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元洪当上总统,很快发现做一个旁观的反对帝制者,比做一个共和的法治执行者容易得多。
他一上台,南方的护国军就强烈要求大总统严惩复辟帝制的“罪魁祸首”,也就是袁世凯帐下的“十三太保”。
这时候袁世凯虽然死去,但这些太保中有几个还是颇有人脉的。其中之一是袁世凯的长子袁克定,再一个是曾任湖广总督、驻京总司令官、拱卫军总司令、江西宣抚使等要职的段芝贵,还有就是李鸿章的侄子李经曦,对于这几个人,无论是从政治还是从人情的角度,都杀不得。
黎元洪没有办法,只好采取“首恶不办,协从严办”的手段,下令惩治杨度、孙毓筠、梁士诒等八人了事。这就是史学家费正清所说的:“在共和宪法规定的不熟悉的社会中,领袖们越来越多地依赖他们的派系来继续开展政治活动。”
当时的政治环境如此,黎元洪这个大总统只能面对的现实。北京政府虽然已是共和政体,立法、行政和司法也由法律予以区分,但实质上都还只能是各种关系网络构成的派系政治。这其中最有力的派系,就是总理段祺瑞的皖系势力。
从当上大总统的第一天起,黎元洪就感受到了这些各式政治势力的牵制,他这个国家“元首”,差不多只是个“橡皮图章”。
早在民国初年时,宋教仁曾致力于“责任内阁制”,他虽然为此丧命,而他所希望的内阁却始终未能实现。直到这时候,在段祺瑞的组阁中实现了。
国务院秘书长徐树铮写了一张通知,说现在是责任内阁制,所有总统的信件、包括私信,皆要送到国务院开拆。
这样一来,黎元洪连起码的隐私都没了,至于意见被否决,更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他曾提名唐绍仪做外交总长,就在唐绍仪上任途中,遭到了北洋系联名通电反对,一下给唐绍仪安了12大罪。唐绍仪无奈,只好通电总统总理辞职。
黎元洪的总统府在与段祺瑞的国务院矛盾越来越大,冲突起来,每每以黎元洪让步了结。而接下来的对德参战之议,却使得黎元洪得以一举赶走段祺瑞。
段祺瑞与日本人早就达成默契,为了通过对德宣战的议案,段祺瑞组织军队和“各界人士”包围国会,并胁迫、殴打议员,企图强行通过。国会忍无可忍,一致上书呈请黎元洪免去段祺瑞的总理职务。
1917年5月23日,黎元洪签署了罢免令,段祺瑞只好离开北京,避居天津。
段祺瑞虽然没了总理职务,但督军团仍然掌控在他手里。所谓“督军团”,即各省督军的联合阵线,他们对黎元洪军民分治的主张十分不满,在段祺瑞退居天津后,便纷纷宣布“独立”,向黎元洪施加压力。黎元洪据理力争,说:“你们作为军人,职在国防,不要干涉中央政务。”
看到黎元洪态度强硬,督军团便有了将黎元洪赶下台的意思。督军团的盟主是坐镇江淮的大军阀张勋,他不仅要赶黎元洪下台,还想复辟帝制。段祺瑞知道张勋的意思,立刻感到这对他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张勋要复辟,就要先驱逐黎元洪,这对于自己掌权不是千载难逢吗?
张勋与段祺瑞,各有各的打算,一拍即合,于是开始分头行动。张勋进京前,派人开出六项条件。解散国会、另立宪法等,对黎元洪来说,无一不是晴天霹雳。为了自保,黎元洪只好宣布解散国会。
6月14日,张勋进京,立刻把持了军政大权,然后是胁迫王士珍等50余人进紫禁城面圣,拥戴宣统复辟。
黎元洪得到消息,当即表示:“愿以身殉民国”。
6月31日凌晨4时,张勋派梁鼎芬、江朝宗、王士珍、李庆璋来总统府逼黎元洪退位。黎元洪厉声喝斥:“民国是国民公有之物,我受国民之托而任总统,责任重大,退位与否,须遵从国民的意志,而非个人的行动。”
张勋知道后,也不多言,只专心做他复僻帝制的事情。此刻黎元洪在他的心里,已不足挂齿。
困居总统府内的黎元洪,思前想后一番,决定重新启用段祺瑞,令他讨逆。段祺瑞接令后,便在马厂誓师,不到一周便攻入北京。张勋复辟,遂告失败。
如果说原来段祺瑞是看不起黎元洪,此时段祺瑞对黎元洪,已是深恶痛绝。他宁可支持冯国璋出任总统,也不愿让黎元洪再有出山的机会。
冯国璋在段祺瑞的支持下做了代总统,段祺瑞复任国务总理。南方军政府对冯国璋做代总统十分不满,一致认为黎元洪才是合法总统,并派人前来北京,要迎接黎元洪南下。
黎元洪婉拒了南方军政府,在经过了一番仕途上的起起落落后,他决心脱离政治,做一介自由的平民。
对此,野心勃勃的段祺瑞却始终不信,对黎元洪充满戒心,为防他与南方联络,甚至禁止他避居天津。就在此时,孙中山在广州发表演说,表示要迎黎元洪南下执行大总统职务,还下令程璧光携两艘军舰到秦皇岛准备迎接他。
情况这样,段祺瑞更不放黎元洪出京。直到后来,南方对黎元洪的热情减退很多,而黎元洪本人也一再表示自己无意过问政事。
1917年8月末,段祺瑞终于同意黎元洪离开北京。黎元洪来到津门,一住5年。其间,绝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天津英租界的私宅内,养花、练字、读报、骑马、溜冰、打网球,或者听听戏、看看电影,每天早睡早起、勤于锻炼的生活,使他虽年近花甲之年,却依旧健康如故。对有政治企图的访客,黎元洪很不欢迎,对北洋政府每月致送的1000元费用,黎元洪坚辞不受。
在天津的5年,黎元洪除了修身养性,就是投资各类企业。5年投资,他成了不折不扣的资本大鳄。
1918年10月,代总统冯国璋任满下台,谁来接任总统?又成了大问题。徐世昌虽说是被安福国会选出的,但安福国会在皖系以外的政治势力眼里都视为非法。因而,各派就此争执不下,接着是展开行动。
孙中山首先在广州发动二次护法运动,不久当选非常大总统。之后是吴佩孚在湖南前线发表反皖声明,挥兵北上,与奉系张作霖夹击北京。段祺瑞抵挡不住,只能下野,直奉进入北京。
吴佩孚进京,是为了全新的国民大会的政治制度,可他的这个理想于曹锟和张作霖却无异于对牛弹琴。结果,只顾眼前利益的曹锟、张作霖在北京结为亲家。仍由徐世昌做他的总统,法统依旧没有恢复。
吴佩孚便令长江上游总司令孙传芳通电全国,呼吁恢复法统,要求徐世昌和孙中山同时退位,迎黎元洪复位。曹锟出面表示支持,立即得到全国响应。
于是,徐世昌只好步了黎元洪和段祺瑞的后尘,避居天津。
黎元洪避居天津5年,除了经商赚了大量金钱以外,在政治上也思考颇多,有人来请他复出,开始便作拒绝,而后即打出“废督裁兵”的底牌,作为复出的条件。
在这份“废督裁兵”中,黎元洪向国民大倾苦衷之后,列举督军制的五大弊端,认为国家危亡已迫在眉睫,非即行废督无以自存。这份电报,站在民众的立场,得到全国人民的热烈响应和高度评价,使得黯淡5年的黎元洪,一下子灿烂辉煌起来。
“废督裁兵”虽然得罪了全国的大小军阀,只是民众响应热烈,军阀们一个个只好委屈一下自己,通电表示支持。先是曹锟,随后诸如河南督军冯玉祥、江西督军陈光远、山东督军田中玉、陕西督军刘镇华、湖北督军萧耀南、江苏督军齐燮元等,纷纷表态,表示愿听命于黎大总统。
1922年6月11日,黎元洪再次赴京,当日下午在中南海怀仁堂举行了复职典礼。
黎元洪上台,即令清流颜惠庆组阁,撤销解散国会令,撤销对孙中山的通缉令,要求全国各地一律停战。
然而,旧国会议员经段祺瑞安福国会和孙中山非常国会的分流,已经支离破碎,要恢复,实在太难。而废督裁兵,首先吴佩孚就不肯去职,各省督军,顺势干脆挑明反对废督裁兵。结果只有江西、浙江、东北三省共五省“废督”成功,而实际上也只是换汤不换药,将“督军”换个名称罢了。
此时对黎元洪来说,更要命的还是财政危机。军饷发不出来,国务院衙门的月俸也没法支出。黎元洪请唐绍仪组阁来解决财政问题,却因吴佩俘的反对而无法进行。联想到早年唐绍仪上任外交总长被阻的事,黎元洪这才认识到自己还是军阀们的一个傀儡,只不过这回改成是直系的了。
麻烦事还不止于此,性急的曹锟终于连傀儡也不想让黎元洪做下去。他跳出来自己要马上做总统,理由是黎元洪只应补足160日总统任期,如今却又做了330余天总统,理当早早退位。
理由虽然站不住脚,手段却越来越卑鄙。曹锟最后干脆把总统府的电话、自来水统统切断……
黎元洪自知无法对付曹锟,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便于1923年6月13日,再次离京赴津。
回到天津后,黎元洪还想与段祺瑞再度合作,还来个马厂誓师,杀个一生中最后的回马枪。可惜此时的段祺瑞,已再也不肯与黎元洪合作了。
1923年11月8日,黎元洪东渡日本,住了半年再回天津,从此安心实业,再不问政事。后来,段祺瑞执政府曾两次请他出山,均遭谢绝。黎元洪曾对人说:“我两次做总统,皆赔累不少,不如做生意较为安闲自在。”
1928年6月3日,黎元洪在天津病逝,留下十款遗嘱说:
一、国民对于济案应以沉毅态度,求外交正义之解决,不能有轨外行动。
二、从速召集国民大会,解决时局纠纷。
三、实行垦殖政策,化兵为农工,勿使流离失所。
四、调剂劳资,应适应民族心理及世界经济趋势,统筹兼顾,制定详细法规,行之以渐,不可破坏社会秩序与家庭关系,俾免各趋极端,庶共产萌芽无从发现。
五、振兴实业,以法律保障人民权利。
六、正德、利用、厚生,不可偏废。数千年立国之根本精神、道德礼教,常较物质文明尤为注重。
七、革命为迫不得已之事,但愿一劳永逸,俾国民得以早日休养生息,恢复元气。
八、参酌近今中外情况,似应采用国家社会主义,不可逮思废除国界,为列强所利用。
九、早定政治方针与教育宗旨。
十、民元以来,凡无抵触国体之创制,均应一律保持,请勿轻议纷更。
除此还有对家人遗嘱说:“丧事从简,戒诸子潜心从事生产实业,毋问政治。”
当时的国民政府,对黎元洪的历史功勋作了充分肯定,以国葬之礼安葬他。当时的吊唁者,名流荟萃,冯玉祥、蒋介石、江朝宗等名声赫然的人,甚至连段祺瑞,也来吊唁。老友章太炎送来一幅挽联上面写道:
继大明太祖而兴,玉步未更,绥寇岂能干正统;
与五色国旗同尽,鼎湖一去,谯周从此是元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