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冬,你怎么会来我这里?”杜兰春不敢相信。
“是刘老板请我来参加大世界的演出,因为前一段我的那件事被传得纷纷扬扬,我不便与他同台演出。但是听说了你的情况,我想,就是不参加演出,也要到上海来看看你!”宋小冬松开她,看着她破败的家境:“杜春啊,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落到这般地步!”
杜兰春叹道:“我命苦啊!和王鼎松离婚,我不后悔,我悔得是我看错了第二个男人—为了赎他一条命,我把我过去唱戏挣包银换来的首饰都交了出去,心想从此能安安生生地过个小百姓的日子也好。谁知那李乐为是个没良心的东西,见我的钱用光了,人也病了,竟丢下我不管,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想想还是刘老板的话对:‘对那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拿钱去赎他!’现在,我是又穷又病,恐怕是没有几天好活了!”
宋小冬安慰她道:“你不要这样想,实在不行,你可以离开上海,和我一起到北平去,我们还可以同台唱戏。”
杜兰春悲哀地指指自己的喉咙:“不行了,我的嗓子已经彻底坏掉了!现在心里难过的时候,就只能听留声机里面自己过去的声音了!”
她把唱针头又放了上去,唱机里又响起了她当年的声音:
“……听她言不由人珠泪双掉,
好一似万把刀刺在胸怀……”
宋小冬上前把唱针头再次拿下来:“好了好了,你不要再听这个了,还是陪我一同到大世界去看戏吧。”
杜兰春说:“我是很想去的啊,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好意思见人呢?要是有人认出来了,说一句,这就是当年的杜兰春,那我只好要钻到地缝里去了!”
宋小冬说:“我也一样怕人认出来的,我们乔装打扮一下好了。你戴上我的墨镜,我呢,就像舞台上那样扮个男装。大世界这样的演出盛会,以后恐怕是不会再有了!”
演出即将开始。
江上蛟大摇大摆地朝前排中间自己常坐的位子上走过,却发现那里已经坐着
一个年轻的军官。他毫不客气地要赶他走。不想那个年轻军官却不买账,连正眼也不瞟他一下:“我的票就在这里。请问你的票呢?”
江上蛟大怒:“你不知道这是我的专座吗?我江上蛟到这里来看戏什么时候要过票?实相点赶快走。”
年轻军官端坐不动。江上蛟忍不住了,上前动手就拉,万万没想到那小军官竟抬手狠狠给了他一个大耳光。这个耳光不但把他打怔了,把大世界中心舞台正等着看戏的满场观众也打得鸦雀无声,都在等着看一场武戏。
刘恭正正乘着演出前的空隙在办公室里和顾业成聊天。忽然已经老迈的毓昌匆匆跑来报告:
“不好了,江老板让人给打了!”
“谁让人打了?江老板?”顾业成以为自己听错了,“在上海滩这个码头上,谁敢打江上蛟?”
毓昌回答道:“江老板确实让人给打了!”
等顾业成和刘恭正匆匆赶到时,只见前排的贵宾座里,江上蛟正指着一个小军官在臭骂。他猪肝色的脸上五个指印清晰可见。
小军官依然端坐不动。
江上蛟愤怒地大骂:“真是瞎了眼了你了!居然敢打我,居然敢打我,你晓得我是什么人吗?我是此地的一方尊神,你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他边骂边上前就要动手,
只见小军官从腰间掏出一支小手枪,冷冷地指在江上蛟脑门上。
江上蛟傻了。满场的观众却开心地爆发出一片笑声。
顾业成一看不由得暗暗叫苦,一边喊着两边住手,一边三步并两步挡在两人中间,使劲地把江上蛟向后一顶,一面连连向那小军官赔不是。
“哎呀呀,肖高参,这实在是一场误会!误会了,误会了……”
那位军官问:“顾先生,这是个什么人,敢这么无理?我听说上海是个文明的地方,在您顾先生的庆寿演出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来无理取闹?”
江上蛟几次想绕到前面来,都让顾业成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刘恭正连忙叫人把江上蛟请到外面去休息消气。
顾业成依然客气地给那军官赔不是:“肖高参,请你不要介意,这完全是个意外,都怪我不在场……”
这倒使得那军官不好意思了:“既然有顾先生的面子,就算了。您去招呼别人吧。”
顾业成和刘恭正来到休息室里时,江上蛟还气得在那里跳脚:
“他妈的一个狗屁不是的丘八,大模大样地坐在我的位子上,竟然敢打我的耳光,老虎嘴上拔胡子,我……”
顾业成不悦地摆摆手:“你就安静一下吧,告诉你,他还算客气,要是刚才他没管住手指头,我也只能给你收尸。在他面前,你才狗屁不是!刚才幸好是他打了你,要是你打了他,恐怕下场比当年王老板打了卢小嘉还要糟。”
江上蛟被说怔了:“他是什么人?莫非又是什么大帅的公子?”
顾业成道:“他是张学良张大帅派来的代表,你说他能不能打死你?”
江上蛟忽然没话了,像只气球破了一样塌了下去。
刘恭正看着这场面,过去的那些情景,一幕一幕浮现在他的眼前:
毓昌一耳光打在李本初脸上。
打手一耳光打在卢小嘉脸上。
卢小嘉一耳光打在王鼎松脸上。
时至今日小军官一耳光打在江上蛟脸上……
今天的这件事,江上蛟自然是触了一个大霉头,顾业成的心情也一下子变得十分沮丧。看着江上蛟的样子,顾业成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那边戏台上的锣鼓正敲得热闹,可他却一点也听不进去了,好像那都是给别人敲的,与自己无关。这些让他得意不已的排场、名声霎时间觉得没有了价值。是的,他终于超过了王鼎松,使自己在上海滩成了著名的大人物。但那又怎么样呢?昨天有人能把耳光打在王鼎松脸上,今天有人把耳光打在江上蛟脸上,谁能保证明天自己的脸上就不会挨上莫名其妙的耳光呢?他自己以为已经爬得很高了,也确实有成千上万的人是在他的脚下。但是他爬得再高,也还是在许多更高贵的人的脚下,他有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上人吗?
上海郊外,一辆敞蓬轿车在夏风中行驶着,车上坐着的是刘恭正的两个女儿:刘晓男和刘亚男。
刘晓男十九岁了,一付入时的明星打扮;刘亚男十七岁,是朴素的学生打扮。
时间进入了三十年代,刘恭正的两个女儿长大了,也有了不同的追求和理想。
晓男兴高彩烈地说:“亚男,今天我要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虽不是西方的伊甸园,也可以算是中国的世外桃源了。你想见见像胡蝶和魏秀宝这些明星吗?说不定今天就能碰到一个,这地方她们经常要去的消遣的,不是打高尔夫球,就是划船,要么就是在游泳池里游泳!”
亚男不以为然:“这是什么好地方?”
“丽娃丽坦。”
“丽娃丽坦?好怪的名字?”
晓男说:“知道吗?这是上海开埠以来的第一座郊野度假村,它的主人是一个西班牙人,以极低的价格在北新泾乡东面买进三百多亩土地,雇人平整后铺上草皮,栽上树木花卉,利用穿过这块土地的北新泾河支流,建起了这坐度假村。丽娃丽坦的意思,就是美丽女人的河。”
亚男却说:“好肉麻的名字!”
“这有什么肉麻的,它就是为美丽的女人服务的嘛。丽娃丽坦不像外滩公园,只要有钱,洋人华人都可以进。它的老板为了招徕客人,还专门雇佣流亡的白俄贵族来当仆欧和女招待,这种让洋人来伺候自己的心理满足感是在其他地方得不到的,所以它一开张,上海的太太小姐们就趋之若鹜了。”
车已经开到了丽娃丽坦的大门口,那里柳荫下停着许多五顔六色的汽车,有红嘴唇、细眉毛、裸着白臂的女人,正从汽车里出来娇滴滴地靠在男人身上。
亚男冷冷地道:“我当是什么好地方呢?原来又是一个资产阶级的荒唐游乐场,比爸爸开的那个万国西菜社也好不了多少!”
晓男有些不高兴了:“你不要扫兴好不好?资产阶级怎么了?你自己不就是个资产阶级家庭的小姐吗?”
亚男说:“可是我要当资本主义的掘墓人!你在这里玩吧,恕我不奉陪了。”她对司机说,“送我回去。”
晓男说:“亚男,我看你是被那个潘凯给迷住了,两天不见他,就心神不定。”
亚男说:“随你怎么想,我们正在从事的事业,是你这位资产阶级小姐不能理解的。”
确实,刘亚男已经有了她的事业,这天在她的卧房里,正和同志加恋人的潘凯在里面用油印机印制着传单。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贝玉洁叫道:“亚男,亚男,你们闷在房间里老半天了,热不热啊,下楼来吃冰激淋了!”
亚男并不开门,在里面回答道:“姆妈,我们不热的,冰激淋你放在冰箱里好了,我们一会儿再下来吃。”
听到贝玉洁无奈地下了楼,她和潘凯相视而笑:“我妈不放心了,还以为我们在房里干什么呢?”
潘凯说:“快点,继续,印完它。”
他们继续印制着。少顷,楼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
亚男有些紧张:“不好,这回是我爸爸上来了,他不像我妈妈那样好打发,我们把东西收起来吧?”
潘凯说:“来不及了,反锁着门乱忙一通,反而要叫他起疑心。”
亚男有点乱:“那怎么办?”
“只能用爱情来掩护了!你去把门打开,一会儿等你爸爸进来时,我们就——”他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
刘恭正敲了敲房门:“亚男,亚男!”
里面没有答应。他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去拧门把手,房门并没有反锁,一推就开了。
他推开了房门,发现亚男和潘凯正在旁若无人拥热吻着。他怔了一下,正要关门退开,却还是发现了端倪:他们相拥的身体并没有能完全遮挡住那架油印机,而且在他们脚下还飘落着几张传单。
他把房门又悄悄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