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曾子的几段语录联接起来,而没有抄南先生的见解,因为不需抄。任何一个读者都可以想见,面对曾子的上述语录,南先生讲起来,一定比讲孔子的语录顺畅多了,曾子的话大半符合南先生的胃口,曾子是明确把道德修养放在第一位的。
晚明益对曾子这几条语录,有一个总批,我们抄下来供大家欣赏。
“‘死而后已’四字甚陋。孔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便是死而不已。又云:‘未知生焉知死?’便是死生一致。故知曾子只是世间学问,不曾传得孔子出世心法。孔子独叹颜回好学,良不诬也。”
益是站在和尚的立场说话,自有其不识曾子之处,起码不可把曾子的这些言论,与他的《大学》割裂开来。从益的批语中我们可以看出,益认为识透了生死的人,会有一个共同的生存规范,这便已经是错上加错了。
从曾子的上述言论看,他确实是“参也鲁”,远不如尊师孔子那样潇洒,他的一生,都是在“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中度过的,他心中虽然明白,说到底是要“明明德”、“止于至善”,但“明德”、“至善”太难把握了,稍纵即逝。这正是一个“知之者”、“好知者”的境界,远没有达到孔子那样的“乐之者”的水平,也就是说他在“道”中还没有取得真正的“自由”,一直还在“戒慎恐惧”的水平上。心中还没有出现一片晴朗朗的天理,只是到了临死的时候,似乎才明白,原来生生死死都是和“我”不相关的事,担心一生,才知全是白担心,“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吾知免夫”,这时我才明白,我并没有什么错误好犯的。我的手,我的足,都不能动,我的思想不还是好好的吗?如果我的生死是和我的肉体同在同行绝对一体的话,我还有什么话好给你们说的呢?想说也说不成了。
其下的几段语录,是曾子对弟子们的经验之谈,你们想明“道”吗?先从做一个君子入手吧!当你已经不把自己的颜面、学问、脾气,乃至生命的肉身十分看重时,你便可以踏上入“道”的门槛了,这是一个过来人的忠告。李卓吾似乎明白了曾子的真意,批曰:“不但想他人前日而已,自家今日亦要下手了。”后世许多人太聪明,看了一遍《道德经》,读了一通《论语》,便似乎自己已经“明道”了,其实那只是字面上明白了,在现实中还是免不了被颠倒妄想牵着鼻子走。当自己已经被妄想牵着鼻子走,做了错事,还要推给“道”,推给“因缘”,似乎他变成一个动物也是合理合情的。这便是晚明时,王阳明的徒子徒孙们干的事情。他们不知“明道”非从真正的“克贪”入手不可。
我们这么说,不是也肯定了南先生现在的做法吗?否也。在曾子时代,提倡人文主义的道德是一种进步,是相对鬼神文化的进步。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再重复这一套便不是进步了。“狂禅”在理论上是不完整的,但对于冲决封建道德是有好处的,而今日若再学狂禅却又错了,但也不应重复曾子时的道德法则。这里有一个认清历史“矢量”的重要性的问题,今天的科学已经向人类的“生死观”挑战了,我们还能再回到二千五百年前去吗?所以在弘扬传统文化时必须引入历史唯物主义,否则便是谬论。
益这个和尚自视太高,自以为开悟了,可以随便褒贬人了,不知曾子是给了弟子们一个真实下手处,禅家在讲七位古佛时,不是有一位古佛说偈道,“诸恶莫作,诸善奉行”吗?佛家修行不也是从这里入手吗?东方文化正是从人类社会的广泛存在的善行中,看到了生命是可以超越人的肉体存在和需求的,这才没有如西方人那样将生命本体和肉体人看成是绝对的同一。西方人解不了这个现象,把“至善”的生命之德推到了一个子虚乌有的“上帝”那里,反而把人和“至善”分成了绝对的两个。
我们反对南怀瑾,只是由于他把“道德修养”当成目的了。正因为如此,他对曾子下一段中“道”的解释就大有问题。
南先生道:“‘任重而道远’,这个‘道’是领导,也是指道路,责任担得重,前面人生的道路、历史的道路是遥远的、漫长的。社会国家许多事,要去挑起来,走这历史无穷的路。所以中国过去的教育,在养成人的弘毅,挑起国家社会的责任。我们现在的教育,受了西方文化的影响,于是‘生活就是教育’,由此一变而成‘现实就是教育’了。换言之,‘知识就是钞票’,学一样东西,先问学了以后能赚多少钱。”
我们要问南先生,你对“道”的解释,与曾子“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的观点的区别是什么?关系是什么?如果南先生是伦理学教授,这样解曾子,我们不会说什么,但你是在讲“国学”啊!
依我看,正是由于千百年来,许多人庸俗了儒学,庸俗了东方文化,如今西方文化才能铺天盖地地来到中国,它不是纠东方文化之偏,而是纠东方文化庸俗化、政治道德化之偏。我们这样说,不是说我们便希望中国文化“西化”,那是不可能的事,而是说神化了的东方文化,必须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不过,这样做又会产生另外的偏差,人们不再被“虚名”牵着鼻子走,又会落到被“实利”牵着鼻子走。而这正是历史的进步必然产生的一个“之”字形。不能在泼洗脚水时,把孩子也泼出去。最后,人类必达到对生命本来面目的认识。
再看南先生对“仁”的解释:
“仁则是广义的爱。所以知识分子,以救世救人作为自己的责任,这担子是非常重的。那么这个责任,在人生的路途上,历史的道路上,要挑到什么时候?有没有退休呢?这是没有退休的时候,一直到死为止。”
我们要问一句南先生,你救人救世,是要把人类救到哪里去?人人都做道德先生吗?空提救世是毫无作用的。佛家弟子人人会说“普度众生”,却不知释迦是如何“普度”的,于是便去以伪善自娱,以假德自美,看似日日行善积德,实是与虎谋皮,这和曾子提倡的“临大节而不可夺也”相去岂可以道里计。一个是时代的先锋,一个是伪善人。
一切都不可脱离了时代的生命观念,一切都不可脱离了历史的“矢量”。王阳明死后,其弟子派别林立,根本原因在于,他们在“明心见性”之后,仍不知心向何去,性自何来,以致空有狂言骇俗,更无宏策安民。只有张居正是一个特殊和例外。
如果不是由于当今的时代已经到了一个重要的转折关头,我们也不会急于找着南先生辩论。我们今日说这些话,写这本书,只是想令即将打破“生死”概念的人类明白,生生死死皆是“它”,切不可迷于肉体的“自我”存在,而凭借科学的进步,引发新一轮的贪求狂躁,那就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