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子张:娃颛孙,名师,字子张,孔子弟子。满苟得:虚构人物。②盍:何不。为行:培养德行。③臧聚:养马的奴仆。④拂:相悖。⑤適:长子。⑥伪辞:伪造名位等级之辞。⑦曰:往日。讼:争辫。无约:虚构人物,意思是不为名利所约束。⑧殉:循,顺从。⑨天极:顺应自然。⑩圆机:循环发展的中枢。⑧子胥抉眼:伍子胥在死前,告诉他的舍人说:“抉吾眼县(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史记·伍子胥列传》)抉眼:挖掉眼睛。⑿直躬:人名。他曾去官府告发他父亲偷羊的罪行。证:告发。⒀鲍子:即鲍焦。立干:谓抱木而枯死。
【译文】
子张向满苟得问道:“为什么不去修养德行呢?没有德行就不能取得别人的信赖,不能取得别人的信赖就不会得到任用,不能得到任用就不会得到利益。所以,从名誉的角度来观察,从利禄的角度来考虑,能够实行仁义就真是这样的。如果抛弃名利,反心自问,那么士大夫的所作所为,也不可能一天不讲仁义啊!”
满苟得说:“没有羞耻的人才会富有,善于吹捧的人才会显贵。大凡获得名利最大的,几乎全在于无耻而多言。所以,从名誉的角度来观察,从利禄的角度来考虑,能够吹捧就真是这样的。如果抛弃名誉和利益,反心自问,那么士大夫的作为行事,只好保持其天性了。”
子张说:“当年桀与纣贵为天子,富有到占据天下,如今对地位卑贱的奴仆说,你的品行如同桀纣,那么他们定会惭愧不已,产生不服气的思想,这是因为桀纣的所作所为连地位卑贱的人也瞧不起。仲尼和墨翟穷困到跟普通百姓一样,如今对官居宰相地位的人说,你的品行如同仲尼和墨翟,那么他一定会除去傲气谦恭地说自己远远比不上,这是因为士大夫确实有可贵的品行。所以说,势大为天子,未必就尊贵;穷困为普通百姓,未必就卑残;尊贵与卑贱的区别,决定于德行的美丑。”
满苟得说:“小的盗贼被拘捕,大的强盗却成了诸侯,诸侯的门内,方才存有道义之士。当年齐桓公小白杀了兄长娶了嫂嫂,而管仲却做了他的臣子,田成子常杀了齐简公自立为国君,而孔子却接受了他赠与的布帛。谈论起来总认为植公、田常之流的行为卑下,做起来又总是使自己的行为更加卑下,这就是说言语和行动的实情在胸中相互矛盾和斗争,岂不是情理上极不相合吗!所以古书上说过:谁坏谁好?成功的居于尊上之位,失败的沦为卑下之人。”
子张说:“你不推行合于仁义的德行,就必将在疏远与亲近之间失去人伦关系,在尊贵与卑贱之间失去规范和准则,在长上与幼小之间失去先后序列,这样一来五伦和六位,又拿什么加以区别呢?”
满苟得说:“尧杀了亲生的长子,舜流放了同母的兄弟,亲疏之间还有伦常可言吗?商汤逐放夏桀,武王杀死商纣,贵贱之间还有准则可言吗?王季被立为嫡子,周公杀了两个哥哥,长幼之间还有序列可言吗?儒家伪善的言辞,墨家兼爱的主张,‘五纪’和‘六位’的序列关系还能有区别吗?”
“况且你正在争名,我正在逐利。名与利的实情,不合乎道理,不明于大道。我过去和你在无约面前争辩,他说:‘小人为财富而死,君子为名誉而亡,他们改变真情,损害本性的原因是不同的;但是抛弃所应当做的,追求所不应当做的方面却是相同的。’所以说,不要像小人那样要回过头来循从你的自然天性:不要像君子那样,要遵循自然的规律。或曲或直,顺其自然;观察四方,跟随四时变化而消长。或是或非,牢牢掌握循环变化的中枢;独自完成你的心意,跟随大道往返进退。不要执着于你的德行,不要成就于你所说的规范,那将会丧失你的禀性。不要追逐富贵,不要追求成名成义,这将会丢失你的天性。比干被挖了心,伍子胥被挖了眼,这是忠心的祸害;直躬证明自己的父亲是偷羊贼,尾生淹死在桥柱下,这是诚信的祸患;鲍焦立着干枯而死,申生不申辩而自杀,这是清廉的灾害;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这是道义的错误。这都是上古所传,后世津津乐道的士人标准行为,按照这个标准去纠正自己的言论,要求自己的行为,所以会跟着遭殃,蒙受祸患。”
【品读庄子】
美丑的区分
本章节中写子张和满苟得的对话,一个立足于名,一个立足于利,两人辩论的美丑问题更进一步揭示出儒家说教的虚伪性,并且明确提出了“反殉而天”、“与道徘徊”的主张,与其追求虚假的仁义,不如“从天之理,顺其自然”。
文中子张从名的角度指出:美丑的区分不在于物质上的富贵与贫贱,而在于心灵上的善良与丑恶;
满苟得从利的角度指出:美丑的区分在于成功或失败,成功就是美的,失败就是丑的。
小人为财而死,君子为名而亡,这两种人看似不同,其实殊途同归,都是为不该追逐的东西而献出了生命。所以,既不能做重利的小人,又不能做重名的君子,而要回归本性,顺从自然。
真实才是美丽
《伊索寓言》里有这样一则故事。有一次,宙斯要在鸟类中选出一个最美的鸟儿来做鸟类之王,乌鸦也对此跃跃欲试,但苦于自己一身漆黑的毛皮而没有自信。于是它想出一个办法,它用了几天的时间在各处搜集同伴们掉下来的五颜六色的羽毛,并在大选那天把它们粘在了自己的身上。
结果,它的耀眼的光芒果然引起了众鸟的赞叹,正当宙斯宣布封它为鸟类之王时,它的一大块羽毛却一下子脱落,于是众鸟纷纷知悉真相,并大声怒斥它。愤怒的鸟儿们你一口、我一口,啄下了它身上那件华丽而虚假的外衣,原形毕露的乌鸦站在原地抖成一团,尴尬不已。
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间都是赤裸的,真实的,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不停地为自己披上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外衣,为了取悦别人,为了欺瞒自己。我们又时时刻刻担心着这些外衣会像乌鸦一样在哪一时被剥掉,于是我们忙忙碌碌,行色匆匆,时刻抓紧自己的衣衫,惶惶不可终日。正因试图掩饰,所以有所恐惧。
何不抛开这些徒劳的伪装,做回真实的自己,坦坦荡荡地面对人生,包括它的美丽与丑恶,这样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因为真实才是无负担的美丽。
三
【原文】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忘邪?”
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①,恬愉之安,不监于体;怵惕之恐②,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埶③,至人之所不得逮,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④,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
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
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久病长阨而不死者也⑤。”
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籥之声⑥,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⑦,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溺于冯气⑧,若负重行而上阪⑨,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而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⑩,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体而争此,不亦惑乎!”
【注释】
①惨怛(dá):悲痛。②怵(chù)惕;警惕防备。③埶(shì):通“势”,权势。④秉:掌握。⑤阨(è):通“厄”,困苦,灾难。⑥籥(yuè):古代乐器,形似笛子。⑦嗛(qiè):满足。醪醴(láo lǐ):美酒。⑧侅(gāi):陷入。⑨阪:山坡。⑩戚醮:烦恼。
【译文】
无足问知和说:“人们没有不扬名趋利的。人只要一富起来,大家就会来归附,归附了就会服从他,有人服从就自然尊贵了。被人服从受人尊敬,这就是健康长寿、身体舒适、心情愉快之道了。现在你却无意追求这些,是智慧不足呢,还是有智力而力量不足呢,还是要追求正道不愿舍弃呢?”
知和说:“你现在说的这种人,认为与自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居的人们都服从尊敬他,于是就认为自己是超世脱俗的高人了,其实他是完全不懂养生的正道,不过是用他的认识去看待古往今来的变化,是是非非的分别,按照世俗的想法在世上混,舍弃了最重要的生命,扔掉了最尊贵的天道,干他们认为该干的事。拿这种做法来讨论健康长寿、身体舒适、心情愉悦之道,差得不是太远了吗?痛苦的疾病,舒适的安逸,不是按照自己身体去感受;惊吓的恐惧,欢欣的喜悦,不是按照自己的心灵去感受。只知做要做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去做。所以,虽然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仍免不了祸患。”
无足说:“富贵对于人们来说,没有什么不利的,享尽天下的美好并拥有天下最大的权势,这是道德极高尚的人所不能得到的,也是贤达的人所不能赶上的。挟持他人的勇力用以显示自己的威强,把握他人的智谋用以表露自己的明察,凭借他人的德行用以赢得贤良的声誉,虽然没有享受过国家权力所带来的好处却也像君父一样威严。至于说到乐声、美色、滋味、权势对于每一个人,心里不等到学会就自然喜欢,身体不需要模仿早已习惯。欲念、厌恶、回避、俯就,本来就不需要师传,这是人的禀性。天下人即使都认为我的看法不对,谁又能摆脱这一切呢?”
知和说:“有智能的人做事,按照百姓的意愿来行动,不敢违背他们自然形成的原则,因此内心充实而不会跟人争夺,无所作为,因而就没有贪求之心。内德不足,因而就有贪求外物之心,四处争夺而并不自认为贪婪;内德充实而有馀,因而就能辞却外物,舍弃天下也不自认为清廉。清廉和贪婪的实质,并不取决于外物的迫使,而要反过来检查自己的禀性气度。权势高到做了天子,却不因为自己高贵而傲视别人;财富多到据有天下,却不拿财物来戏弄别人。估量富贵造成的危害,考虑富贵至极而必反的道理,就认为它有害于自然本性,所以就拒绝而不接受,并不是要用它来钓取名声和荣誉。尧与舜做帝王天下和睦团结,并非行仁政于天下,而是不想因为追求美好而损害生命;善卷与许由能够得到帝王之位却辞让不受,也不是虚情假意地谢绝禅让,而是不想因为治理天下危害自己的生命。这些人都能趋就其利,辞避其害,因而人们称誉他们是贤明的人,可见贤明的称誉也是可以获取的,不过他们的本心并非想建树个人的名誉。”
无足说:“必定要保持自己的名声,即使劳苦身形、谢绝美食、俭省给养以维持生命,那么这一定是个长期疾病困乏而没有死去的人。”
知和说:“平均就是幸福,有了剩余便是祸害,事物没有不是这样的,而财物尤其如此。现在的富人,耳朵听着钟鼓、箫笛的乐声,嘴巴品尝着肉食、佳酿的美味,因而触发了他的欲念,遗忘了他的正当事业,真是心志昏乱了;深深地陷入了愤懑的盛气之中,像背着重荷爬行在山坡上,真可说是痛苦极了;贪求财物而招惹怨恨,贪求权势而耗尽心力,安静闲居就沉溺于嗜欲,体态丰腴光泽就盛气凌人,真可说是发病了;为了贪图富有追求私利,获取的财物堆得像齐耳的高墙也不知满足,而且越是贪婪就越发不知收敛,真可说是羞辱极了;财物囤积却没有用处,念念不忘却又不愿割舍,满腹的焦心与烦恼,企求增益永无休止,真可说是忧愁极了;在家中忧虑有盗贼前来窃走钱财,在外面惧怕寇盗行抢财物,在院内修起周密的防盗设施,出门不敢独自行走,可以说是畏惧了。这六者,是天下最大的祸害,人们都遗忘了而不知明察。等到祸患一旦临头,想要尽去钱财,过上一日贫素的生活,都无法做到。所以名声看不到,求利得不到,心中念念不忘而不惜牺牲形体去争夺名利,不是太糊涂了吗!”
【品读庄子】
用知足之心安享快乐
本章节中,无足和知和两人一个尊崇权势与富有,一个反对探求、抨击权贵,通过其间的讨论进一步明确提出“不以美害生”、“不以事害己”的主张。
初唐道家成玄英注解说:“无足,谓贪婪之人,不止足者也。知和,谓体知中和之道,守分清廉之人也。假设二人以明贪廉之祸福也。”无足认为“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以追求富贵为人的天性。知和则提出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亦不免于患,并且有悖于天道,天道以平为福,以有馀为害。
文中,贪婪者无足和知足者知和辩论怎样才能获得安适快乐。贪婪的无足认为,求得名利、受人尊祟就是安适快乐。而知足的知和认为,循顺自然,尊重本性,知足常乐,才能安适快乐。他们争论的焦点在于对待本性和生命的态度上,贪婪的无足把它视为求名逐利的手段,而知足的知和则把它视作行为处事的目的。
章节中对世间追名逐利、贪权求富之人的心态分析可谓精辟透彻,足以警醒世人:
知足才能安适快乐,不要等灾祸来临才悬崖勒马,到时健康受损性命不保,辛辛苦苦换来的只是一场空。
不知足的小鸟
笼子里住着一只小鸟,它的生活平静而安逸,每天除了吃喝,就只是唱歌玩耍。
有一天,它突然对自己的生活不满足起来,于是就央求上帝带它去天堂看看。上帝说:“你这样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去天堂呢?”小鸟回答说:“笼子太小了,我不自由。”于是,上帝答应了它的要求,让它住进了天堂。
过了些日子,上帝突然想起了它,就去看它,问道:“你过得还好吗?”
小鸟叹了口气回答说:“好是好,只是这天堂太大了,怎么飞也飞不到边。”
笼子太小,天堂太大,要求过多的鸟儿只怕永远也难以达到内心的满足,就连上帝也是无能为力啊。
要想获得好情绪,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知足常乐。如果你生活在笼子里,就请为无风无雨的平静生活感到欣慰;如果你恰好飞翔在天空中,就请尽情欣赏晚霞和落日的美丽吧。
说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