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狄三殉职的那天夜里,有颗星陨落在了阿里,第二天人们发现高原上又多了一座山峰。
一
5月,李狄三生命的最后季节。
李狄三彻底倒下了,倒在了那方冰冷的土炕上。支撑生命的躯体没有了知觉,运载生命的小船停止了航行,只有象征生命尚存的大脑还在缓缓地运行。
他就这么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地躺着,不吃不喝地躺着。
5月6日,先遣连接到进藏指挥部和左齐将军发来的电报,通知先遣连:“根据王震司令员命令,配合已经开始的和平谈判和西南主力部队和平进军西藏,我独立骑兵师二团副团长安子明,即日率两连300余骑,从于阗普鲁出发,月底可达扎麻芒堡。”
李狄三看完电报,长长地出了口气,便倒下了。从此,他再也没有离开过那方冰冷的土炕,直到生命的游丝停止摆动时,他整整坚持了21天。
38岁的生命本是初秋硕果挂满枝头的季节。李狄三却未到金秋就走完了生命的最后时刻。
我读过一个故事,说大诗人歌德80高龄时,处在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每天清晨,老诗人醒来时,当意识到自己还在呼吸,便聆听心脏是否还在跳动,一旦证实了自己还活着,心中便涌起一阵阵的快意,真诚地感谢冥冥中的上帝让他继续享受生命的快乐。他便轻捷地奔到室外,吸海上飘来的微风,捧脚下肥厚的褐土,只要能看到花间的彩蝶,甚至地板上爬动的蚂蚁。他也会激动得泪水盈盈。这泪水在诉说着老诗人对生命的无限眷恋和挚爱,道出了人活着的宝贵与美好。
在阿里高原和平解放35周年的日子里,有位作家为李狄三写下了这样几句祭文:
燃尽了的是煤,
耗光了的是热。
凝固了的是血,
死去了的是躯体,
不朽了的是灵魂,
永恒了的是信念,
升华了的是执著。
有了这样美好的诗句,我无法表述李狄三那不朽的灵魂了,更无力展示他的最后时刻。好在我的案头上有十多种关于李狄三的文字,于是,我节录了《浩气颂》中《阿里雄鹰》的一节,向读者朋友展现一位苦难中成长,苦难中消亡了的共产党人的最后时光。
春节过后。藏北高原仍旧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季节。由于环境恶劣,气候寒冷,营养不良,先遣连的同志们接二连三地患上了高原病,本来就处在险恶中的人们,又面临着一场更加严峻的考验。可恶的病魔夺去了一个又一个英雄战士的生命。在疾病最猖獗的日子里,先遣连剩下的同志已经不多了。李狄三也患上了这种病。在先遣连(的干部中),他年龄最大,体质也较差,过去的枪林弹雨中,身上还留下几处伤痕,进藏后日夜操劳,严重消耗了他的体力。在发病初期,有位叫巴利祥子的战士去世了。送葬时,平坦的路上接连摔了几跤(实际上,李狄三是先遣连最早患高原病的几人之一——引者注)。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自己的病情,回到驻地,他在自己浮肿的腿上紧紧地缠上了裹腿,又在外面的裤子上也打上了一层裹腿。很长时间里,谁也没有发现,他仍旧每天笑呵呵地出现在战友们中间。在先遣连死人最多的日子里,连队笼罩在巨大的悲哀之中。他在干部会上说:“我们现在的处境很不好。疾病和死亡正严重威胁着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干部的责任就是要鼓励战士树立同病魔和死亡作斗争的勇气和信心,消除恐惧情绪。我们的干部即使得上这种病,也不能带头躺下,除非是彻底起不来了,否则会影响同志们的情绪,希望大家把眼光放远点,精神要愉快。许多同志牺牲了,我们都很难过。送葬时。干部一定不能带头哭,要把笑当成一项任务去完成。作为我们干部,就是断了这口气,死也要笑着离开人世。”
从此。李狄三每天坚持带着全连几十个病号出来晒太阳,做游戏。他鼓励战士们说:“我们的病是在战斗中得的,也只有在战斗和欢乐的气氛中医治。”就在他病重时,仍隐瞒着自己的病情,领着病号唱歌、扭秧歌。千方百计地照顾战士。那时没有粮食,靠着肉充饥。他每天都端着一只碗蹲在锅台前,把漂在水面的油花收集起来,把羊心羊肝切成丝炒给病号吃。春节后,从两水泉运来几袋面粉,他就用牛皮当面板,用铁锹把子给病号擀面条做油饼,自己从来舍不得吃一口。有次彭清云让炊事班把面装在炮弹壳里给他烧了两个金烂烂的面棒子。炊事员送给他时,他生气地说:“这不是让我脱离战士吗,我不吃。”随后,他让通信员将面棒子分别送给了生病的连长曹海林和另外一个病号。
三月底,李狄三的病已经到了后期,但他还在为连队操劳着。一天中午。太阳暖暖的。李狄三动员病号出来,四十多人围成一个圈。做“瞎子捉跛子”游戏。为了让大家玩得有兴致,他亲自上场扮“瞎子”,“跛子”没捉住,自己却一头栽倒了。大家拥上前去,扒开他的衣服时,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他的浮肿已到腰部,裹腿深深勒进肌肉里。黄水渗泡的裹腿和皮肉连在了一起,解都解不开了(后来还是彭清云和陈信之硬是用小刀子一点点割开了裹腿——引者注)。此情此景让在场的人都滚下了眼泪。连队党支部为此作出决定:限制李狄三同志的行动,强制接受休息。他表面上“服从”,背地里却一刻也闲不住。走不动了。他就让通信员抱来一抱羊毛。再把几张野马皮割成条条,捻成一根几十米长的毛绳,又把毛绳分成几根拴到各班。每天他都吃力地扶着这根毛绳,到各班去讲党课,讲传统,讲理想,教歌子,说笑话,把革命道理灌注于同志们之中(就在这段日子里,李狄三组织病号学习了《论持久战》、《反对自由主义》、《为人民服务》和《共同纲领》等著作、文件,开展了学文化、学藏语活动,教唱了《克服困难》、《光荣小唱》等自己创作的歌曲。据哈萨克族战士斯拉甫回忆,当时学文化,没有纸笔。李狄三就在牛皮上撒上细沙子,用棒写在上面然后让大家照着练习。他写的都是“艰苦奋斗”、“为人民服务”、“解放西藏”等革命口号。字学会了,道理也记住了,全连没了文盲,一般大都学会了500多个汉字和几十句藏语。(后来许多人外出执行任务都不用翻译就可以和藏民交谈。对后来开展工作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引者注)。
李狄三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到4月下旬,他不能扶着毛绳走路了。他就躺在床上整理日记,几乎不分白天黑夜,一个劲儿地写,一直写了两本日记和收集到的各个方面的资料,记录了先遣连进藏以来所经历的一切。(可惜这两本日记在后来送新疆途中掉进了冰河,连骆驼一起被无情的洪水卷走了——引者注)。
4月26日,改则的一位马本携家丁来到先遣连驻地,声称专程拜访李狄三(此时西藏地方政府和谈代表团已赴北京,很可能达成协议的消息,传到了阿里嘎本政府,他们便让改则本派人到扎麻芒堡刺探虚实,而当时先遣连尚未得到这一消息——引者注),想探听我军内幕,借以“证实”他们企图“不废一枪一卒就可围死先遣连”的预言。好多天都下不了床的李狄三(马上让通信员取来那件打了五块补丁的“礼服”穿上——引者注)顿时大步向马本迎去,开门见山地说道:“马本先生,据说有人打算把我们置于死地,扬言不费一兵一卒,单靠高原恶劣气候,就能让我们全军覆灭。可是,冬天过去了,冰雪开始化了,先生也看见了,我们还很健康。当然,我们是遇到了不少困难,也牺牲了几位同志(当时先遣连伤亡人员及马匹数字严格实行保密——引者注)。但是我们战胜了困难。因此,奉劝那些想与人民解放军为敌的人,必须明白一点,为解放西藏,纵使有塌天之难,人民解放军也不会低头。马本先生,你说对不对?”马本听后忙说:“钦布所言极对,拉拉索。”
1951年5月6日(后续部队进藏的消息传来——引者注),李狄三由于病情恶化再也坐不起来了。当夜,他主持召开了去世前的最后一次党的支部会议。研究迎接大部队进藏事宜,通过发展新党员的决议。会议几乎开了一个通宵,一直具体到了每件细小的活动,就连欢迎会标写什么他都亲自定了下来。在举手通过发展新党员时,李狄三颤抖地举起右手,直到组织委员陈信之验过他的这一票后,李狄三才将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1985年,在共和国一夜之间裁掉百万大军的日子里,南方的红土地上还有一段滴淌着鲜血的国境线。作为军人,我曾有幸在祖国和平的季节里。从大西北启程去了一趟云南战区。老山前线,血与火的战场,生与死的分界线上,我才真正领悟到了生的美好。
在那些日子里,我目睹了这样一个事实,无论战事如何激烈,无论运输线何等紧张,所有的队伍都会为一种队伍让路,所有的兵车都会为一种车辆腾道,那就是高举着白色红十字旗的担架队,那就是飘扬着白色红十字旗的救护车。三转弯的调整哨上的士兵说:“每当有救护车通过时,连敌人也会停止炮击,从瞄准镜上目送疾风般卷过的白色旗帜和旗帜上那血红耀眼的十字。”
于是。同行的一位诗人得出了哲人般的结论:“战争中的生命更知生命的美好,失去生命的生命更知生命的真谛。”
然而,李狄三却不十分珍爱自己的生命,因为他懂得把生的希望让给他人,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的人才是永生的战士。李狄三躺在炕上,不死的心仍在挂念着后续部队的进展和先遣连的各项工作。5月8日晚上,他又召集连里的干部听取迎接后续部队各项准备工作的情况汇报。大家见他艰难地忍着病痛,面部不时地痉挛着,每个人的汇报都尽量简明扼要。他明白大家的心意,就说:“请大家尽量讲细点,我不要紧,都躺好几天了,休息够了。”
当陈信之汇报到部队会师联欢会的情况时,李狄三一再叮嘱要多搞几个节目,一定要排个藏族舞蹈。他说:“我们到西藏都半年多了,总得搞个有点阿里风味的节目欢迎大部队,要不安副团长他们来了,我们……”
李狄三没有说完就又痛得痉挛起来,半天都没说出话来。曹海林见状,当即建议道:“赶快让卫生员把那针盘尼西林给股长打上吧。别再硬挺了,我们不能没有他。”
“对,快叫卫生员拿来。”彭清云说。
“不,那针药还是留着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会用得着的。”李狄三赶紧制止道。
陈信之见李狄三还是不肯用,就建议开支委会,举手表决。在场的五名支委根据陈信之的建议,都表示同意。李狄三望着一只只举起来的手,有气无力地恳请道:“同志们不要这样逼我了,大家的心意我领了。我都这样了还用什么药,我的病我自己心里清楚,别浪费药了,就这一针盘尼西林了,留下吧,留给最需要的同志。”
“股长,这不仅是大家的心意,也是党支部的决议。”陈信之说,“你是咱们连最老的党员,应该带头执行党的决议嘛。”
李狄三伸了伸手,示意彭清云将他扶了起来,双眼泪花盈盈地说:“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恳求同志们不要形成决议,临死了就别再让我李狄三背着个不执行党的决议的名声了。我恳求同志们把手放下吧。”
先遣英雄连一项党的决议,在李狄三的再三恳求下,随着一只只落下的手,在五名支委的泪雨中自行解除了。陈信之好悔哟:“当时,我为什么没有坚持呢,我为什么举起了手又放下了呢?我应该把决议庄重地写进先遣连的支部会议记录。”1960年建党节前夕,左齐将军记下了九年前陈信之当时的哭诉。末了,李狄三望着一只只落下的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谢谢同志们了。请大家不要难过。你们放心,我还能够坚持些日子,我要等安副团长上来,我还要向党汇报工作,我……”
李狄三没有说完又被一阵剧烈的病痛折磨得昏了过去。陈信之悔恨交加地晃着李狄三,失声哭泣道:“股长,都怪我呀。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替你保密,不然你不会病成这个样呀。股长,我对不起党呀。”
曹海林和彭清云顿时明白了什么,两人怒视着陈信之,仿佛找到了杀害李狄三的凶手。半天曹海林才遏制住自己的愤怒,瞪着眼睛吼道:“陈信之,你给我老实讲,是不是早在我们发现股长生病前你就知道他有病了?”
陈信之恸声道:“其实巴利祥子去世前股长就病了。给祥子送葬时他摔了好几跤,回来我就见他往腿上缠裹腿,我要去叫医生,可他说不要紧,让我替他保密,我就答应了,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你保密,保个屁。”彭清云说着一把拉过陈信之,“要是李股长有个好歹,老子跟你龟儿子没完。”
陈信之见大家都埋怨自己,又望了望昏迷中的李狄三说:“我错了,不该替股长保密,请组织上处分我吧。”
“处分你有个鸟用!”曹海林道,“都快4个月了,你才说。要是早知道,他会成这个样子吗?你真他妈的混蛋呀。告诉你,先遣连没有我可以,没有你也可以,可就是不能少了李股长。他是主心骨、是大梁,你小子知道吗!”
这就是曹海林发自心底的呼喊。这就是一位曾经在旧军队中浪迹多年,投奔光明一年半后真切的感受。这就是一位只有120多天党龄的共产党人清醒的意识。“文化大革命”中,曹海林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小将们揪斗他时。严刑拷打问他是怎么混进革命队伍的,加入共产党的真正动机是什么?曹海林被打得遍体鳞伤时只有一句:“怎么能说是混的呢,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起义的。是自愿的,是李狄三介绍我入党的。至于动机,那就是像李狄三一样为人民服务到死。”没法,红卫兵让他找李狄三出示证据,他说:“李狄三已经牺牲在阿里高原了,他为党的事业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就这样,曹海林又多了一条新的罪行:“亵渎英烈”、“企图以死无对证来抗拒革命”,“罪加一等”。之后,自然又多了几回皮肉之苦。
浩劫结束后,组织上给他第三次平了反,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说:“有,和前两回一样,公开宣布我曹海林还是共产党员,是李狄三同志介绍人党的真共产党员。”组织上满足了他的要求,在他所在的团场党员大会上,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一师的一位领导同志公开宣布:“曹海林同志是1951年1月,经进藏英雄先遣连党代表李狄三同志介绍人党……”
5月21日,安子明率部到达两水泉,与前来迎接的彭清云会合。见面后,安子明便问:“李狄三同志现在何处?”彭清云告诉他在扎麻芒堡,病情很重,17日就停止饮食了,现在恐怕不行了。安子明怕随大部队走延误时间,当天就带着龚医生和电台人员随彭清云出发了。25日晚,当他们到达十里达坂附近时,收到进藏指挥部来电:“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和平谈判已经结束,本月23日李维汉和阿沛,阿旺晋美分别代表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当局在关于和平解决西藏问题的《十七项协议》上签字。当天下午,毛主席、朱德总司令等人接见西藏地方代表团和西南进藏部队及西藏工委负责人。毛主席指示:“下一步关键是落实协议”。详细条款,另电发出。望速将此消息转告李狄三及英雄连全体。译电员刚刚读完,彭清云就说:“太好了,李股长这下有救了,我们早就等着这一天。他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好起来的。”
5月28日12时,当安子明赶到先遣连时,曹海林说:“李股长已经不行了。”然而当彭清云叫了几声股长后,已经两三天没说过一句话的李狄三竟“嗯”了一声。彭清云伏在他的耳边说:“股长,大部队到了,安副团长看你来啦。”李狄三猛然睁开眼睛,放大的瞳孔里流溢着照人的光彩。在场的人们都从他微弱的鼻息声中,听到了他的声音:“安副团长,辛——苦——啦。”
安子明激动地伏在他的耳边轻声道:“老李,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西藏和平解放协议23日在北京签订了。兵团和军师首长都很关心你的健康,王恩茂政委把军里最好的医生都派来了。你安心休养吧,过几天我们送你回新疆。”
李狄三的脸上顿时泛起了笑容。安子明又伏下身子问他听到了吗,他艰难地点了点下巴,似乎想说什么,可只动动嘴角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彭清云赶紧把耳朵贴在他的嘴上,才听清了两个字:“日记。”彭清云从他的枕头下取出两本日记替他交给了安子明,李狄三双眼僵直地看到安子明接过日记后,脸上还挂着一丝微微的笑容,便停止了呼吸。
时值1951年5月28日12时15分,
噩耗传出,扎麻芒堡顿时笼罩在巨大的悲哀之中,迎接后续部队的准备工作全部停了下来,营区里到处都是男儿的哭声。下午六时,会师仪式在悲壮的气氛中开始了。安子明站在临时搭起的冰台上宣布:“独立骑兵师进藏部队会师开始,全体官兵和军马肃立默哀。每人鸣枪三响,向李狄三同志志哀。,’最后还下令当日,停止一切娱乐活动,
那天夜里,安子明、曹海林、彭清云等8名干部集体为李狄三守灵。灵堂里,安子明流着泪捧读了李狄三留下的日记。
日记实录了先遣连自1950年8月1日进藏后,所经历的一切,每天都有详细的记载,大到峪崆谈判,小到风土人情、丧葬禁忌十分详细。4月28日,李狄三只歪歪斜斜地写了几行文字,那是一封写给骑兵师党委的信:
“……连队到达扎麻芒堡不久,我就病倒了,工作没有做好。
请党宽恕……”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于1951年5月7日,是他的遗嘱,详细地安排了他仅有的几件遗物:
曹海林、彭清云二同志:
我可能很快就不行了,有几件事需请二位同志帮助处理。
1.两本日记是我们进藏后积累的全部资料,万望你们交给党组织。
2.几本书和笛子留给陈(信之)干事。
3.皮大衣留给拉五瓜同志,他的大衣打猎时丢了。茶缸一只留给郝文清。几件衣服送给炊事班的同志,他们衣服烂得很厉害。
4.金星钢笔一支,是南泥湾开荒时王震旅长发给的奖品,如有可能请组织上转交给我的儿子五斗。还有一条狐狸尾巴是日加木马本送的,请转给我的母亲。
这就是一位共产党人的最后清单,这就是一位人民功臣的全部财产,这就是一个儿子留给母亲的全部孝心。安子明的泪水湿透了李狄三的遗嘱。许久,他才抬头来对曹海林和彭清云说:“我们尊重李狄三同志的遗愿,把他留下的东西清理安排好(后来,因李狄三参军时的原名李彦青改名李狄三,加之家乡地址不详等诸多原因,直到1962年,也就是他去世11年后,部队政治部门才和他的家人取得了联系,将他留下的钢笔等遗物转给了他的儿子李五斗——作者注)。”他深情地望着李狄三的遗体,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安息吧,我的好同志。我们会完成你留下的工作。”
随后,在场的几位干部决定由安子明执笔联名上报李狄三同志的事迹和他逝世的噩耗。安子明含着泪水起草了一份电报,他发誓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李狄三为了党的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和品质。在电报的抬头上,他一连写下了四级党的组织:“师党委并喀什军区党委、新疆军区党委、西北军区党委”。
由于进藏部队电台无法直接与各级军区联系,安子明又在电文的结束语中加注了这样一段文字:
“万望师首长尊重进藏部队全体官兵的要求,代为上转此电。以彰烈士功绩。”
拂晓前,安子明、曹海林、彭清云看见一颗闪亮天际的流星,划破了高原的夜空……
何家产接到电报后,怎么也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会是真的。他找到坐镇骑兵师的左齐将军说:“这怎么可能呢,4月底师里发电报让他下山治疗,他还回电说他没事,等后续部队上去后再说,可现在他竟牺牲……”
左齐默默地读完电报,含着泪水拍拍何家产的肩膀说:“他已经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不容易呀。按安子明的意见,尽快上报喀什和乌鲁木齐。”
何家产走后,左齐将军静静地坐在那里,回忆着他和李狄三的那次见面。那是部队到达南疆不久的日子里,二军奉命组建独立骑兵师,准备进藏事宜。王恩茂、郭鹏提了一个干部名单,作为师团机关干部人选,其中就有李狄三。上报兵团之前,左齐副政委去五师亲自召见这批干部,临行前郭鹏军长指着花名册告诉左齐:“李狄三在二军是个人物咧。”将军记得五师的领导对他说:李狄三是河北省无极县人,1917年生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1938年8月加人中国共产党。1939年夏跟随八路军120师参加抗日战争,在平汉铁路以西的太行山区坚持游击战。在同年秋季的反扫荡战斗中,为掩护部队转移,腿部负伤,被迫留在冀西一位老乡家里养伤,伤未痊愈就返回了部队。在一次行军中,被贺龙师长选中,调入120师宣传队。他能说能唱能写,还吹的一手好笛子,是120师当时一位十分活跃的宣传员。不久就被贺龙师长派往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结业后被分配到三五九旅任指导员,在南泥湾大生产中被评为边区劳动模范,随后又被调任保卫干事、民运股长、联络股长、保卫股长,战斗中曾先后九次负伤。1946年随一兵团进军大西北,参加了解放西北的历次重大战役,三次荣立大功。
左齐将军听完汇报后,决定亲自见见这位被郭鹏军长称之为“人物”的李狄三。谈话给将军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回到军部,郭鹏问左齐:“我推荐的几个人怎么样?”左齐说都是好样的。尤其李狄三是块好材料,沉着机智,政治性强,很稳重,适合独立工作。后来确定先遣连总指挥时,左齐将军首先想到了李狄三。将军没想到此去藏北,李狄三竟献出了38岁的年轻生命。他想到这里,提笔写了一首《悼狄三》,以寄托哀思。可惜悼诗的原文,今天已无处寻找了。1988年春节前,在济南干休所里,根据我的请求,将军回忆了许久,也只记起了诗的最后两句:
勇士肝胆涂高原,
天殉地殇亦平淡。
李狄三逝世九年后。左齐将军在建党39周年前夕,撰文《李狄三》,再次沉痛悼念了这位为西藏人民的解放事业以身殉职的优秀共产党员。文章全文发表在1960年7月号的《解放军文艺》上,当时在全国引起了很大反响。将军通过这篇洋洋万言的悼文,第一次公开向世人披露了进藏先遣英雄连挺进藏北的那段悲壮岁月。
骄子殉职,勇士辉煌。令山哭河泣,让天殉地殇。5月29日,王震、郭鹏、王恩茂、左齐等将军先后发来唁电,沉痛悼念李狄三同志。
6月1日,王震司令员再次致电吊唁,并令安子明及英雄连:“为李狄三同志举行隆重追悼会,厚葬烈士,树碑永志。”
“葬礼是十分隆重的。”据彭清云回忆,当时在先遣连已经牺牲的六十多位烈士中,李狄三的葬礼是最隆重的。
6月1日下午6时,安葬李狄三时,扎麻芒堡附近的群众来了许多人,日加木马本还从三科儿请来两位活佛为烈士诵经,他们在李狄三的灵前摆满了祭品。墓地在营区东北角那五十多座坟茔的正中,墓穴里铺着四张牦牛皮,烈士的遗体用马皮裹着。葬礼开始后,雪地里传来一片诵经声。安子明、曹海林、彭清云、陈信之、周奎琪、王永平六人抬起烈士的遗体,缓缓走向墓地。送葬的队伍从营区一直延伸到墓地。从曹海林开始,全体官兵用一把铁锹掩埋了烈士。雪地里渐渐隆起了一座新坟……
“在当时的条件下,这就是厚葬了。”彭清云说,“立碑是不可能的。别说是石头的了,方圆几十里连棵小树也找不到,我们只好在李狄三同志的墓前插了一根帐篷杆子,也像藏族人那样挂了一条哈达,周参谋写了‘李狄三同志之墓’,就算是立碑了。下午我们又给师里发电报请示,建议等阿里解放后,重新安葬李狄三并立碑。”
1952年阿里骑兵支队成立。后来战友们根据王震司令员的指示,重新迁葬了李狄三的遗骨。今天。阿里首府狮泉河的向阳坡上,一座高高隆起的坟茔,就是李狄三烈士的墓地,墓前一块高大的灰色石碑镌着“李狄三烈士之墓”几个赫然醒目的大字。 西藏和平解放后,李狄三被追授“人民英雄”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