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英雄先遣连——1950年西北部队进军阿里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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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什么是革命英雄主义?什么是革命的乐观主义?李狄三说,死也要笑着离开人世。笑是临死之前的最后一项任务。

藏北高原,无始无终的时空,造就了十分恶劣的自然和有声有色的环境,也创造了与险恶的自然抗争的人们。

在号称“天下第一哨”的神仙湾哨卡上,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位青年军官,请新华社来的大摄影家,在高高的哨楼上,拍了一张身着迷彩服的“光辉形象”。摄影师把照片从北京寄到了哨卡上,小伙子又兴高采烈地寄回了北京。

一位在大学里读书的姑娘望着照片上“黑不溜秋”的心上人想:高原的天怎么这么蓝,云怎么这么白,就是他显得太黑太瘦。

暑假,姑娘来到了高原。她要去看高原的蓝天白云。可是到雪山的路才走了一半,姑娘就差点当了“神仙”。

开学后姐妹们问她:

“高原的天蓝吗?”

“蓝!”

“云白吗?”

“白。”

许久,她又说:“可是那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只有神仙才配享受那里的蓝天白云。”

当然,这只是一个笑话,却又是真实的故事。五十多年前,先遣连的人们就是在同一方洁净的蓝天下,在共和国最困难的日子里,肩负着历史的重荷,为把阿里的数万藏胞引向解放之路的同时,自己却在一步步地走向绝境。否则,也许不会留下这么多滴淌着鲜血的故事。

今天,在共和国的任何一座城市里,人们都不难见到“禁止吸烟”的牌子。世界卫生组织还搞了一个“无烟日”,

这天对许多怀藏外烟、手持防风打火机的烟民们来说,无疑是“受难日”。今年的无烟日,我在兰州街头上曾听到过一对烟民的对话:

“实在熬不住了,抽一根吧,美国一号。”

“别,咱们坚持一天吧。”

“哎,你听说了吗,据说每年吸烟吸死的人,比他妈的嫖风得了艾滋病的人还多。”

“就是,想想还真不值,他妈的累死累活挣两个钱,都他妈的白冒了烟,是没多少好处。”

然而,今天的人们不会想到,当年先遣连的许多官兵在去世前,大都有一个“要是有烟吸上一口就好了”的愿望。如果是今天,我想,面对许多即将离去的生命,面对垂危之中的共和国功勋卓著的英雄们那最后的要求,不管他们要什么样的烟,也会有人毫不犹豫地满足他们。可当时,就是扒遍了全连可能涉足的地方,也找不出一个烟头了。

幸存下来的先遣连战士骆德才,曾经给我们讲过一段关于烟的故事:“张长福是位老班长,也是我们全连年龄最大的同志,进藏那年是47岁。他去世的那天早上,我去看他,他说他现在就想抽口烟,心里好难受。我说,老班长你等着我去给你找。我们都知道他快不行了。当时他全身都肿得发了亮,头上、脸上都裂开了口子,天天往外流黄水,脸上糊得分不出哪是鼻子哪是眼了,那样子可真惨哟。我流着泪从他的地窝子里出来,心里想,到哪儿去找烟呀,因为我心里明白,全连现在谁也没有烟了。忽然,我又想起了吾买尔,他是兽医,伊犁的维吾尔族,他的家乡盛产莫合烟。先遣连就他的烟瘾最大,进藏时,他比别人多背了一条干粮袋,装的全是莫合烟。兴许他还有。我找到他一问,原来他也早就断顿了。可烟瘾一犯,憋不住,就开始卷草叶子抽:那东西烧得快,经常烧嘴。他就找来兔子粪一粒一粒地烤干,拌上扎麻花和原来连队喝剩的砖茶沫子,用羊角刻了个缸子那么大的烟斗装上抽。我也顾不上什么兔子屎不屎的了,就让吾买尔装上一锅子拿着就往回跑,谁知当我回到张班长的地窝子时,他已经死了。我一摸他的手还热乎乎的。哎,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对不起他,临死我也没能让他抽上一口烟。他是从沂蒙山根据地来的老兵,参加过孟良崮战役,家里老婆孩子都有,是位好同志。当时我要是不听吾买尔胡谝,兴许还能赶上让他再抽一口……”

在南疆军区会议楼客厅的沙发上,满头银发的骆德才和我面对面坐着。他自责了许久,才又讲了下去:“记得好像是二三月份吧,二排的刘振义从多木回来,身上带了三根烟,还用油纸包着。他说是10月份运粮队的一位维吾尔族老乡送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抽,烟瘾来了就拿出来闻闻,要么抽出几根烟丝放嘴里嚼嚼。他把三根烟交给了连里,说让有病的同志抽一口。我们班也分到了一根,可转了两个地窝子谁也没人舍得点着,都是闻闻就往下转。最后是我点着的,一支一人抽了一口,烟还有大半截子,我就一直留着那半截子。后来,刘均义也不行了,他也要烟抽。我又找出来给他点着,他就是拿着那半根烟去世的。”

“一切高原病的起因都可归结为,缺氧和低压造成人的生理机能失常。”原陆军18医院院长,我国著名的高原病防治专家丁志衡,把他三十多年的高原研究成果,概括成这样短短的两句话。

现在,凡是到高原上服役的士兵们,还没上山,就熟知了高原病的防治方法。不信。你到新疆叶城国道219线零公里的起点上,随便找位列兵问问,他保准会告诉你,在高原上救命的基本方法是随手抓过你枕边的氧气袋,打开气阀,把导管往鼻子里一插,保管万无一失。当然,这只算自救应急措施,对高山昏迷、肺水肿之类的高原暴症只起延缓死亡的作用。在新疆军区某高原部队的《师史》上记载着这样一段黑色的文字:

在我部建师前后的三十余年间的和平岁月里,仅在戍守阿里高原的斗争中,先后就有167位同志牺牲在了祖国和人民交给的哨位上。在他们之中,有29位永远18岁的年轻士兵,他们都是在生命即将开花的季节里,被可恶的高原病魔夺去了宝贵生命的。他们没有倒在敌人的枪弹下,甚至没有建立任何功勋,但是他们的名字将与日月同辉,与昆仑共存。

……为了抢救这些同志的生命,上级先后出动过上千台(次)的车辆和直升飞机,杨勇、马森、郭林祥、高焕昌等十多位将军都曾亲自指挥过救援和抢救工作……

当然,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先遣连进藏若干年后的事。而当时我们是什么样的国力。共和国成立之初,全国一年的钢产量还不够每家打一把菜刀。汽车没有,直升机更没有。那时,一切从零开始的新生的人民共和国,甚至没为先遣连准备一袋子氧气。

这能怪谁呢?那时的人们还不知道海拔4 000米以上是“生命禁区”,人们更不知道高原病是何物。

春节过后,先遣连几乎每天都死人。彭清云说:“那些日子。就连送葬的路上都死人啊。有一天我们一共举行了11次葬礼。”

彭清云不愿诉说那段黑色的记忆。他说,一提起来,泪水就止不住。我想也许是当时悲壮得流不出泪的缘故,他才将当年省下的泪水留到了事后的几十年时间里。后来他抑制着自己的泪水,从马和骆驼的死亡谈起了那个沉重的话题。

“先遣连进藏时,首长们从全新疆军区为我们选调了一大批最好的马,其中有不少还是军里和师里首长自己的坐骑。由于辎重多,全连平均每人配备两匹战马,还有部分骆驼和骡子,共400多匹(峰)。但是,到1951年春天,全连死得只剩下20多匹马了,就这样还在不停地死。记得阿廷芳放马时,死一匹,他就哭一次,眼睛都哭得看不见东西了。入冬前,光是我们扎麻芒堡一个点,就建了8个大马棚,还关不下,可等到春天时,连一个都关不满了。有个圈里一夜死了10多匹。到安子明带着后续部队上来时,全连包括多木、两水泉3个据点,只剩下7匹马了,还有两匹站不起来。”

“人就更惨了。”彭清云说,“巴利祥子死后不久,卫生员许金全就又倒下去了。当时发病率很高,全连8096以上的人都起不来了,连里就他一个卫生员,死活忙不过来。关键是谁也不知道大家得的是什么病。一旦染上,起初几天暴食暴饮,涨破肚皮也觉着饿。维吾尔族战士木沙刚得病时,一连三天,每顿都能吃一条羊腿。随后连续几天不吃不喝,然后开始从脚往上肿,一直肿到脸上,亮得吓人,用手一按就是一个坑,要不了几天就肿得全身的皮肤都裂开一道道口子,不停地流着黄水,再过几天人的眼睛一发红,什么也看不见了,到这时人也就快完啦。”

彭清云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可他一生又是位爱激动的人。这时他不得不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尽量轻松地和我们谈着。但是不久,老人眼眶里就溢出亮闪的泪花,胸脯也急剧地起伏起来。我采访他的时候,正好老人的儿媳从克拉玛依来乌鲁木齐休假,几天中,她也陪着我们听着公公的讲述,和我们大家一起流泪。每当这时,她都迅速拿起一片硝酸甘油帮公公服下,又迅速擦去眼泪,对我说:“对不起,让我爸休息一会儿再谈吧。”

几天的时间里,彭老就这样在儿媳的监护下,断断续续地为我们讲述着先遣连的往事:“那时,李狄三股长也得了这种病。大家就根据徐金全的分析,认为可能是传染病,便采取了严格的隔离措施,加强了护理,控制病号活动。实际上哪是什么传染病呢,也就是现在说的肺水肿。徐金全染上后,一直瞒着大家,当时连里除了红药水绷带外,也没有什么好药。徐金全就强打精神忙里忙外,帮病号喂饭灌水,理发、换衣、端屎端尿,直到他自己脸上都肿得发亮了,大家这才发现,原来他也得了病。几天后,他就去世了。随后,那就是一天一个两个地死。还得互相瞒着,不敢让重病号知道。到了3月份,有几个地窝子里人都死光了。张海堂那个班原先三个地窝子都住不下,后来死得只剩了一个人。”

“噢,给你们讲讲曹家喜吧,他死得很悲壮。”彭清云服了一片药后,继续说,“曹家喜是位好同志,当时在整个西北野战军都是有名的战斗英雄,他在壶梯山、金集镇战斗中,立了好几次大功。保卫延安和解放西北的战斗中,多次负重伤都没死在敌人的枪口下,却让高原病活活夺去了生命。好像是那年的2月几号,他起不来了,一阵阵地发昏,根本下不来炕。可他硬是不让人背着去解手,每次大小便都是自己把两只皮窝子套在手上,爬出去。有天晚上,他爬到了甘玉兆的地窝子里,对甘玉兆说:‘副班长,我快不行了,你可要把咱们这个班带好。要服从命令,多争些最苦最难的任务。现在班里也没几个人,西藏还没有解放,大部队也快来了,你要把他们带出去。我想,这困难也快到头了吧,可惜我可能要先走了。别忘了,等西藏解放的时候给我烧张纸。我在地下也等着你们胜利的消息。”’

“第二天甘玉兆也带着病去看曹家喜,曹家喜已经睁不开眼了。他手里握着四块银元,把甘玉兆叫到跟前,对着他的耳朵断断续续地说:‘副班长,求你件事,把这银元交给股长,是我的党费。还有,别忘了给我烧……’话没说完,曹家喜的手一松,四块银元掉在了地上……”

“还有阿廷芳,就是那位给藏民送牦牛差点饿死的战士。快过春节的时候,他带病到温泉那边放马,看到温泉边上有些绿绿的野菜芽子,他就想拔点回来给病号吃,可又怕这野菜万一有毒怎么办?他就写了一张纸条,用石头压在那片野菜上:同志,如果我死了,这草就有毒,不能吃。他拔了几棵自己先吃了,过好久也没有什么反应,才拔了半马褡子回来给病人煮了菜汤,使许多同志临死吃上了一口野菜。当时曾自修还开玩笑说:‘我就是死了,也不忘记阿廷芳的这口野菜,真香啊。’”

“可是不久,阿廷芳倒下了。他逝世的前一天,连里开支部大会,通过决议接收他为中共正式党员。第二天彭清云和陈信之去通知他时,他眼睛一亮猛地坐了起来,笑着说:‘谢谢党让我的愿望实现了,可是刚入党就不能为党工作了。副连长我不甘心啊,我不配是党员。话还没说完,他就一头栽倒了。”

“那天彭清云把他背到墓地时,正巧那位丢牦牛的藏族老人也抱着一只羊羔来了。老人说,他是专程向阿廷芳道谢的,可当他得知彭清云正在掩埋的遗体就是阿廷芳时,老人跪在阿廷芳的坟前,失声大哭,他抽出刀子杀了羊羔为他祭奠。老人摇起了转经筒,边哭边说着什么。事后,彭清云问翻译扎西彭措老人说的啥?翻译告诉彭清云,扎西彭措老人在为阿廷芳诵经,说让菩萨保佑好人阿廷芳早进天堂。”

由于彭清云心脏不好,加上严重的眼疾需要住院治疗,我的采访只能停下来了。可是仅仅一周之后,他就从医院里打来电话,让我抓紧时间。谈话又在医院里接续下来了。

“好在那时,不管病成什么样,所有人的精神都没垮。记得当时,连里还有一支盘尼西林,谁都舍不得用。炊事班长张长福去世前,连里几次决定给他打可都没做通他的工作。他说:‘谁再让我打那针盘尼西林,我就自杀。我四十多岁的人了,死了也没啥了,我求你们别再劝了。’”彭清云说,“就为了那一支盘尼西林,我们党支部不知开了多少次会,还是派不下去。有一次,李股长又召集支委开会,他起不来,腰身以下都肿了,会议开得很严肃,他说:‘目前我们的处境很不好,各方面对我们的威胁都很大。尤其是这种病很厉害,几十位战友都牺牲了,这对我们坚持到春天和大部队一起解放阿里很不利,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干部要首先树立起同疾病斗争的信心和勇气,消除恐怖情绪,把眼光放远一点,精神要愉快一点,就是断了这口气,也要笑一笑再离开人世。笑,也是一项任务。”

“这次开会,党支部制订了几条措施,其中,最主要的一条就是:哪怕只剩下一个人也要坚守岗位,坚持到底,等到和后续部队会师。这条是当时立下的决心。其实,战士们也是这么做的,许多同志去世前,都尽最大努力为连队做好事。”

“3月份,是死亡高峰期,大多数人都起不来了,可连里4个岗哨什么时候都有人守。陈忠义为了能在最后的日子里多替大家站站岗,他就搬到哨楼里去住。大家不忍心,就把他背回地窝子,可他气得骂人说:‘老子得的是传染病,你们离我远点。,后来这位倔强的战士硬是死在了先遣连的哨位上。”

还有战士刘好志,他是新疆“9,25”起义的战士。解放前,曾当过几年土匪,后来一次剿匪战斗中。被曹海林的部队俘虏。接着又在旧军队里混了好多年,身上沾染了不少兵痞味,平时比较散漫,患病后却改变了常态,工作十分积极,直到站不起来了,还爬着给其他同志倒粪便。有一天,连长曹海林去看他,劝他注意休息,他却说:“连长,我知道自己没几天了,得多做些好事。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总不能背着孬兵的名声去见阎王爷吧。”

他去世的那天,几度气绝又几度复苏,反复问自己的班长:“上次我犯的误岗错误还算不算,我不行了。我的错误还能改正吗?”

直到班长流着泪说“好兄弟,不算了”时,刘好志才挂着一丝笑意离开了他无限眷恋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