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陈稷都挣扎在愤怒当中,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时地活动着酸疼的肌肉。到了黄昏,当下班的铃声响起的时候,他站起身来,把一只挎包挂在胸前,他说:“我要像夏得刚一样。”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但没有人去阻拦他,他们看着陈稷走了出去,然后在他身后发出了一阵哄笑。
陈稷还是在大排档找到马力的,他们又在吃饭,看到他的时候,他们愣了一下,马力说:“陈稷你干什么?”
“我要像夏得刚一样。”他说得非常坚定。
“你要干什么?”他说话的时候已经在笑了,他们都在笑着。
“我要像夏得刚一样。”陈稷又重复了一遍。
“夏得刚是什么样的?”马力说话的时候,已经笑得捂肚子了,他指着陈稷胸前的挎包说:“你要割手掌知道么,那样我们才会害怕的。”说完,他们笑得更加响亮了。
“割呀,快割,这样我们就会害怕了。”他们一起喊着。
陈稷把手伸进挎包,握着那刀把。
“割呀,快割,这样我们就会害怕了。”他们还在喊着。
陈稷的手抖了起来,他努力地回忆着夏得刚的动作,企图为自己平添一些勇气。可是,那个景象实在是太模糊了,唯一可见的只有那一连串的鲜血,让他胆战心惊。
陈稷把手伸出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拿,他承认,他不敢割自己的手掌。
“他害怕了……他不敢割自己的手掌……他想学夏得刚……”他们一直在笑着。马力慢慢走过来,他伸手摘下陈稷的挎包,然后挂在自己的胸前,说:“这东西对你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说完,他们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边走,他们还在笑。
陈稷沮丧的坐了下来,他要了一瓶酒,独自喝了起来。朦胧中,他仿佛看到路灯下走过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轻蔑的笑,他们的嘴里面都在嘟囔着:“他害怕了……他不敢割自己的手掌”。
夜里的风很凉,带着尖利的哨音从旁边吹过。陈稷紧了紧衣领,他抬起头,发现四周已经坐满了夜归的民工,他们响亮地吃着面条,显得无比的兴奋。陈稷的耳朵就淹没在这些声音里面,他感到孤独和恐惧,他甚至觉得,自己其实和他们没有什么分别。他感觉到脸上痒痒的,于是伸出舌头舔了舔,是咸的。
这个时候,一个人走了过来,坐到了陈稷对面的位置,他的身上还带着阵阵的寒气,慢慢飘到陈稷的脸上。陈稷朝他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他就愣住了,他的心开始紧张的跳动起来,他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夏得刚,而且,他还在笑。
陈稷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每当面对着电影里的英雄,他都忍不住要说:“我也要像你一样。”他是准备要这样说的,可是当说出来的时候,却换成了另外的一句,他说:“我认识你,你却不认识我。”
夏得刚笑了笑,他开始说话了,他说:“你不是叫陈稷么?”
陈稷的下巴就是在这个时候沉了下去,他不敢相信夏得刚居然能够叫的出他的名字,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
夏得刚还在笑,笑得很生动,他说:“我们的名气都很大。”
“我们?”陈稷忍不住想要纠正他了,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我们。”
“对呀,我们,”夏得刚回答得很肯定,他说:“谁不知道,你是全厂最老实的人?”
原来老实人也会很出名的,这其实并不是一句坏话,可却让陈稷无地自容。他终于明白了,即使他割破了手掌,马力还是不会怕他,因为陈稷就是陈稷,永远也成不了夏得刚。他觉得视线又模糊了,赶紧低下头揉着眼睛,然后对夏得刚说:“我……”
夏得刚看着他,说:“你怎么了?”
“我没办法像你一样。”他说道。
“像我一样?你真的想像我一样?”夏得刚说。
陈稷用力的点了点头。
夏得刚犹豫了一下,他说:“好吧,我来教你,这其实很简单的。”说着,他拿起一只玻璃杯递给陈稷说:“摔碎它。”
陈稷愣了一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摔碎它!”夏得刚吼道。
陈稷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把杯子扔了出去,杯子在地面上炸裂开来,发出刺耳的声响。紧接着,夏得刚又递过来一只,陈稷的手有点颤抖,他咬了咬牙,又把它扔了出去。当他摔到第三只杯子的时候,老板终于走了过来,他的脸上挂着恭维地笑,看了看桌子上的东西,然后免了他们的单。
夏得刚说:“是不是很简单?”
陈稷已经被惊呆了,他的下巴看上去像是脱臼了,那么自然的垂落着,显露出一张洞开的大嘴。
这个时候,夏得刚收起了笑容,他喝了一口酒,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像我一样,我很努力地工作,但是从没得过先进,也没有谁肯介绍我入党,还有那些女人,她们见到我就像见到一个亡命徒一样,远远地就躲开了。”他看了陈稷一眼,继续说:“等一会你可以回家,然后钻进暖和的被窝搂着老婆睡觉,而我呢,我还要走回那条又黑又长的楼道,然后打开其中一扇门,拥挤在那间四个人一起的臭烘烘的单身宿舍。你说,你为什么要像我一样?为什么要像夏得刚一样?”他停下来,一口气喝光了所有的酒,坐在那里急促的呼吸着。
过了很久,他站起身来,对陈稷说:“你知道么,我有多么的羡慕你。”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慢地向远处走去,路灯把他强悍的身影压缩成扁扁的一条,在路面上延伸着,一点也不像他的影子。陈稷慢慢地站起身来,他活动着僵硬的下巴,掏出一些钱放在桌子上,其中包括那三只杯子。
他快步走在路上,显得很用力,迎面走来了下夜班的同事,他们说:“陈稷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呀?”
陈稷很响亮地回答说:“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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