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使我们都停了下来。楼顶的灯忽然灭了,黑暗中传来一个人尖细、颤抖的喊叫声:“不许动!我告诉你们,我手里有枪,你们再往前走我就开枪了。”
特里维利医生大声说:“布莱星顿先生,您这样太无礼了。”
这个人明显放松了,“是你呀,医生,那两位没错吧?”
我们在黑暗中僵持了片刻。
那人终于说:“没错,没错,你们上来吧!我非常抱歉,刚才对你们那么粗鲁。”
他边说边点着了楼梯上的灯。眼前这人非常奇怪,从他的表情与声音就可以知道,他的确有些过度紧张。他很胖,也许在这以前的一段时间比现在还胖,因此他的脸就像猎犬,双颊上耷拉着两块肉。他面色苍白,土黄色的头发没有多少,而且由于紧张此时都竖了起来。他手里握着一支手枪,我们往前走时,他把枪收到了衣袋里。
他说:“晚上好,先生们。福尔摩斯先生,非常感谢您能来。现在,我最需要您的指教。我想特里维利都告诉您了,有人私自闯入了我的房间。”
福尔摩斯说:“不错,那两个人是干什么的?布莱星顿先生,他们为什么有意捉弄您?”
布莱星顿先生不安地说:“嗯,我认为这很难说。福尔摩斯先生,我这里没有答案。”
“您的意思是您不知道?”
“请进来吧,请赏脸进来坐坐。”
他带我们进了他的卧室,房间宽敞舒适。
他指了指床头的大黑箱子,然后说:“请看这东西,特里维利医生可能告诉您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并不富有。在我的一生中仅有这次投资。我不相信银行,从来不信任何一家银行。我可以告诉你们,但请一定保密,我所有的钱财都在箱子里。因此您能明白,那些陌生人闯入我的屋里对我有多大刺激了吧。”
福尔摩斯疑惑地看着布莱星顿,摇了一下头。
他说:“如果您有意隐瞒,我就帮不到您任何忙。”
“但是我都说出来了。”
福尔摩斯厌烦地摇摇头,转过身来说:“晚安,特里维利先生。”
布莱星顿大声叫嚷道:“您不给我一些建议吗?”
“先生,我给您的建议就是说实话。”
过了一分钟,我们已经来到了大街上,向家的方向里走去。我们穿过牛津街,来到哈力街,这时,我的朋友才开口说:
“华生,非常抱歉,让你为这么一个蠢猪白走一趟。不过,虽然如此,这仍然是个有趣的案子。”
我坦白地说:“我没有感觉到。”
“非常明显,有两个人甚至更多人,最少两个,由于某种原因,决定要找到布莱星顿。我可以肯定,那个年轻人曾两次闯入过布莱星顿的房间,而他的同伙使用了巧妙的手段,使医生不得脱身。”
“可是,那强直性昏厥究竟是怎么回事?”
“华生,那仅是骗人的手段。关于这事,我不想在你这医生面前班门弄斧,不过这种病很容易装,我也曾这样做过。”
“那么,后来又是怎么回事?”
“非常巧,布莱星顿总是这个时间出去。他们选择这么个特殊时间来就医,就是因为他们认为在那个时刻候诊室不会有其他人。但是,这个时间布莱星顿正好去散步,这好像又表明,他们并不很了解布莱星顿的生活习性。当然,如果他们是为了偷窃,那至少要拿走一些值钱东西,但事实没有。除此之外,布莱星顿的眼神告诉我,他被吓坏了。我不相信,他有这样两个仇人,而他自己却一点不知道。所以,我想他一定知道那两个人的身份,而因为涉及到他自己,所以避而不谈。不过,明天他就会说实话了。”
我说:“难道不会有其他情况吗?当然,这种情况不大可能,但还是可以假设的。比如,可能是特里维利医生图谋不轨,闯入布莱星顿房中,却编造出俄罗斯小伙子的故事。”
借着灯光,我看到我的朋友听完我的话笑了。
他说:“亲爱的朋友,开始我也曾这样想。不过很快我就证实了那个医生的说法。那人在楼梯的地毯上也留下几个脚印,所以,我不需要再看室内的脚印了。我告诉你,那人的鞋子是方头,而布莱星顿穿的是尖头鞋,并且脚印比医生的鞋长一点三英寸。这说明医生讲的确是事实。现在我们可以睡觉了,如果明早没有布鲁克街传来的新消息,那才会使我惊奇呢。”
福尔摩斯的话很快就被证实了,并且形式很富戏剧性。第二天早晨,刚刚七点半,福尔摩斯就穿着睡衣,站在了我床边。
他说:“有一辆马车在外面等我们,华生。”
“什么事?”
“还不是布鲁克街的事。”
“有新消息了?”
福尔摩斯边拉窗帘边说:“或许是个悲剧,不过也不一定。你看这个,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不工整地写着:‘看在上帝的分上,请马上来。珀西·特里维利。’我们的医生在写这张便条时,处境一定很难。走吧,亲爱的华生,情况很紧急。”
十五分钟之后,我们再次来到医生的诊所,他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迎接我们。
他用手按着太阳穴,大声说:“天呀!竟会出这种事!”
“发生什么事了?”
“布莱星顿上吊死了!”
福尔摩斯颤抖了一下。
“是的,他昨晚上吊了。”
医生带我们走进那间候诊室。
他高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警察在楼上。我被吓得要死。”
“每天早晨,他都让女仆为他送一杯茶,今天早上七点,女仆去送茶,发现他在屋子中央吊着。绳子系在挂那盏沉重的煤气灯的钩子上,他从昨天我们看到的那个箱子上跳下去吊死了!”
福尔摩斯站在那儿,思考了一会儿。
然后说道:“如果您允许,我想去楼上调查一下。”
我们两个人上了楼,医生跟在后面也上来了。
我们一跨进卧室的门,就看到了一副悲惨的景象。我曾描述过布莱星顿肌肉松弛的样子,此时他吊在钩子上,样子更难看了,简直没有了人形。他的脖子被拉长了,像被拔了毛的鸡脖子。与此相比,他的身体好像变得更肥大、更不自然。他穿着睡衣,睡衣下边僵直地伸着他那丑陋的脚和肿着的脚腕子。一位干练的侦探站在尸体旁,正在笔记本上作记录。
我们一进来,便有位警长热情地说:“很高兴见到您,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说:“早上好,兰诺尔。你该不会把我当作闯进来的罪犯吧?你了解这件事发生前的情况吗?”
“我听说了一些。”
“你怎么看这件事?”
“我个人认为,这个人已被吓得魂不附体了。他在这张床上睡了一会儿,因为床上有很深的压痕。你知道,自杀一般发生在凌晨五点左右,这也可能是他上吊的时间。由此推断,他深思熟虑后才决定这样做。”
我说:“根据肌肉僵硬程度推测,他死了三个小时了。”
福尔摩斯问:“你发现了什么异常情况吗?”
“在洗手池上发现了一把螺丝起子和一些螺丝钉。我在壁炉上还拣到四个雪茄烟头,昨晚他似乎抽了不少烟。”
福尔摩斯说:“那你找到了他的雪茄烟嘴了吗?”
“没有找到。”
“他的雪茄烟盒找到了吗?”
“找到了,在他外衣的口袋里。”
福尔摩斯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闻了闻。
“这是一支哈瓦那烟,而壁炉上的则是荷兰从东印度殖民地进口的特殊品种。你是了解的,这些雪茄一般包着稻草,且比其他牌子的都细。”
他拿出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那些烟头。
“其中两支是用嘴吸的,另外两支不是。两个烟头是用很钝的小刀削下来的,另外两个是用牙齿咬下来的。这不是自杀,兰诺尔先生,这是预先安排的谋杀!”
警长大声说:“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如果是谋杀,他怎么会采用如此笨的上吊方法呢?”
“这正是需要我们调查的。”
“他们怎么进来的?”
“从前门进来的。”
“早晨门锁着。”
“他们走后将门锁上的。”
“您怎么知道?”
“因为我发现了他们的痕迹,一会儿,我再给你们详细说明。”
福尔摩斯走到门口,转了一下门锁,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然后他把插在门背面的钥匙取了出来,又对它进行了详细检查。接着,他又对床铺、地毯、椅子、壁炉台、尸体和绳子进行了检查。最后,他似乎很满意,于是在我和警长的协助下,割断绳索,把死者放了下来,用床单盖上。
他问:“这绳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特里维利医生从床下拖出一大捆绳子,说:“是从这上面割下来的。他身边常备有这些东西,因为他害怕火灾,说是万一楼梯着火,可以利用绳子从窗户跳出去。”
福尔摩斯想了一会儿说:“这绳子倒为凶手提供了方便。好了,案子已经很清楚了,下午我会告诉你们来龙去脉的。我要拿走炉台上这张布莱星顿的照片,侦破工作用得着。”
医生大声说:“可是,您什么也没有说。”
福尔摩斯说:“事情的过程已经很明白了。这事有三个人参与,一个老人,一个年轻人,还有一个第三者。关于第三者,我毫无线索。至于前两个人,一定是俄罗斯父子。我们已经很了解他们的情况,他们是被这所房子里的同伙放进来的。如果您相信我的建议,警长,那么应该马上拘捕那个小听差。据我所知,他是近几天才来的,是吧医生?”
特里维利医生说:“可是,那个小家伙已经没有踪影了。”
福尔摩斯听后耸耸肩。
他说:“不过,他在这个案子中的作用并不很重要。那三个人上楼时踮着脚尖,老人在前面,年轻人在中间,不明身份的第三者走在最后面……”
我忍不住说:“你真棒!亲爱的福尔摩斯。”
“哦,哪里,他们的脚印叠着脚印,虽不能看得很清楚,不过,我还是能分辨出哪个是哪个,这在昨晚就有数了。后来,他们来到楼上,走到布莱星顿门前,发现门已经锁上,便用铁丝转动了里面的钥匙。从钥匙的划痕上可以看出他们的劲使在了什么地方。
“他们进入房间,首先塞住了布莱星顿的嘴。布莱星顿可能已经睡着了,也可能吓呆了,没有喊出来。何况这里的墙很厚,即使他喊了一两声,也没有人听见。
“显然,他们把他安置好以后,还围着他交谈了一会儿,并指责他某些事的报应到了。这个过程看来还不短,因为那几支雪茄就是在这段时间被抽完的。老人坐在那个柳条椅子上,他用雪茄烟嘴抽烟;年轻人坐在远处,他将烟灰磕在了衣柜对面;第三个人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我想,布莱星顿也许坐在床上。
“最后,他们抓住布莱星顿,将他吊了起来。这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计划,因为我认为他们随身带着绞架的滑轮,那些螺丝起子与螺丝钉就是为安装绞架滑轮用的。但后来他们发现了吊钩,因此省去了许多麻烦。完事后他们马上逃走了,同伙随后将门锁上了。”
我们怀着极大兴趣听完了福尔摩斯的讲述。这些全是他根据细微的线索推断出来的,真是不可思议,甚至就在他已经逐一分析完毕的情况下,我们还是跟不上他的思路。之后,警长去捕捉小听差了,我和福尔摩斯则回到贝克街吃早饭。
饭后,福尔摩斯对我说:“三点钟我会回来,届时警长和医生都会来。我必须利用这段时间将案子的几个疑点弄清楚。”
我们的客人都在约定的时间到了,但是我的朋友在三点四十五分才回来。不过,从他进门时的表情上,我已断定一切应该都很顺利。
“警长,有消息吗?”
“我们已经逮捕了那个小听差,先生。”
“太棒了,其他人我也找到了。”
我们三人同时惊道:“找到了?”
“不错,至少已经搞清他们的身份了。确实如我所料,在警察总署,那位布莱星顿和他的三个仇人都很出名。那三个人一个叫彼德,一个叫海沃尔,另一个叫莫菲特。”
警长大叫道:“是抢劫辛顿银行的那些强盗!”
福尔摩斯回答说:“是的,正是他们。”
警长说:“这样说来,案子就很清楚了。”
可是我和特里维利却互相看着,迷惑不解。
福尔摩斯说:“你们还记得辛顿银行抢劫案吧。这案子共有五人参与,其中四个就是他们,而另外一个叫卡特莱特。他们杀害了银行看管员托宾,又抢走了七千英镑的钱财。这是发生在1875年的事,当时五人全都被捕,但因缺乏证据,一直不能结案。那个布莱星顿原名萨顿,他把他们全部揭发了。由于他的告发,卡特莱特被判处绞刑,其余三人被判以十五年的徒刑。最近他们三个被提前释放。可想而知,他们肯定要找到背叛他们的人,并为死去的卡特莱特报仇。他们两次试图找到他,但均未能得逞。第三次,他们成功了。特里维利医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医生说:“我认为您说得很清楚了。那天,他一定是得知了这几个人被提前释放才吓得魂不守舍。”
“完全正确,他说什么怕发生盗窃案之类,仅是托词而已。”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您这件事?”
“亲爱的朋友,他知道他同伙的报仇心十分强烈,就更不敢轻易向任何一个人说明自己的身份。而且那事也并不光彩,他不可能泄漏出去。可是,他虽然很可恶,却仍然受英国法律的保护。警长,我相信,尽管法律没有起到应起的保护作用,但是正义却会替他报仇的。”
以上就是住院病人与布鲁克街医生的故事。当晚之后,那三个凶手便失踪了。据苏格兰场的推测,他们可能是乘“诺拉克兰依那号”轮船逃跑了。但不幸的是,那条船与全体船员于几天前在葡萄牙海岸距波尔特以北数十海里的地方遇难了。至于那个小听差,终因证据不足被释放。这件被称为布鲁克街疑案的真实故事到现在还没有被报道过。希腊语译员的奇遇
虽然我与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认识很长时间了,并且亲如兄弟,但是我却很少听他提起他的亲戚,也很少听他说起自己的过去。他沉默寡言,冷漠、保守,总给人一种不重情义、孤僻乖张、智商很高而情商很低的感觉。
他不喜欢接近女人,更不愿结识新的朋友,这些都是那些不易感情用事的人的最典型的性格特点。最令人接受不了的是,他从来不提自己的家人。开始我认为他是个孤儿,在世上根本就没有亲人。直到那天,他出人意料地谈起了他的哥哥。
一个夏天的晚上,吃过晚饭无事可做,我们便闲谈起来。从高尔夫球俱乐部谈到黄赤交角的形成原因,最后又谈到返祖现象的遗传适应性,而议论的重点是:一个人的超凡才能到底有多少是由遗传决定的,又有多少是后天训练所致。
“就你而言,”我说,“根据你说过的情况来看,有一点是明显的,你卓越的观察能力和独特的推理能力应该都是得益于后天的系统训练,而非其他。”
“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说。我的祖先都是乡绅,自然过着属于他们那个阶级的人的生活。但是,我的爱好是血统中固有的。我可能继承了我祖母血统中的某些天分,她是法国美术家吉尔纳的妹妹,她血液中的艺术天分奇妙地遗传给了我。”
“可是,你怎么知道那是遗传的呢?”
“因为我的哥哥迈克罗夫特的推理能力比我的强多了。”
这对我而言确实是新闻。如果英国还有其他人具有这种超能力,那警方和公众怎么会一点儿不知道呢?我想,一定是我的朋友尊重哥哥,谦虚而已。于是,我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亲爱的华生,我并不赞成把谦虚看作美德。对于那些逻辑学家而言,一个事物是什么样就应该是什么样,低估自己和夸张自己都不符合真理。因此,我确实认为迈克罗夫特的观察推理能力比我强,一点都不夸张。”
“迈克罗夫特多大了?”
“比我大七岁。”
“为什么没听说过他?”
“他只是在他的圈子里很有名。”
“那么,他的圈子指什么地方?”
“嗯,举个例子说,比如在第欧根尼(第欧根尼是古希腊的哲学家,相传他愤世嫉俗,生活在木桶中,拒绝与人来往——译者注)俱乐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