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等强烈反差,在近一个世纪以后的中国,似乎还在不同程度上重演。繁华的上海与萧条的乡村,仍是处于二十一世纪初期中国的两副面孔。“鱼笱效应”继续显示其威力。作为个体,农家子弟能够远走他城,救起自己甚至大家庭,却无法救起自己的故乡。故乡难回,正是源于“鱼笱效应”不断加剧城乡之间的差别,并促成乡村的整体性衰败。
没有乡村的现代化
与“农民的终结”相比,真正令人担忧的是“乡村的终结”。这方面最能给人直观印象的莫过于瑞士著名绘本画家约克?米勒的《变动中的乡村》(The Changing Countryside)。这本书只是七张画的合集。从1953年到1972年,米勒每隔几年作一次画,从同一视角记录了一个村庄二十年间的变迁。伴随着树木、草地、河湖与山丘的消逝,一个曾经宁静的小村变成了一个小镇。昔日的山清水秀被超市、汽车、巨大的广告牌取而代之,生活方式也发生了改变。耐人寻味的是中文版,给了一个非常合乎我们这个时代的书名——《推土机年年作响,乡村变了》。
该书出版于1973年,虽然这是一本无字书,寥寥几幅图画却足以向读者展示乡村文明的凋落,以及作者暗藏纸背的淡淡忧伤。其反映的时代几乎与《农民的终结》同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刚刚从二战废墟中恢复过来的欧洲大陆再掀城市化与现代化的浪潮,而法国正处于“光荣三十年”。
当历史进入“加速期”,人们难免自问这个社会会走向何方。“五月风暴”式的革命虽然浅尝辄止,却也表明当年的法国人对未来的不安。孟德拉斯也承认有一种类似“工人救世说”的“农民救世说”:工人阶级建造未来的世界,农民是保持永恒价值的优秀阶层,而未来世界将必然建立在这些永恒价值的基础上。甚至包括那些无法在肉体上或心理上适应过于理性化和过于组织化社会的人,如果他们不想按照工业社会的要求生活,那他们可以“在乡村生活中找到正常的避难所”。
“没有农民的世界将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在《农民的终结》一书结尾,孟德拉斯深沉地发问。有读者会说,今天中国还没到讨论“农民的终结”的时候。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人们更担心的不是失去农民这一职业,而是担心失去乡村;担心没有乡村,中国的现代化、城市化将行之不远。事实上,无论是现在的英国、美国、法国还是其他许多完成转型的国家,乡村并没有随着现代化进程而隐退。在那里,乡村依旧广阔,像大地一样安放城市,让生活在城里的人们不因走得太快而丢掉灵魂,不因走得太远而忘记因何出发。没有乡村,城市就像是一个无根的漂浮物,卡尔维诺笔下的“一个装载欲望与恐惧的容器,一段只有去路没有归途的旅程”。
乡村复兴:反哺与回流
推土机年年作响,回不去故乡?在此,我必须重新审视自己的一个判断,尤其是在《农民的终结》中读到“乡村的复兴”等相关内容之后。
《农民的终结》出版于上世纪六十年代,20年后再版时,孟德拉斯给书加了一个跋,追补了其后乡村的改变,
十年来,一切似乎都改变了:村庄现代化了,人又多起来。在某些季节,城市人大量涌到乡下来,如果城市离得相当近的话,他们有时甚至会在乡下定居。退休的人又返回来了。……这样,乡村重新变成了一个生活的场所,就像它同样是一个农业生产的场所。……今天的乡下人享有城市生活的一切舒适:统计数据表明,在巴黎人、城市人、郊区人、小城市居民和乡下人之间,已经不像20年前那样具有系统的差别。所有的家庭都配备有浴室、现代化厨房、洗衣机、电冰箱、电视机和小汽车。在所有这些方面,农业劳动者和乡村居民众1970年起就追上了城里人……乡镇在经过一个让人以为已死去的休克时期之后,重新获得了社会的、文化的和政治的生命力。
而这些变化,也恰恰是我近年来观察中国农村时所见到或正在发育成形的。
历史不会简单重复,却有着惊人的相似。
十年前写《一个村庄里的中国》那篇报道的时候,我有一个悲观的结论:包括我的村庄在内的村庄将很快消失。理由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外出上学或者打工,当他们在其他地方娶妻生子,而老家日复一日地荒芜,与时俱进地衰败,故乡就真的成为回不去的地方了。而且,在我和来自各省乡村的一些朋友聊天时,也时常听到他们不无痛心地哀叹故乡的沦陷,以及消逝。 二十世纪以来,城市化与现代化浪潮席卷中国,乡村文明的凋零似为大势所趋。有数据表明,从1985年到2001年这不到20年的时间里,中国村落的个数,由于城镇化和村庄兼并等原因,从940617个锐减到709257个。仅2001年一年,中国那些延续了数千年的村落,就减少了25458个,平均每天减少约70个。可以想见,随着近几年带有强制意味的“新农村建设”和征地运动的展开,村庄消失的数量,更是以一个加速度在增长。也是这个原因,越来越多的游子,因失去家园而失内心的安宁。
对于我而言,多少有些庆幸的是,我所在的村庄并没有像我十年前所预言的一样凋落,反而在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在生长,开花结果。这也是近两年返乡得到的一个最深刻的印象。比如,许多农民外出打工赚了些钱,于是给自家原来只有一层的房子加盖了第二层。手头更宽裕一些的人家,还从县城请来职业的装修队,将房子收拾得妥妥当当,一切并不比城里普通人家差。至于家具,记得我小时候基本都是流动的木匠上门制作(我至今仍然保持着对墨斗线与木刨花的温馨记忆),而现在农民们已经开始进城购买家具了。
最让我惊叹的是现在互联网的便利与物流的发达已经深入十里八乡。由于电网与公路改造,这里不仅每家都有摩托车,还用上了空调、冰箱等家用电器,生活条件已明显改善,与镇上的关系日益密切;有的人家还装了卫星电视和互联网,借助物流的方便,村里的年轻人甚至能通过网络从广州订购家具,只需十来天物流公司便可以将货物直接送到家门口。有的农转非青年甚至想着转回农村户口。要知道,从行政地理上小堡村可以说是中国最偏僻的地方,它属于三个乡的交界,完全属于行政末梢,连新修的乡村公路也是势利地停留在一公里之外。而农民的生活,越来越像城里人。
粗略想想,这个村子之所以没有消失,至少有以下几个原因:其一,过于偏僻,远离城郊,故而没有因为圈地运动“被上楼”,没被“拆迁党”光顾;其二,没有其他资源,只有几亩薄地,只适合简单的农业生产,因而失去了因为某项国家工程实施移民的可能;其三,农村电网改造及乡村公路的建设使村庄生活质量有所提高;其四,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即一部分农民没有外出,而外出的一部分农民仍把这里当家,即使是在外面赚了些钱,还是愿意回来。有的年轻人,在外出打工时找了个外省籍的女朋友,却回老家盖房成家。
另一方面,我也注意到在农村的生活成本已经明显提高,过去农民自己种菜吃,而现在,村子里的大多数人都开始买菜吃。每天都有卖菜的摩托车走村串户,跑上两趟。再加上自来水的使用,浴室的改造,就生活质量而言,乍一看,农村的生活和城市似无明显区别。此时,你可以批评农村失去了原有的生活,同时不可否认,追求舒适是每个人应有的权利。
尽管城乡之间的不公平仍然存在,但是过去那种人力、财力、物力单方面由乡村大量流向城市的局面有所改观。这些生活在农村的人,不仅将在城里赚到的钱带回了乡村,换成了生活用品,而且带回了新的生活观念。甚至可以说,就工作的属性而言,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已经不是农民,因为并不以农业为主要收入来源。如果有人仍愿意将他们称为农民,无外乎两点:一是直到今天,“农民”在中国仍是一种针对身份的描述,而非工作属性;二是他们安家在农村,不时在农村生活。
简而言之,虽然吸食农村膏血的城市化、现代化让乡村日复一日沦陷,但伴随着社会的开放,那些外出自救又不忘故乡的人,还是会回到故乡,建设故乡,间接将故乡守卫。虽然农村出现了局部的萧条与沦陷,但另一方面一个新的乡村社会也在形成。而确保中国如何不因为现代化、城市化而失去乡村,最紧要处仍在于打破持续百年的“鱼笱效应”,使人力、物力、财力等由乡村到城市的单向流动转为双向流动。一方面,国家不但不能继续扩大城乡差别,要还农民以国民待遇,而且要积极反哺乡村,使农民是为选择想要的生活而非只是为了谋生而逃向城市(北京的膨胀已经为资源汲取型城市扩张敲响了警钟);另一方面,因为这种公平的价值取向及其可以预期的未来,城里的资金与人口才有回到乡村的可能。
而且,从观念上说,乡村不只是生产区域,更是可以居住的生活场所。当在知识、财富以及社会资本等方面有着相对优势的城里人住进乡村,像旧时的告老还乡者一样,他们在乡村生活实际上已经构成了对乡村的反哺与建设。
在城市人一边,他们将会到越来越远的地方去寻找自己的乡村住宅……即便是他们没有园丁和守门人,他们毕竟需要各种各样的服务,这会帮助很多人找到生活的出路。
几十年后的今天,孟德拉斯所描述的部分场面,在中国有些乡村实现了,有些还没有,有些正在发生。就整体而言,可以肯定的是,它将会成为中国乡村发展的一个方向。一方面,城市继续吸走大量乡村精英,并将他们融入城市;另一方面,只要国家不继续对乡村采取盘剥性的政策,不强迫农民革命化、城市化与现代化,乡下人会在自由、自治与自救中获得其可能的成长,而城市文明也是反哺乡村文明而非毁灭乡村文明。
今天我们常常会听到“送文化下乡”、“送家电下乡”,为什么不“送城里人下乡”?为什么不盘活农村的宅基地市场及房产市场,使更多的城里人在乡村开辟第二住所,甚至久居乡村,与乡村居民分享城市文明?为什么不能让许多退休的人能够有条件回到乡村悠闲度日?这些有闲有钱阶层,对于乡村的发展,无疑有莫大好处。比如说,如果他们需要人打扫庭院,收拾花园,需要保姆,他多为农村解决一个就业问题,就少一个农村人背井离乡。这些想法多少有点一厢情愿,但它也并非天方夜谭,只要政府能够终结城乡分治的二元结构,加强农村的基础设施建设(包括医疗、教育和交通等等),能够开放农村的土地市场。
我一直强调一个观点,没有乡村的现代化与城市化是危险的。这不只在于来自乡村的一些朴素观念可以哺育城市,还在于乡村可以分解城市的极端化发展,避免它们膨胀成一个个硕大的怪胎。就像今天的北京,攫取了太多的资源,以至于要限房限车,在肥胖症之后又添厌食症。
又是20年后的2004年左右,我在法国的西部乡村有一段不短的旅行,再次验证了孟德拉斯的这一判断。许多城里人在乡村拥有第二住所,农民及农村居住者的社区生活过得有声有色。法兰西的乡村主义没有因为现代化、城市化而失去,它继续呵护漂泊在城里的人心。
推土机年年作响,你我建设何为,还请记住荷尔德林的一句话吧——“人类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