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但在一阵错愕之后,房间里的人猛然同时大笑。
大亨能文能武,一直以来在任何公开场合发表讲话都是张口即来,不必任何台词讲稿就能令台下观众听得心悦诚服。“找枪手”一说,只适合那些装腔作势、胸无点墨的暴发户们,跟大亨决不沾边。
“阿天,我还没有那么老,也没有那么蠢,谢谢你的好心。不过,我实在应该提醒你,如果我在天下英雄面前宣布由你来做雷氏企业的下一代领导人,需要你登台演讲的话,你会不会临时怯场,不敢登台?”大亨豪情满怀地大笑。不过,此言一出,雷娜、雷震两人的表情应该就不会太好看了。
“当然……我们都是……睥睨天下、桀骜不群的男子汉大丈夫,连生死离别、断头杀人都不怕,怎么会怕……区区一次演讲?雷叔,放心……吧,我不会给您丢人的,不过我现在真的很困,必须得睡一会儿了……”我的眼皮已经沉重如山,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地合了起来。
“大侠向昆仑和女侠金钩月的儿子,一定是天下无双的人才,我当然对你放心。阿天,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金盆洗手大会后……”
我没能听清后面的话,便陷入了昏睡里。
上臂里那东西似乎正在慢慢膨胀,起初变大为猫、为狗、为猪,后来变为驴、马、牛、象,直到化为九天之上的飞龙,横亘于千里云上,首尾不能互见。
“我是向昆仑与金钩月的儿子,一定要恪守‘至仁、高义、尊礼、拥智、诚信’的君子训诫,不给他们丢脸。救大亨,是在还情,而不是为了雷氏企业的大权。富贵于我只是浮云,我想要的,是西藏那种纯净世界里风一样自由的生活、水一样澄澈的灵魂。”在梦里,我仿佛又一次飞抵萨迦寺外的白石百丈林,清泉松枝烹茶,坐拥藏文古卷,听着德吉上师的十一师叔龙象大法师讲经。
倏的,有个细微的声音破梦而来:“人类一代又一代地牢牢控制地球,自封为灵长目之首,奴役万兽,并且不断改进社会秩序和工业技术,把这个蔚蓝色的星球建设得越来越现代化。人类为什么能够完成这一切?人类的老少更替中,究竟是哪一种本质在起作用,维持着社会的平衡稳定状态?”
我记得德吉上师问过同样的问题,但那是龙象大法师在珠穆朗玛峰顶闭关修炼时听到我的,所有弟子不过是在转述并且苦思而已,当时真正的被提问者仅有龙象大法师一人。
“是上天安排,造化使然。”我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什么是上天?什么是造化?”那声音追问。
“是优胜劣汰、生物进化的结果。”这是我的第二个答案。
“人类因何而胜,其它灵长因何而败?我要的是这一问题的本源,而不是表象。”那声音继续问。
我的头开始阵阵作痛,无法集中精力思考了。
“上师,向大哥他怎样了?刚刚的体温计显示,他已经高烧超过三十九点七度,您又不允许进行物理降温,长时间烧下去,会不会发生烧坏脑部神经的危险?”那是苏雪的细细声音。
我突然睁开了眼睛,提问题的幻听声音也瞬间消失了。
“向大哥,你醒啦?太好了,太好了!”苏雪扑到我的床前,眼角的泪珠淋漓甩过来,跌碎在我脸上。
“我没事,别担心。”不知为什么,我真的很心疼那些碎掉的泪珠。她的眼泪比珍珠更珍贵,因为每一颗都是为我而流。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柔丝一般的黑发,嘴角渐渐地有了笑意。
“阿天,冰蛇又一次被你驯服了,真是令人无法相信的奇迹。”德吉上师眉头紧锁的那张瘦脸出现在我眼前,他用粗糙的左手拇指按在我的颈侧,仔细试探着我的脉搏,双眉不断地掀动,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上师,有什么不妥吗?”我动了动右臂,那东西仍在,但已经变得死气沉沉的,不再有挣扎的余力。
“冰蛇起先异常躁动,几乎要逆行逼近你的喉关,差一点逼得我出刀钉死它,让咱们的计划全盘泡汤。可是,现在一切又似乎正常了,我在想,三小时后仍旧没有异样的话,就可以将冰蛇导入大亨体内,进行最后一步。”德吉上师试探了十几次以后,脸上半是苦笑,半是释然。
三小时在我的昏昏欲睡中很快过去,德吉上师用同样的橡胶管道连接起我和大亨的右臂,这一次,他在大亨的上臂中间加了六道钢索,拧紧螺丝,勒得大亨的右臂顿时肿胀起来。
“冰蛇入脑是大祸,所以,我宁肯牺牲掉雷先生的手臂,也要采取最稳妥的措施。”同一时间,三台高精度彩色射线机的镜头分别对准大亨的小臂、肘弯、上臂,得到的清晰图像随即显示在五十英寸的大屏幕监控仪上。
在德吉上师的指导下,我把全身内力贯注于右肩,然后徐徐下行,进入上臂,驱使冰蛇移动,蜷缩在小臂与腕关节之间。
“沉住气,缓缓发力,注意千万不要弄伤了它的骨节,影响它的寿命。慢慢来,慢慢来……”德吉上师的双手分别按住我和大亨的肩膀,像一个操控万吨巨轮穿越湍流礁群的高明舵手那样,直到大亨闷哼了一声,全身一震,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成了!”德吉上师仰天吁气,挥动手臂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
雷娜和雷震早就站在大屏幕前,压低了声音,欣喜万分地叫着:“看,它在那里,它已经在那里了!”
随着冰蛇的离去,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腕关节上的伤口,血箭狂飙的哧哧声连续想了近半分钟,才渐渐止住。那时,德吉上师在俯身观察着大亨的动静,只有苏雪一直用含义复杂的目光凝视着我,不停地用一块白手帕替我擦掉脸上的汗珠。
“向大哥,谢谢你救了父亲。”她喜极而泣,捂住嘴喃喃低语。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的嗓子早就哑了,但在我们之间,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就已经彼此明了。
苏雪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扑在我的胸口,放声大哭,汹涌的眼泪****了我的胸膛。
为了不影响大亨的治疗过程,我被暂时转移到客厅里,由专业的医生和护士进行伤口消毒和包扎,并且开始了高营养的点滴注射。所有医护人员都被安排在对面房间里,需要时才会被获准进入这边的豪华套房。
苏雪的眼睛已经哭肿了,一秒钟都不肯跟我分开,此刻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玻璃瓶里的药水通过那条细长的透明塑胶管子滴入我的身体里。
“没事了,最困难的阶段都过去了。”我疲倦到连眨眼都倍感艰难的地步,失血过度与轻度中毒,几乎彻底地消耗尽了我的精力与体力。但是,为了能亲眼看到苏雪,我勉强支撑着不要自己睡过去。
“我想,雷娜姐姐一定会万分感谢你,看得出,她对父亲的病痛倾注了太多的关心,只要父亲能彻底痊愈,她可以做任何事。”苏雪偶尔会惦记起隔壁书房里的情况,但更多注意力是在我身上的。
“对,也许是的。”自从有了苏雪,我变得很少关心雷娜的感受。她也一样,心思都在大亨身上,此次德吉上师拔除“骨血降”一事,令她心力交瘁,但却毫无怨言。
“向大哥,我感觉你刚才问父亲的那个问题并非出于本意,能告诉我,真正的问题是什么吗?假如你肯把我当成最亲密的朋友,有些事就该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你解除心锁呢。”苏雪哭累了,蜷缩在沙发上,像一只找到了安乐窝的小猫。
假如换一个环境,也许我真的就愿意告诉她实情了,毕竟那问题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不过,这是在大亨治病的关键时候,说这些是很不合时宜的。
有人推着餐车进来,我才恍然惊觉,又是华灯初上的晚餐时段了。
“向大哥,我来喂你吧。午饭之后,我特地嘱咐后厨熬了补血、醒脑的虎鲨鱼翅银耳羹,预备晚上给你吃。现在,趁别人都没过来,正好先喂你一小碗。唉,我那么没用,不像雷娜姐姐那样能够运筹帷幄地安排大事,现在也只能做喂饭呀、擦汗呀之类的小事了。”她用一只银丝镶边的小碗盛了半下鱼翅羹,端到我的病床前,一勺一勺地喂到我嘴里。
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温柔地对待过我,苏雪是第一个,可能也是最后一个。
窗外,夜色围拢,霓虹复现,与港岛所有的夜晚没什么不同,只是当我的身边有了一个苏雪之后,浮华的生命里忽然显现了迷人的暖意,渐渐融化了我那颗因历经白山黑水间的经年漂泊而冷漠坚硬的心。
通向书房的门被轻轻拉开,匆匆跨步出来的雷娜猛然抬头,看到我和苏雪融洽亲昵的一幕后,怔怔地驻足在门边,惊诧地盯着我们俩。
雷震紧随其后,向我咧咧嘴做了个鬼脸,便快步走向客厅门口。
“二叔,等等我。”雷娜叫了一声,举手按住太阳穴,用力摁了几下,脚下却没挪步。
苏雪站起来,抽了一张纸巾,坦然地替我抹拭嘴角,对雷娜的失态报以大大方方的微笑:“雷娜姐姐,父亲那边情况怎样?”
“呵呵,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我和二叔要去餐厅吃些东西,你们要不要一起去?”雷娜失去了往日的飞扬气势,在苏雪那一句普普通通的问候之前变得异样地慌乱起来。她的目光曾经从我身边掠过,但不敢接触我的眼神,垂下眼帘走向雷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