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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天涯旅人(1)

河鼠心烦意乱,烦躁不安,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表面看上去,大自然还是盛夏欣欣向荣的景象,虽然翠绿的庄稼地已变成金黄,花楸树变红了,丛林已有多处变成了烈焰般的红褐色,但是光照、气温和色彩仍然没有衰减,看不到一年将要过去的萧条迹象。但是,果园里树篱间那弦歌不断的大合唱已经减少了,只有几个不知劳累的演唱者,偶尔演唱一首黄昏之歌。知更鸟又开始大显气派。空气里飘荡着一种迁徙和分别的韵味。当然杜鹃早就沉默了,几个月来,很多其他羽翼界的朋友也渐渐地隐没不见了,他们一直作为这幅熟悉的风景画的主体,是那个小小社会的一分子,看来他们的队伍正一天天缩小。河鼠素来密切关注着所有羽翼界的活动,看到他们正逐渐向南迁徙。甚至夜晚在床上躺着,他也能听出那着急向南飞的鸟儿们听从大自然的指令,拍打着翅膀掠过夜空。

自然界的大饭店,也跟其他大饭店一样,有着自己的旺季和淡季。一位又一位旅客收拾行囊,付账离店,公共餐厅里每吃过一顿饭,椅子就撤去一批,挺凄凉的。一个个房间关闭了,把地毯卷起来了,把侍者辞退了。而那些长住的客人,则留下等待来年饭店全面开业。他们眼看着大批旅伴飞走的飞走,告别的告别,热烈地讨论着下一步的打算、路线和新居,眼看着伙伴的人数日渐减少,心情很容易受影响。他会感到心情不安,情绪低落,烦躁易怒。你们为什么要更换环境?为什么不踏踏实实地待在这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家饭店在淡季的样子,你没看见过;你怎么知道,我们这些留下来一起欣赏四季美景的动物,有多少乐趣可以享受?可那些拿定主意要走的动物总是回答说:当然,这不可否认;我非常羡慕你们——或许以后我们也留下来——但是现在我们有约会——公共汽车就在门口停着,启程的时间到了!于是,他点头微笑,走了,扔下我们苦苦思念他们,心中憋着气。河鼠是一种知足常乐的动物,扎根在这片土地上,无论谁走,他反正不走;虽然如此,他还是免不了感觉到空气里有种变化,从骨子里受到它的影响。

到处都在忙着告辞送别,行色匆忙,在这种时候,想定下心来做些正事,是很不容易的。河岸边,灯芯草丛已经长得又高又密,河水流得已经缓慢,水位降低了。河鼠离开了河岸,毫无目的地向田野走去。他经过一两块裂开了的布满尘土的牧场,一头扎进一大片麦田。麦子金灿灿的,麦浪起伏,沙沙地响着,好像温柔的呢喃细语声。河鼠经常喜欢在这里漫游,在粗壮的麦秆丛林之间穿行。麦秆在他头上高高地支起一片金色的天空——那天空总是在不停地翩翩起舞,闪闪发光,低声地说着话,有时被经过的风吹得歪歪扭扭,风一过,它又把头一抬,开怀大笑,恢复原来的样子。在麦田里,河鼠也有许多好友,就像一个小社会,过着富足紧张的生活,但也经常能抽出一些空闲,和来访的客人闲聊会儿,互相交流一下信息。可是今天,不知怎么的,野鼠和田鼠虽然很客气,但好像心不在焉。有一些在忙着掘沟挖洞;有一些则分成小组,在研究一间间小居室的规划和草图,考虑怎样才能让结构紧凑适用,而且要建在仓库附近。有的正在向外拖积满尘土的箱笼和衣篓,有的已经在埋头打包自己的财物;到处都是一堆堆一捆捆的小麦、燕麦、大麦、果实、干果,等着运走。

“河鼠兄来啦!”他们一看到河鼠,就喊了起来,“快过来帮一把,河鼠,别在那里愣着!”

“你们在做什么游戏啊?”河鼠绷着脸说,“你们该知道,现在还不到考虑过冬住所的时候,早着呢!”

“是啊,这我们知道,”一只田鼠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但是,趁早准备总是不错的,对吧?我们应当赶在那些可怕的机器开始隆隆地翻地之前,运走这些家具、行李和储备粮。再说,你也知道,现在最好的房间马上就要被抢完了,如果你晚了一步,你就要随便找个地方凑合住下,而且,新住处还要先修整收拾一下,才能搬进去啊。当然,现在是早了点儿,这我们知道,但是我们也只是刚开始。”

“开始什么?”河鼠说,“天气这么好,和我一起划划船,或者在树篱边溜达溜达,或者去树林里野餐,或者做点别的什么不好吗?”

“哦,今天不去了,谢谢你。”田鼠连忙说,“或许改天等我们有时间——”

河鼠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没想到被一只帽盒绊了一下,摔倒了,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了几句。

“如果人们小心注意一些,”一只田鼠刻薄地说,“走路小心看路,人们就不会伤着自己,以致失态了。小心那只大旅行袋,河鼠!你最好找个地方坐会儿。再过一两个小时,我们或许就有时间陪陪你了。”

“你所说的‘时间’,恐怕在圣诞节以前是不会有的。”河鼠生气地反唇相讥。他在行李堆中找了一条路走出了麦田。

河鼠无趣地回到了河边。那是他忠心的踏实的老河,它从不收拾行李,从不离开,冬天也从不搬到另外的住宅去。

他看到,岸边的一排杞柳林里,住着一只燕子。不一会儿又来了一只,接着又来了第三只。燕子们在枝头不停地走动着,热烈地低声谈论。

“怎么,现在就要走?”河鼠慢慢地走到他们跟着,问道,“着什么急呀?我说,这真是滑稽可笑。”

“哦,你是说要走,我们还不走呢,”第一只燕子回答说,“我们,只是计划计划,安排安排。只是谈谈,今年准备走哪条路线,在哪歇息,像这样的事情。这也非常有趣呢。”

“有趣?”河鼠说,“我真不理解。如果你们一定要离开这个愉快的好地方,一定要离开思念你们的朋友和刚刚弄好的舒适的家不可,到该走的时候,我相信,你们会勇敢地飞走,面对一切艰难险阻、变幻莫测的新环境,还要装出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但是,还没到一定要走不可的时候,就讨论起来,尽管只是想一想,这也难免——”

“你当然不理解了,”第二只燕子说,“首先,我们心中感到一种骚动,一种甜蜜的不安。然后,往事就好像信鸽一样,一桩桩一件件飞了回来。夜间它们在我们梦中翱翔,白天就和我们一起在空中盘旋。在那些早已遗忘的地方,它们的气息、声音和名字一个个飞回来跟我们招手时,我们就渴望互相询问,交流信息,好让自己相信这一切都不是虚假的。”

“今年你们能否留下不走,就待一年行吗?”河鼠可怜兮兮地向他们建议。“我们要尽力让你们过得舒服惬意。你们走得那么远,根本不知道我们这里过得多么愉快。”

“有一年我尝试留下来的,”第三只燕子说,“我越来越喜欢这地方,所以到了该走的时候,我就留下了,没和其他燕子一起走。开始几个星期,情形还算好,可后来,哎呀呀,黑夜那样长,真无聊啊!白天不见阳光,阴惨惨的!空气又潮湿又寒冷,一亩地里也找不到一只虫子!不行,这样可不行;我的勇气消失了,于是在一个寒冷的暴风雨的夜晚,我起飞了。那天东风刮得猛,我在内陆飞得非常顺利。飞过高山峡谷时,下起了大雪,我努力搏斗了一番,才穿过山隘。当我迅速飞到大湖上时,我又一次感到暖洋洋的太阳晒在背上;品尝到第一只肥胖的虫子的美味时,那种幸福的感觉真是再也不能遗忘!过去的时光就仿佛是一场噩梦,以后都是快乐的假日。一周又一周,我不停地向南飞,飞得轻松,飞得悠闲,想逗留多久就多久,只是随时注意倾听南方的召唤。所以,我不能留下,我有过经验,再也不敢不听南方的召唤了。”

“是啊,是啊,南方在召唤,南方在召唤!”另两只燕子做梦似的呢喃着,“南方的歌,南方的色彩,南方明朗的空气!哦,你是否记得——”他们忘记了河鼠,只顾沉浸在热情的回忆里。河鼠听得入迷,他的心开始烧得火辣辣的。他内心明白,那根弦,那根一直沉睡着、没被察觉的弦,终于也震动起来了。仅仅是这几只南飞鸟儿的闲谈,他们那并不生动的第二手的叙述,就能撩拨起这种如痴如狂的新感受,让他激动得浑身上下躁动不已。如果亲身去感受一下,感受南方太阳热情的抚摸,南方香风温柔的吹拂,那将会是一番怎样的滋味?他闭上双眼,有一会儿大胆地纵情沉溺在梦幻里,等他再睁眼时,那条河好像成了铅灰色,冷冰冰的,绿色的田野变得暗淡无光了。这时,他那颗忠诚的心,好像在大声责备他那个软弱的自己的背叛。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回来?”他疑惑地问燕子,“这片可怜的灰暗的小天地,还有什么可以吸引你们的地方?”

第一只燕子说:“在合适的季节到来时,你认为我们不会感受另一种召唤吗?那茂盛的草地,湿润的果园,到处是虫子的暖水池塘;吃草的牛羊,翻晒的干草,理想的屋檐,房子周围的各种农场设施,不是也在召唤我们吗?”

第二只燕子说:“你认为只有你才渴望再一次听到杜鹃的啼声吗?”

“到一定的时候,”第三只燕子说,“我们又会患起思乡病,思念着英国溪水上漂着的幽静的睡莲。但是在今天,那些好像都显得那样苍白、单薄、遥远。此刻,我们的血液是和着另一种音乐翩翩起舞。”

他们又自顾自地互相唧唧喳喳起来。这次他们那兴奋的话题是蔚蓝的海洋、金黄的沙滩和壁虎爬上爬下的围墙。

河鼠又一次烦躁不安地走开了。他爬到大河北岸那缓缓的斜坡上,躺了下来,使劲向南望去。南边那条环形的大丘陵带阻挡了他的视线,他不能看到以南更远的地方——到今天为止,那就是他的地平线,他的梦幻山脉,他视野的极点,在那以外,就没有什么值得他去看或者去了解的东西了。今天,他极目向南看时,因为心中翻腾着一种新的渴盼,那绵延低矮的丘陵上面的晴空,好像颤动着希望。今天,看不见的东西成了至关重要的,不了解的东西成了生活中唯一的真实。山这边,是真实的空虚;山那边,展现着一片熙熙攘攘、五彩缤纷的生活景象,他内心的眼睛此刻很清楚地看到,那边有绿波荡漾、波浪翻滚的海洋!有沐浴在阳光下的沙滩,白色的别墅在橄榄林的掩映下闪着光!有宁静的港湾,停满了气派的船舶,准备开向盛产美酒和香料的紫色岛屿,那些岛屿低低隆起在平静的海面上。

他站了起来,又一次向河岸走去。接着,他改变主意,转向尘土飞扬的小路那边。他躺了下来,在小路两边茂密阴凉、枝杈交错的矮树篱的遮掩下,他可以静静地观望那条碎石子路,想着它通往的那个神奇的世界,还可以细细观察走在路上的往来行人,想着他们将去寻找或不找自来的种种好运、奇遇,在那边,在远方!

一阵脚步声传入他耳中,一个走累了的动物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原来那是只老鼠,一只风尘仆仆的老鼠。那只经过的老鼠走到他面前时,用一种带点儿外国味儿的样子向他致意,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愉快地微笑着离开道路,来到阴凉的树篱下,坐在他身旁。他显得很累,河鼠让他在那里休息。没有问什么,因为他多少理解老鼠此刻的心情,也知道所有的动物有时遵循的一个信念:当累了的身体松弛下来,大脑需要宁静时,沉默着相互做伴是最有好处的。

这只经过的老鼠非常瘦,尖脸,肩背微躬,爪子细长,眼角布满皱纹,小小的金耳环戴在纤细优美的耳朵上。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针织上衣,裤子底色本是蓝色的,打了补丁,全是泥污。他随身携带的微薄财物,用一块蓝布手帕包着。

这只陌生的老鼠歇了一会儿,然后叹口气,用鼻子闻了闻空气,看看四周。

“那是苜蓿,微风吹来阵阵暖香,”他评论说,“牛在我们身后吃草,吃几口,轻轻地喷一下鼻息。远处有农人收割庄稼的声音,那边树林前面,农舍升起一缕青色的炊烟。附近不远有河流,因为我听到红松鸡的叫声。从你的体形看,我猜你肯定是一位内河水手。一切都似乎在沉睡,可一切又都在进行。朋友,你日子过得很不错,如果你身强力壮可以干活,你的生活毫无疑问是世上最美好的生活。”

“是啊,这才叫生活,唯一值得过的生活。”河鼠做梦一样回答说,但是不像平时那样信心满满。

“我倒也不完全是这个意思,”陌生的老鼠小心地说,“但是这无疑是最好的生活:我尝试过,所以我知道。正因为我刚刚体会过——生活过六个月——所以知道它是最好的。你看,我现在走得脚疼了,肚子饿了,就要放下这种生活,向南边流浪,听从那个老召唤,回到那种老生活。那是我自己的生活,它不允许我放下它。”

“难道说,他又是一个南行的动物?”河鼠暗想。他问道:“你刚从哪里来?”他没胆量问老鼠要到哪里去,因为答案是什么,他好像已经非常清楚。

“从一个可爱的小农庄来,”经过的老鼠简洁地回答,“就在那个方向,”他向北边点点头。“这不重要。我在那里什么都不缺。我可以希望从生活中得到的一切,我都有,甚至更多;但是现在,我来到了这里;但是,来这里,我也喜欢,一样喜欢!因为我已经走了那么多路,和我渴望的地方又近了许多!”

他目光有神地紧盯着地平线;似乎在倾听某种声音,那是内陆地带所缺少的,虽然那里有牧场和农庄的欢快音乐。

“你和我们不是一类,”河鼠说,“你不是农家老鼠,而且照我看,也不是本国老鼠。”

“没错,”外来的老鼠说,“我啊,我是一只航海老鼠,我是从君士坦丁堡港口启程的,虽说我在那也可以说是一只外国鼠。朋友,你听说过君士坦丁堡吗?一座美丽的城市,一座古老而光荣的城市!你可能也听说过挪威国王西格尔德吧?他曾经率领六十艘船驶向那里,他和他的手下骑马进城时,满街都悬挂紫色和金色的天篷向他致敬。君士坦丁堡的皇帝和皇后来到他的船上,和他一起宴饮。西格尔德回国的时候,跟随他的北欧人有很多留下没走,参加了皇帝的御林军,我的一位祖先生长在挪威,也跟着西格尔德赠送给皇帝的一艘船留了下来。从那以后,我们这个家族一直是海员。对我来说,我出生的城市固然是我的家,但是它和伦敦两地的任何一个可爱的港口也都是我的家。我对它们非常了解,它们也都熟识我。不管我来到它们的任何一个码头或者海滩,我就和到了家一样。”

“我想,你肯定总去远洋航行吧?”河鼠提起了兴趣,“长年累月看不到陆地,食物短缺,饮水也要配给,但你的心总和大洋相通,总在思念着那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