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穿过草坪走到费尔普斯的窗子外边。正如他说,花圃上的确有脚印,但是已经很模糊了,难以辨认。福尔摩斯弯腰看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站起来。
他说:“我看从这些痕迹上找不出有用的东西,去其他地方看看吧,看看盗贼为什么选中你的房间。我认为,客厅与餐厅都是大窗户,按说更有吸引力。”
约瑟夫说:“但是那些窗户在大路上可以看得很清楚。”
“不错。可是这里有门,他完全能从这门进出。这门是干什么的?”
“供商贩进出的,不过晚上都锁着。”
“以前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吗?”
我们的委托人说:“没有。”
“你房间里有什么吸引盗贼的珍贵东西吗?”
“没什么珍贵的东西。”
福尔摩斯双手插兜,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粗心大意的神情,在屋子里来回走着。
“对了,”福尔摩斯对约瑟夫说,“刚才你说有人是翻过栅栏逃跑的,让我们去看看那个地方。”
约瑟夫把我们领到那儿,有一根木栏杆尖断损了,一小段木片还在上面垂着。福尔摩斯把它折下来,仔细地查看着。
“这好像不是昨天晚上折断的,它的痕迹看起来有些陈旧了,你看呢?”
“哦,也有可能。”
“而且这儿也没有脚印。我想在这儿只是浪费时间,我们还是回去吧。”
珀西由他未婚妻的哥哥搀扶着,走得很慢。福尔摩斯则很快穿过草坪,来到了卧室的窗子前,把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哈里森小姐,”福尔摩斯严肃地说:“你一定要整天呆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能离开,这非常重要。”
姑娘十分惊讶地说:“好的,先生。”
“晚上离开这里去睡觉的时候,要从外面将门锁上,自己带着钥匙。请答应我。”
“那珀西呢?”
“我们将一块儿去伦敦。”
“那我却要留在这儿?”
“不错,这都是为了他。你这样做将会帮他一个大忙。快点!你就答应了吧!”
她点点头,表示答应了。这时,那两个人恰好走进来。
她哥哥大声说:“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发愁呢,安妮?去晒晒太阳吧。”
“不,谢谢你的关心,约瑟夫,我的头有点痛,屋里比较凉爽,正合我意。”
珀西问:“您现在有何打算,福尔摩斯先生?”
“啊,我们不能为了这点小事放弃了主要调查对象。如果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伦敦,那就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现在就走吗?”
“不错,越快越好,一小时之内就走,你觉得怎么样?”
“我感到身体已经很有力了,我真的能帮你吗?”
“非常可能。”
“今天晚上你让我住在伦敦吗?”
“我是这么想的。”
“那么,那位深夜走访我的朋友就会落空了。福尔摩斯先生,我都听你的安排,您有何需求,请尽管讲。您看是否要叫约瑟夫一起走,以便他能照顾我?”
“啊,不用了。你知道,华生是位医生,他会照料你的。如果你同意,那我们在这儿吃过午饭后一起进城。”
他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哈里森小姐找了个借口,仍然呆在屋里。我实在想不通福尔摩斯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难道他想使那姑娘与费尔普斯分开?
费尔普斯因为刚恢复了健康并希望参与我们的行动,所以显得很高兴。但是,就在我们一起吃过午饭后,又发生了一件更让人惊奇的事——福尔摩斯和我们一起去了火车站,但在我和费尔普斯上车后,他却说要留在沃金。
他说:“还有几件小事需要我去办。费尔普斯先生,你离开这里,在某种程度上有利于我的工作。华生,你答应我,到达伦敦后,马上和我们的朋友一起乘车赶回贝克街,直到我们再见面。好在你们是老同学,在一起一定有很多话可说。今天晚上,就让费尔普斯先生在我的卧室睡吧。我明早坐八点的火车回去,正好能和你们一起吃早饭。”
费尔普斯失望地说:“那么我们在伦敦要做的事怎么办?”
“那些事我们明天再做,我现在留下来更为重要。”
火车开动时,费尔普斯大声说:“你回去后告诉他们,明天晚上我就回去。”
“我不一定能见到他们。”福尔摩斯答道。火车出站时,他使劲地向我们挥手说再见。
我们一路上都在议论这件事,但是谁也不能解释他这么做的原因。
“我想,他可能是要去找昨天夜里盗窃案的线索。就我个人而言,我完全不信那是个一般的盗贼。”
“那么,你认为是什么呢?”
“老实说,虽然你可能会认为这是因为我的神经衰弱,但我确信,某种秘密的政治阴谋正在我周围进行着,并且由于某种我想不到的原因,那些阴谋家要谋杀我。这听起来好像很荒诞,但是想想实际情况吧,为什么盗贼会选中无贵重物品的卧室?他的手里为什么又拿着长刀?”
“你肯定那不是撬棍吗?”
“肯定,那确实是一把长刀,我清楚地看见了刀光。”
“可他为什么要杀害你呢?”
“啊,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好,假如福尔摩斯也这么想,那就可以解释他行动的原因了。假设你的想法是对的,他能抓住那个想谋害你的人,那就向找到盗取文件的人这个目标前进了一大步。因为你绝不可能同时有两个仇敌,一个想偷你的东西,另一个想要你的命,这绝对不可能。”
“但是福尔摩斯说他不一定要去布里尔布雷。”
我说:“我们相处已有很长时间了,我知道他不会没有充分理由就去干某件事。”
说到这儿,我们的话题转向了别处。
一天的旅行使我筋疲力尽,费尔普斯也仍然很虚弱,昨晚的事使他更容易激动、紧张。于是我设法讲了我在阿富汗、印度的军营生活,还讲了许多社会问题和趣事,以便逗他开心。但却于事无补,他总是忘不了那份文件,不停地猜测着福尔摩斯去做什么了,他舅舅正在做什么,明早我们能得到什么消息……深夜时,他因紧张而变得异常痛苦。
“你很信任福尔摩斯吗?”
“我亲眼见他破了好多离奇案件。”
“可是还没遇到过如此复杂、重大的案件吧?”
“不大清楚。但我知道他曾为欧洲三家王室破过十分重要的案件。”
“你很了解他,华生。他的确很有本事,我实在琢磨不透他。你认为他能成功吗?他对破这个案子有信心吗?”
“他没说什么。”
“那就不是好兆头。”
“正好相反。据我所知,当他没有线索时总是会很诚实地说没有。但当他找到了线索却不能肯定时,往往就会话很少。亲爱的朋友,别为这些还没有发生的事烦恼了,对你没好处。你应该先去睡觉,明天早上再想吧。”
我的同伴终于被我说服去睡觉了。但从他那紧张的神情看来,他是没有希望安然入睡的。
的确,他的情绪也影响着我,我自己也翻来覆去睡不着,总忍不住要想这件奇怪的事,甚至还作了许多推测,但没有一个能成立。
福尔摩斯为什么呆在了沃金?为什么让哈里森小姐整天留在屋里?为什么他不让布里尔布雷的人知道他没离开?我不停地想着这些问题,不知不觉睡着了。
早上醒来已是七点,我下了床马上就去找费尔普斯。他脸色苍白,显然一夜没睡。他看见我就问福尔摩斯是否回来了。
我说:“他既然说了,就一定会按时回来。”
我的话马上应验了。刚到八点,一辆马车停在门前,我的朋友跳下车来。我们隔窗看到了他。他左手裹着绷带,脸色苍白,进屋之后,在楼下稍作停留才走上楼来。
“情况看来不大好,他好像非常疲倦。”费尔普斯说。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说法:“看来线索还得在城里找。”
费尔普斯叹息了一声,说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本来抱着很大的希望等他回来。可是他的手昨天还好好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走进来时,我忙问:“福尔摩斯,你受伤了?”
他向我们点头问候早安,然后说:“没什么,不小心擦破了点皮,费尔普斯先生,你这件案子与我以往办过的相比,确实棘手得多。”
“我怕你会力不从心。”
“算是一次难得的经验教训吧。”
我说:“你手上的绷带说明你遇到了危险,能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吃完早饭再说吧,亲爱的华生,不要忘了我是从三十英里远的地方赶回来的。哦,我的那份启事还没有回音吧?好了,我们不能指望每件事都那么顺利。”
餐桌已摆好,我正准备按铃,赫德森太太已经送来了茶水与咖啡。过了几分钟,她又送来三份早餐。我们围桌而坐,福尔摩斯大口地吃起来,我好奇地看着他,费尔普斯则显得很不高兴,没有一点精神。
福尔摩斯打开咖喱鸡盘的盖子说:“赫德森太太很会应急,虽然她只会做几样菜,但跟其他苏格兰女人一样,早餐总能准备得很讲究。华生,你的菜是什么?”
我回答:“一份火腿鸡蛋。”
“太好了!费尔普斯先生,你喜欢咖喱鸡还是火腿鸡蛋?喜欢什么自己动手。”
费尔普斯说:“谢谢您,但我什么也不想吃。”
“啊,请你还是随便吃点吧。”
“谢谢,可我确实吃不下。”
福尔摩斯调皮地眨眨眼,说:“嗯,我想你不会拒绝我的盛情吧。”
费尔普斯只好打开了他的那份。他刚掀起盖子,就尖叫一声,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苍白,坐在那里死死地盯着盘子。原来,盘子里放着一个蓝灰色的纸卷。
他一把抓起来,两眼放光地看了好久,然后一把将纸卷捂在胸前,高兴得大声叫喊起来。他手舞足蹈,然后栽倒在一张扶手椅中,由于过分激动而显得疲惫不堪。
我只好灌了他一点白兰地,以免他不支昏倒。
福尔摩斯拍了拍费尔普斯,安慰他说:“好了!好了!这样突然将东西给你确实有些恶作剧,不过华生先生知道,我总是喜欢富有戏剧性的事情。”
费尔普斯抓起福尔摩斯的手不停地亲吻起来。
他大声说:“上帝保佑你,先生!你不仅挽救了我的名誉,也挽救了我的性命。”
福尔摩斯说:“是呀,你知道,这也关系到我的名誉。不过请你相信,我办案失败跟你文件丢失的痛苦是一样的。”
费尔普斯将这份重要的协定小心翼翼地放入了上衣里面的口袋。然后说:“虽然我不想打扰您吃饭,可真的很急于知道您是怎么拿到手的。”
我的朋友吃完早饭,又喝了一杯咖啡,这才站起来点上烟斗,轻松地坐在了椅子上。
“我先说说我做了什么,又是怎么做的吧。”他缓缓地说,“在车站送走你们以后,我就开始在街上漫步而行。先是经过了风景优美的萨里地区,然后来到一个名叫力布利的小村庄,并在那里的小餐馆吃了晚饭。饭后我往水壶里灌了水,又将一块夹心面包装在了口袋里,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晚上出发。傍晚我回到沃金,大约黄昏时分赶到了布里尔布雷旁边的公路。
“一直等到路上再无行人,我这才翻过栅栏,来到屋子后的宅地。”
费尔普斯忍不住插了一句:“那扇大门从来不关呀!”
“不错,不过我喜欢这样做。我选取了三棵枞树,在枞树的隐蔽下我慢慢向屋子靠近。此时,屋里的人不会看到我。我趴在临近的灌木丛里,从一棵树下爬到另一棵树下——这也是我裤子膝盖破成这样的原因,一直爬到你卧室前的杜鹃花旁边。我在那儿蹲了下来,等着好戏上演。
“你屋里的窗帘没拉上,哈里森小姐正在屋里看书。终于,她放下书,关牢窗子离开时,大约十一点十五。
“我听见她关上门,然后用钥匙将门锁上了。”
费尔普斯忙问:“什么钥匙?”
“哦,这是我事先安排的。我告诉哈里森小姐,去睡觉时要从外面将你那屋子的门锁上,然后亲自带着钥匙。她认真地完成了我交待的各项任务。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她的帮忙,你现在就不会看到那份协定了。她走后,灯也灭了,我仍然蹲在那里。
“虽然星空灿烂,但守候实在让人乏味。当然,心情十分激动,就像渔人在河边等待鱼群的感觉。等了很长时间,华生,就像查‘冷酷无情的继父’案时,我们在那间阴沉的屋里呆的时间一样漫长。沃金教堂的钟不断地响过,我也曾几次担心,是不是不会发生什么了。可是,在凌晨两点,我终于听到了门闩响动和钥匙转动的声音,仆人们进出的门被打开了,约瑟夫出现在月光下。”
费尔普斯喊道:“约瑟夫?”
“他没有戴帽子,身上披着件黑色斗篷,可能是为了应付突发情况,以便立即蒙上脸用的。他蹑手蹑脚地沿着墙壁走向窗子,将一把长刀插进窗缝,拉开窗闩,打开了窗户。接着,他又将刀子插入百叶窗中,打开了百叶窗。
“我在那里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在室内的一举一动。他先点着了壁炉上的两支蜡,然后拉起靠近门一边的地毯。过了一会儿,他俯身从地板上取下一块小木板,那是供修理工接煤气管道时用的。木板下是丁字形的煤气管接口,有一条管专为厨房供煤气,所以通向下面的厨房。约瑟夫从这里拿出了一个纸卷,又将木板重新铺好,拉平地毯,吹灭蜡烛。由于我站在那里等着他,结果他正好撞在了我身上。
“啊,他比我所想的要凶恶得多。他拿刀扑向我,我马上抓住了他,但在我占优势前,他的刀划伤了我的指节。搏斗结束了,他仍然杀气腾腾地斜着一只眼瞪着我。不过,最终他还是听了我的劝说,交出了协定。我拿到协定后放他走了。早上我已发电报通知了伍波斯,他现在应该已经得知了详细情况。如果他行动快的话,就能抓住想抓的那个人。不过据我估计,当他赶到时,那人可能已经逃跑了。当然,这也正合政府之意。我以为,霍尔德赫斯特勋爵与珀西都不愿意将这件案子交给法庭。”
珀西低声说:“上帝呀!真不敢相信,在这痛苦的三个多月中,这份协定竟一直与我在一起。”
“确实是这样。”
“那么约瑟夫!约瑟夫是个无耻之徒!”
“我相信约瑟夫的内心远比他外表所表现出来的更加恶毒,更加凶险。他告诉我,自己炒股赔了本钱,为了改变运气,便什么坏事都肯干。作为一个如此自私自利的人,一旦遇到机会,他根本顾不得妹妹的幸福与妹夫的前程。”
珀西倒在椅子上,说道:“我都昏了头了,你的话使我更加糊涂。”
福尔摩斯继续说道:“这个案子最大的难题就是线索非常多,因而关键的线索反倒被各种假象遮挡。我们身边总会有很多事实,但我们所应选择的必须是最主要的部分,然后再按主次轻重将它们串联起来,这才有可能重现事实的真相。”
“我最早怀疑约瑟夫的根据是,失窃的那晚,你曾准备与他一起坐火车回家。这就意味着,他有可能去找过你,加之他对外交部很熟悉,即便出现在那里也不会被人怀疑。
“后来又听说有人想闯入你的卧室,联系到你曾说过,出事当晚大夫送你回家时,是约瑟夫将他的房间让出来给你,所以我认为他很可能是将什么东西藏在了这屋里。尤其是第一次没有护士护理你的当夜就有人企图闯入,正说明此人对你的情况非常了解。”
“我真是有眼无珠呀!”
“我推断,案子的大致过程是这样的:那晚,约瑟夫在查尔斯街下了车,从旁门进入外交部——因为他路熟。恰巧在你去门房时,他直接进了办公室,看到室内无人便按了电铃。但就在按铃的同时,他看见了桌上的文件。
“第一感觉告诉他这是个好机会,轻而易举地得到一份珍贵的国家文件,真是千载难逢。于是他将文件放进口袋便慌忙离去。
“直到几分钟之后,你在门卫的提醒下才注意到铃声,而这段时间足够他逃跑的了。
“他乘第一班火车返回了沃金,仔细查看了那份文件后,他相信那一定是份价值连城的东西,于是赶忙小心地将它藏在了卧室里,打算等合适的时机取出来,交给法国大使馆或其他愿意高价购买的人。
“可是你却突然被送回到家里,令他措手不及,只好被迫搬出去。从那以后,屋里一直至少有两个人。这使他再也没有机会拿到文件,差点急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