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秋风已不再可爱了,而是变得肃杀而可怕,似乎风里隐隐夹杂着战马的嘶鸣,还有甲胄与弓箭的碰撞声,或者——死亡的呼啸。
微之快死了。
在那个秋天的清晨,他掉进了冰凉彻骨的御沟里,结果当天就感染了风寒。好几位郎中都来看过他了,但看一下就摇摇头走了,只留下几贴象征性的药方。客舍里依然充满了煎药的气味,这刺鼻的味道常让微之恶心,但他的身体却越来越差,如今几乎已难以下地了。
洛阳城也由深秋进入了冬季,更糟糕的是大唐的国运也进入了冬季——就在这一年的深秋,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举雄兵十五万叛乱,他的胡儿铁骑如入无人之境,短短数十日便攻占了东都洛阳。
微之根本就没有机会逃出洛阳,只能乖乖地躺在病床上,听着窗外刺耳的叛军马蹄声。但他依然想要挣扎着下床,就算爬也要爬去一个地方,那就是上阳宫。
可他连爬到大街上的力气都没有。
窗外又传来一阵兵荒马乱声,伴随着安禄山手下胡人士兵叱骂的,是几个少女的尖叫声。
忽然,微之的房门被推开了,一个少女失魂落魄地冲了进来,随后又紧张地掩上了门。
“你是谁?”
少女浑身都在颤抖,她的衣着打扮和发型都是那样特殊,既不像大户人家的女儿,又不像一般的使唤丫头,看着倒像是宫廷里的装扮。
当那少女缓缓回过头来,恐惧地眨着那双宝石般的眼睛时,微之却一下子惊呆了。
就是她!
那个梦中出现的幻影,她像洛神般美丽无暇,在御沟中放下了一片梧桐落叶,随流水漂泊到少年微之的脚下。
对,她是他的烛火,她是他的光影,她是他的梦境,她是他的一片红叶。
少女颤抖着走到微之跟前说:“求求你,外面有安禄山的叛军要抓我,不要把我说出去。”
说完她立刻躲到了一个大橱里,还没等微之明白过来,窗户就被强行推开了,随着一阵寒风进来的,还有一张丑陋的胡人脸庞。
“喂,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姑娘?”
微之蜷缩在床上说:“不,没看到过。”
胡人挥舞手中的陌刀喊道:“你要是骗我就一刀劈碎了你。”
微之苦笑了一声:“我是躺在床上等死的人,何必骗你。”
“谅你也不敢!”
说罢胡人就关窗离去了,微之等到外面没有动静了,才轻声地对大橱说:“可以出来了。”
橱门缓缓打开,少女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说:“多谢公子相救。”
“你叫什么名字?”
“燕。”
“从哪儿来?”
“上阳宫。”
听到这三个字,微之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天哪,我没有做梦吧?真是你吗?等你等得好苦啊!”
忽然,燕发现眼前这个少年好英俊,虽然蜷缩在病床上,但眉宇间仍然有股英气,也许就是在上阳宫里她夜夜梦见的那个人吧。
燕大胆地坐在微之身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却感觉他的额头好烫。
“你病了?”
微之点点头,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轻了许多,无数的羽毛插在了自己身上,仿佛要高高地飞了起来。
于是,他紧紧地握着燕的手,仿佛要被那水般的肌肤溶化了。
燕只感到浑身都有莫名的颤抖,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但她明明看到有个灵魂在哭泣,即将飘出这英俊少年的躯体了。
“不,你不要走——”她忽然觉得自己已爱上这年轻男子了,她舍不得他的灵魂就这么离去,她轻轻抚摸着他额前的头发,仿佛抓着一团冬天的火焰。
火焰已经烧起来了。
半个洛阳城都笼罩在了大火中,原来是安禄山的叛军点燃了民房,眼看就要烧到这片街上来了。
窗外的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微之的喉咙滚动了几下,艰难地把手伸到了枕头下面。
他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纸匣,轻轻地放到燕的手里,微笑着说:“快把它带走。”
燕不知道纸匣里是什么,也没工夫打开来看,只是继续抓着微之的手问:“那你呢?”
“我这样子还走得了吗?”微之苦笑了一声,看着窗外的火光说,“反正我也是快要死的人了,索性就在这大火里化为灰烬,倒也死得干净一些。”
“不,我不能让你在这里等死。”
微之摇摇头:“但我更不能让你也处于危险中,快点带着纸匣离开这里吧,外面到处都是大火,那些叛军也没心思抓人了,你正好可以趁乱跑出去。”
燕用手封住了他的嘴唇:“我要留在你身边。”
“快走!”
微之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用尽最后的力气推了燕一把。
燕摇着头退到门口,手里紧紧抓着那纸匣。大火已经烧到了门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在离开之前,燕最后问了一声:“我叫燕,你叫什么名字?”
“微之。”
他轻轻地吐出了自己的名字。
燕轻轻点头,虽然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陌生的少年,眼眶却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她将纸匣小心地塞进怀中,飞快地冲出了房门。
外面的街道上已经烈火熊熊了,到处都是逃难的老弱妇孺,整个洛阳城已化做了无间地狱。
当燕跑出去几十步再回望时,火焰已吞没了微之的客舍,在火红灼热的天空中,似乎有一道灵光扶摇直上。
泪珠悄悄地流了下来,燕抽泣着低下头,继续混在逃难的人群中,向大开的洛阳城门跑去。
黄昏时分,她终于逃出了城门,上阳宫已经空无一人了,冬天的寒风掠过旷野,显得一片荒凉。
燕掏出了怀中的纸匣,小心翼翼地打开来一看,只见到两片红色的梧桐树叶。
许多年以后,莺依然坐在上阳宫的御沟边,回忆起天宝十四年的那个冬夜。
在那北风呼啸的夜晚,上阳宫里乱成了一团,太监们要把所有的宫女带到长安去,莺和燕也匆忙地收拾起了行囊,据说安禄山的叛军很快就要杀进洛阳城了。
就当莺要离开宫舍时,却看到燕镇定自若地坐在屋子里,燕说她决定留下来,等到上阳宫里的人都走光后,她就能获得自由逃出去了。
姐姐当然非常吃惊,她说这兵荒马乱的,万一让叛贼抓住就死定了。
但燕的回答让姐姐沉默了许久——就算死在叛军手里,也比一辈子老死在宫里强。”
莺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裙摆,似乎看到了许多年后自己的样子。
于是,莺和燕就这么永别了。
莺跟随宫女和太监们离开了上阳宫,踏上了前往长安的逃难之路,而燕则独自逃出了宫去,从此渺无消息。
当上阳宫人艰难地抵达长安不久,安禄山的叛军竟然打破潼关,杀进了大唐京都长安街。
皇上带着贵妃娘娘逃出了大明宫,而莺也在随同逃难的宫人之中,当他们一路颠沛流离地到了马嵬驿,护卫皇室的禁军居然发生了哗变,杀死了权臣杨国忠,皇上被逼赐给了杨贵妃一尺白绫。
莺就是伺候杨贵妃自缢的宫女之一,娘娘依然那样美丽迷人,她从容不迫地站上木凳,还穿着那条最喜欢的轻纱罗裙,浑身上下散发着奇异的香味。
娘娘把脖子伸进了白绫的套索中,她的表情是如此安详,就好像要去为皇上跳一只舞。在她生命中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莺的脸庞,那年轻的宫女正直勾勾地注视着她,仿佛要把她的灵魂勾去。
杨玉环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便把脚底下的木凳踢倒了。
莺亲手为贵妃娘娘收了尸,摸着那依然绵软却永远被毁灭了的玉体,她不知该感到幸运还是不幸。
她和几个宫女悄悄地把娘娘埋在土里,然后随皇上的车驾进了“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一直撤到天府之国的成都。
不久,皇上就把帝位让给了他的儿子。在大唐广阔的江山上,又经历了长达八年的苦战,无数血肉之躯化为了泥土,终于平定了这场大叛乱。
“天下太平”了,新皇帝又回到了长安大明宫中,而服侍过老皇上与贵妃娘娘的宫人们,全被赶到了洛阳的上阳宫里。
经过安史叛军的蹂躏,当年的上阳宫早已经残破不堪了,而伟大的东都洛阳城,又被效力于大唐皇帝的回纥人彻底毁灭了。
于是,莺和一大群宫人们,在破败的行宫里守了几十年,从青春韶华的少女变成了怨居深宫的少妇,又从风韵犹存的徐娘变成了满头白发的老妪。
最后她们渐渐地被人遗忘了,也不再有太监和士兵看管她们了,上阳宫的围墙也任由它们残破着,在岁月的风吹雨打中变成断壁颓垣。
是的,莺变成了一个白头宫女,她终日坐在南琼殿的遗址下,看着四周荒草丛生,唯一不变的是御沟的流水依然清澈。
直到有一个深秋的下午,御沟水里漂满了红色的梧桐树叶,一个二十岁的白衣少年来到洛阳郊外远足,他一不留神来到了残破的宫墙前,才记起老人们传说中的古行宫。访古探幽的好奇心让他越过宫墙,小心翼翼地走在一片荒草和乱石中。
这里就是玄宗时代的上阳宫吗?少年惊讶于这里的冷清,诺大的宫殿遗址里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常常有飞鸟或野兔从林子里穿出,说不定还会有五十年前的狐仙和女鬼吧?
果然,他在一条小溪边见到了“女鬼”。
那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宫女,穿着玄宗时代的衣裙,鬓边居然还插着一支鲜艳的宫花,与周围的环境相比显得非常刺眼。
少年轻声地走到了老宫女边上,只见她缓缓抬起头来,充满皱纹的脸上镶嵌着一双深深的眼睛,正幽幽地注视着他。
奇怪,这老宫女竟然怔住不动了,似乎是见到了什么重要的人物,耷拉下来的嘴角还有些颤抖。
他能从她的眼神里发现什么,那是秋风卷过最后一片落叶时的忧伤,是夕阳照在最后一池湖水上的无奈,还是疑似故人来的激动与兴奋?
但老宫女又摇了摇头,眼神也迅速地平静了下来,她发出苍老的声音说:“你是谁?”
“不才姓元名稹,字微之,洛阳人氏。”
少年元稹低头看着御沟里的梧桐树叶,不禁想起了什么,于是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匣。纸匣上有许多黄斑,看起来是几十年前的旧物了。
他小心地打开纸匣,拿出两片红色的梧桐叶,两片叶子保存得非常好,经过了几十年也宛如新的一样。
老宫女一下子愣住了,她弯着腰端详着两片红叶,依稀可辨叶片上的墨迹,似乎是五言与七言的诗行。
看着这两片古老的叶子,她的眼窝里射出奇异的目光,激动地差点跌倒在御沟中,幸好元稹伸手扶住了她。
叶子上有她遗失的青春。
老宫女盯着元稹问:“这两片叶子你是从何而来的?”
“是我祖母交给我的。”
“祖母?”
元稹点点头:“是啊,我的字‘微之’就是祖母为我取的。”
“那你祖母现在何处?”
“一年之前已驾鹤西去了。”
老宫女轻叹一声便不再追问了,她把那两片红叶还给元稹,继续低头看着御沟里的水。
元稹总感到这老宫女很奇怪,她的眼睛就像个女巫,难道能看到他的前世?
忽然,他低下头来问:“婆婆,你从玄宗时代就在这里了吗?”
“是啊,到今天已经五十年了。”
“那你见到过玄宗与杨贵妃?”
老宫女平静地点了点头:“当然见过。”
元稹立刻兴奋了起来,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是那时年轻文人们最津津乐道的,他着急地问:“能不能为我说说玄宗时候这里的故事呢?”
“玄宗时候的故事?”老宫女奇怪地苦笑了一下,“只有两个宫女的故事要不要听?”
“当然想听!”
于是,老宫女又低下了头,痴痴地看着御沟中漂流的梧桐落叶。
元稹惊讶地发现,御沟里倒映的满头白发变成了乌黑的青丝,那泓秋水竟奇迹般的倒流了,红色的落叶向上游缓缓而去,径直回到了五十年前的那个下午——
瞧,她依然是满头青色的妙龄女郎,鲜艳的脸庞上有一双清秀的眉眼,浑身上下的肌肤都那样结实光滑,只是身上仍然是宫女的衣裳。她爬上了高高的南琼殿,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地站立着,只等待贵妃娘娘把罗裙换下来。
趁着在南琼殿外等待的当口,她悄悄地向栏杆下面眺望,正好可以看到宫墙外幽静的山道。她看到一个白衣少年翩然走过,扎着青色的头巾,整个人衣袂飘飘而来,宛如传说中的林泉公子。
宫墙外的少年有双明亮的眼睛,正如诗人般凝视着寂静的秋色,那是莺许多次梦中见的景象。她大胆地扶着栏杆,几乎把头都伸了出去,只为看清那少年游侠的模样,她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眼的吧。
太监的轻斥打断了莺的眺望,她只能低下头接过杨贵妃的罗裙,提心吊胆地走下了南琼殿。
在南琼殿的山下她见到了妹妹燕,两人一块儿到御沟边洗衣裳。这时一片红色的梧桐叶落到了御沟里,莺从水里捡起这片落叶说:“妹妹,我离开一会儿,去去就来。”
她捧着红叶飞快地跑到一间宫舍里,两个小太监正在为娘娘抄写佛经,莺笑着向他们借了笔墨,便悄悄地躲到一座假山后,提笔在红叶上写了四行小楷字:“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在梧桐叶上写完这首诗,莺只感到胸中小鹿一阵乱跳,脸颊也微微红晕了起来。她又飞快地跑回到御沟边,将题字的红叶漂到了流水上。
御沟流出宫墙的暗洞,就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她目送着梧桐叶漂出宫去,不知宫墙外的那个人能否收到呢?
正在莺对着御沟水痴痴地发呆时,身后传来了燕的声音:“姐姐,你在哪里?”
莺打了个激灵,赶快应声道:“我在这儿!”
她匆匆地跑到了妹妹身边,微笑着说:“燕,我给你贴个花钿吧。”
花钿就是唐朝女子贴在脸上的装饰物,杨贵妃的花钿是用金箔剪成的,宫女们的花钿就只能用红纸来剪了。
莺掏出一个梅花形的花钿,轻轻地贴在妹妹的脸颊上。
燕对着御沟水照了照说:“真好看!”
“妹妹,你回去歇一会儿吧,这里就交给我一个人吧。”
燕笑了笑说:“好吧,燕回去帮姐姐也做个花钿。”
莺抬头看着满眼的红叶说:“就做个梧桐树叶形的吧。”
燕点了点头,便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寂静的御沟边只剩下莺一个人了,她慢慢地洗着杨贵妃的罗裙与帔帛,香味渐渐飘散在越来越多的梧桐落叶间,一些归林的鸟儿从头顶飞过,秋风轻抚着她鬓间的青丝。
所有的衣裳都已经洗好了,但她还是没有离去,寸步不离地守在御沟边上,就这么等啊等啊,仿佛要等到洛水干枯的那一天。
直到夕阳要落山的时候,莺苦笑着摇摇头要离开,忽然有片红色的梧桐树叶漂过脚下的御沟,叶片上似乎还有点点的墨迹。
心头又禁不住地狂跳起来,她掩着自己的微笑,从水中拾起了那片红叶,轻声地念出那个人给她的诗句:“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女断肠时。君恩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这片红叶紧紧贴着自己心口,仿佛有看到了那双少年的眼睛。
上阳宫的夜色缓缓降临。
但她相信他还会来的,就在明天的清晨,他还会来到御沟边,等待第三片秋叶漂过。
次日清晨,当莺把题着“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愁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风取次行。”诗句的红叶放入了御沟中。
然后,她依旧静静地坐在御沟边,等待他的回应。
但他的红叶再也没有来过。
她等了他五十年。
御沟的水继续在流,时光回到了五十年后,在残破不堪的古行宫里,白头宫女枯坐在荒草丛中,说着玄宗年间的往事。
他终于来了。
带着她那两片红叶。
少年元微之看着白头宫女,随口吟了一首五绝——
寥落古行宫,
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
闲坐说玄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