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王蒙奇绝短篇:尴尬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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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三次

老王养了一只猫,这只猫有点缺少教养(谁应该给猫以教养呢,老王倒是没有想过),大便极臭,小便随地,偷吃鱼腥,抓坏沙发等。

每次猫犯了错误,老王都苦口婆心地对之进行教育,比教育儿孙还耐性而且雄辩。

他教育了三次未见效果,乃不得不实行体罚:左手揪着猫的脖子,右手打嘴巴。无情惩罚了三次,未见效果。

老王不得不狠下心来,决定吊销猫的居留权,将其驱逐出境。他把它放在超市的购物袋中,骑自行车三公里,抛之于近郊区。

一周后,猫儿回来了。

再驱逐。骑自行车二十六公里,抵远郊山区,抛之。

一月后,猫回来了。

第三次,干脆托人将猫儿带到天津,出了本市界上百公里。老王遥祝坏猫自由的新生活万事顺遂。

三个月后,猫又回来了。

老王惧,称猫为我的大爷,谨事之。

黄昏恋

老王的邻居老李丧偶,过了两年,说是他黄昏恋上了。

他要结婚了,把房间里所有的旧物全部淘汰,拉走了五车。房间全新内装修,从顶棚到地板,从卧具、厨具到厕具,从沙发到吊灯台灯,从牙刷到拖鞋,从卫生纸到杀虫药水……全部换新。

由于装修吵人,邻居们议论,这么大岁数了,还折腾什么!

还有人上升到理论,指出:在没有外敌、内敌和假想敌折腾人的时候,人一定要自己折腾自己。

后来老李结了婚。

结婚一个月以后,老李因心脏病发住进了医院,原先嫌他装修吵人的人们评论道:“作(读阴平)吧,作死呢!”

后来老李出了院。后来听到他的新房里传出来他与新夫人吵架的声音。

还是那些人,评论说:“自找,自找那个不肃静!”

又过了一年,老李去世,享年七十三岁。

那些人议论说:“都是他的黄昏恋催的,要不然,他至少应该活八十四岁。”

只有老王的儿子说:“离世以前还黄昏恋了一回,李伯伯死而无憾啦。”

儿子评论那些对老李的黄昏恋说三道四的人说:“他们是馋的。”

小巷

老王小时候在 × 镇住过三年,此后到了北京,再也没有回过 ×镇。老了老了,难免怀旧,想多回忆温习一下自己的存在历程,为自己的内容算不上充实的一生寻找点见证,于是他特意来到了 × 镇。

这里形势大好,不是小好,旧貌换新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有一个角落,名叫七道弯的,有弯弯曲曲的小巷,有一片平房,还夹杂着有些来历的几处民居。

老王庆幸毕竟剩下了个七道弯保持着旧观,使他确实有亲切感。他在幼小时,天天上学要经过七道弯。他离开×镇以后,在睡梦里他都会对每一寸道路的凸或平,每一户人家大门的新与旧,每拐弯处的路灯明或暗,看过来再看过去,醒来后,想过来再想过去。

他去七道弯寻找他的童年:他在那里抽过陀螺,摔过砸炮,踢过皮球也与小朋友打过架,有一次脑袋被人打破了。

他去了这块熟悉的地方,进了第一条小巷,见到的是他梦中的房屋,感觉小巷窄了,这倒也合乎情理。

最主要之点是:无疑,他当真在这里生活过,他当真有过自己的童年,而这个童年也当真是一去不复返了,没有戏了。

不错,他这一辈子是真有那么一回事。

他往前走却找不到拐弯处,只能原路返回。

这里是一条死胡同。

瓜子

老王的床上发现了一粒酱油瓜子。老王奇怪,他是从来没有吃过瓜子的,他一向抨击吃瓜子的习惯,他见到门牙带一个小缺口的女人就义愤填膺,见到她们就想痛陈吃瓜子这个陋习的危害。

仅仅从吃瓜子的习惯没有得到纠正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中国革命的成果是多么不足,而我们离现代化有多远。他听说过,西方发达国家超市里卖的瓜子都是用机器去过了皮的。

他太太声明说绝对没有在老王的床上吃过瓜子。

老王穷追不舍,他问:“难道说,瓜子是自己飞过来的?是床缝里长出来的?是气功大师发功用意念移动过来的?要不就是大便里夹带的了?”

老王太太哈哈大笑,说:“那就说明,我不在的时候,有吃瓜子的人上过你的床啊!”

老王喜出望外,想不到,一粒瓜子里包含着那么多浪漫风流。啊,瓜子,I love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