暗或者阳光里写下的,凝重或者悲愤苍凉的诗句,我常常沉默,在黑暗或者明亮中沉默,在行走与停留中沉默。或许在今天,这种沉默在根本上是无关紧要的,正如泥土的沉默,泥土的沉默算得上什么呢?
让人想起绍兴。让人想起绍兴的沈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