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朱自清大全集(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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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附录(1)

诗与公众世界(译文)

(Poetry and the Public World)

诗对于政治改革的关系,使我们这一代人发生兴趣,是很有理由的。在大多数人看,诗代表着个人的强烈的私人生活;政治改革代表着社会的强烈的公众生活。个人应该,但是很难,与这种公众生活维持和平的局势。这公私的关系包含着我们这一代人所感到的一种冲突——就是一个人的私人生活与多数人的非私人生活的冲突。

但是我们这一代人,对于时下关于诗与政治改革的关系的政治的辩论,会发生兴趣,却没有甚么理由。相信多数人的说,诗应该是政治改革的一部分;相信一个人的说,诗应该与政治改革无交涉。这两种看法都没有甚么意味。真的问题不是诗“应该”,或不该与政治改革发生交涉;真的问题是就诗与政治改革的性质而论,诗是否“能够”与政治改革发生交涉。我们可以说诗“应该”做这个,或不该做那个;但这话的意义只是说诗“能够”做这个,或不能做那个。因为诗除了自身的规律以外,是没有别的规律的。

所以这个问题只有从诗本身讨论,从诗的性质讨论,才是明智的办法。在讨论时,该先问诗的性质是甚么;特别该注重诗的本性上是一种艺术呢,还是别的东西。如果诗是艺术,诗便能做艺术所能做的。如果不是的,诗的范围又不同。

这个题目,历来人论的很多;他们或者著书立说,或者在晚上,在走路时,以及别的机会里,闲谈到这个。一方面有些人说,诗不能是艺术,因为它是“真”“美”“善”的启示,比艺术多点儿。在这些人看来,诗显然是不能与政治改革发生关系的;因为政治改革远在天空中,不在诗所能启示的精神里头。别方面又有些人说,诗不能是艺术,因为诗所能写出的,散文也能写出,诗不过是散文的另一写法罢了,它比艺术少点儿。在这些人看来,关于政治改革,诗也不能说甚么,因为散文能说得比它好。末了儿,还有些人说,诗既不比艺术多,也不比艺术少,它只是艺术。在这些人看,如果艺术和政治改革有交涉,诗便也与政治改革有交涉,如果艺术和政治改革没有交涉,诗也是一样。

虽然有这三种可能的意见,虽然三种意见都有许多人主张,其中还有些可尊敬的人,但这三种意见,价值却不相等。例如诗比艺术多点儿的意见,学校里差不多都教着,说英语的人民都主张着。但这个意见,读诗者却难以相信,因为这当中包含着一些定义,像最近一位英国女诗人所下的“一篇诗”的定义那样;她说一篇诗是“揭示真理的,这真理是如此基本的,如此普遍的,除了叫它‘真理’,便只有叫它做‘诗’,再没有别的名字配得上”。换句话说,诗不是诗篇本身,而是诗篇所指示的内容,像一张银行支票所指示的钱数似的。这里诗篇所启示的真理,就像孩子在神仙故事里所发现的那湖中小岛上教堂的井里的鸭蛋中巨人的心一样。难的是这条诗的定义只能适用于某些诗篇上。有些诗篇是“揭示真理”的。其中有好诗。多数是女人写的。但所有的诗篇并非都是这一种。例如荷马的诗,就不止“揭示真理”,还描写着人兽的形状,水的颜色,众神的复仇。各种语言里最伟大的诗篇之所以流传,是因为它们的本身,并不是因为它们的道理。

同样,诗不过是一种规律化的散文,它比艺术少点儿,这意见也是难以接受的。主张这意见的人相信诗与散文只是文字形式的不同,而不是种类的不同;诗只是同样事情的另一说法罢了。这样,老年诗人对少年诗人说:“能用散文写的,决不要用韵文写。”教师对学生说:“这是散文,因为这不是诗。”批评家对读者说:“诗是死了。散文在将它赶出我们近代世界以外去。”

当然,说这些话,得相信诗只是用另一方法说出散文也能说的,只是和散文比赛的一种写作法罢了。得想着散文与诗是比赛的写作法,你才能说到散文在将诗赶出我们近代世界以外去。得想着韵文和散文是有同样功用的、可互换的方法,你才能说到能用散文写的别用韵文写。但是尝试过的人自己明白,散文和诗并非只是可互换的方法,用来说同样事情的;它们是不同的方法,用来说不同的事情的。用这种所能说的,用那种便不能说。想将一篇诗化成散文,结果不过是笨滞的一堆词儿,像坟墓中古物见风化成的尘土一样。一篇诗不是可以写点儿甚么的“一种”法子,它是可以写点儿甚么的“那种”法子。那可以用这种法子写出来的东西,便是诗篇。

这样说,那些人相信诗既不比艺术多,也不比艺术少,只是艺术,似乎是对了;似乎诗与政治改革的关系,这么样讨论才成。但从艺术上来看,却就难说诗与政治改革在性质上是不能有交涉的。

艺术是处理我们现世界的经验的,它将那种经验“当作”经验,使人能以认识。别的处理我们现世经验的方法,是将它翻成知识,或从它里头抽出道德的意义。艺术不是这种方法。艺术不是纟由绎真理的技术,也不是一套符号,用来作说明的。艺术不是潜水人用来向水里看的镜子,也不是了解我们生命的究极的算学。艺术只是从经验里组织经验,目的在认识经验。它是我们自己和我们所遭遇的事情中间的译人,目的在弄清楚我们所遭遇的是些甚么东西。这是从水组织水,从脸组织脸,从街车、鲜红色和死,组织街车、鲜红色和死。这是一种经验的组织,不凭别的只凭经验去了解,只凭经验,不凭意义,甚至于只凭经验,不凭真理。一件艺术品的真理只是它的组织的真理,它没有别的真理。

艺术不是选精拣肥的,它是兼容并包的。说某些经验宜于艺术,某些经验不宜于艺术,是没有这回事的。任何剧烈的,沉思的,肉感的,奇怪的,讨厌的经验,只须人要求认识,都可以用上艺术的工夫。如果所有的艺术都这样,艺术的一体的诗便也这样。没有某些“种”经验是诗所专有的;换句话说,诗使人认识的经验,并不是诗所独专的。诗使人认识的经验可以是“属于”任何事情的经验。像诗这种艺术所时常用的,这经验可以是爱的经验,或者神的意念,或者死,或者现世界的美——这美是常在的,可是对于每一新世代又常是新奇的。但这经验也可以是,而且时常是,一种很不同的经验。它可以是一种强烈的经验,需要强烈的诗句,需要惊人的诗的联想,需要紧缩的诗的描述,需要咒语般的诗的词儿。它可以是一种经验,强烈性如此之大,只有用相当的强烈性的安排才能使它成形,像紧张的飞,使翅子的振动有形有美一样。

朱自清铜像诗对于剧烈的情感的作用,像结晶对于炼盐,方程式对于复杂的思想一般——舒散,认明,休止。词儿有不能做到的,因为它们只能说;韵律与声音有不能做到的,因为它们不能说;诗却能做到词儿、韵律与声音所不能做到的,因为它的声音和文词只是一种咒语。只有诗能以吸收推理的心思,能以解放听觉的性质,能以融会感觉表面的光怪陆离;这样,人才能授受强烈的经验,认识它,知道它。只有诗能将人们最亲密因而最不易看出的经验表现在如此的形式里,使读着的人说:“对了……对了……是像那样……真是像那样。”

所以,如果诗是艺术,便没有一种宗教的规律,没有一种批评的教条,可以将人们的政治经验从诗里除外。只有一个问题:我们时代的政治经验,是需要诗的强烈性的、那种强烈的经验吗?我们时代的政治经验,是像诗,只有诗,所能赋形,所能安排,所能使人认识的经验,同样私人的,同样直接的,同样强烈的那种经验吗?

在我们已经不是年轻人的生活中,过去有时候政治经验既不是亲密的,也不是私人的,也无所谓强烈的。在大战以前的年代,政治是外面的事情,在人们生活里不占地位,只像游戏、娱乐、辩论比赛似的。一个人生活在他的屋子里,他的街市里,他的朋友里;政治是在别的地方。公众世界是公众世界;私有世界是私有世界。那时候诗只与私有世界发生交涉。诗说到公众世界时,只从私的方面看;例如表现国家的公共问题,却只说些在王位的私有的神秘一类话。要不,它便放弃了诗的权利,投入国家的政治服务里了,像吉伯龄和不列颠帝国派诗人所曾做的。

三十年前,公众世界是公众世界,私有世界是私有世界,这是真的;三十年前,诗就性质而论,与公众世界绝少交涉,也是真的。但到了今天,这两种情形并不因此还靠得住。的确,不但我们亲眼看见,说话有权威的人也告诉我们,三十年前是真的,现在靠不住了,而且和真理相反了。达马斯·曼(Thomas Mann)告诉我们,二十年前他写《一个非政治的人的感想》的时候,他在“自由”和“文化”的名字之下,用全力反对政治活动;现在他却能看出,“德国资产阶级想着文化人可以是非政治的,是错了……政治的生活和社会的生活是人的生活的部分;它们属于人的问题的全体,必得放进那整个儿里。”我们也已开始看出这一层。我们也已开始知道,再不是公众世界在一边,私有世界在一边了。

的确,和我们同在的公众世界已经“变成”私有世界了,私有世界已经变成公众的了。我们从我们旁边的那些人的公众的多数的生活里,看我们私有的个人的生活;我们从我们以前想着是我们自己的生活里,看我们旁边那些人的生活。这就是说,我们是活在一个革命的时代;在这时代,公众生活冲过了私有的生命的堤防,像春潮时海水冲进了淡水池塘将一切都弄咸了一样。私有经验的世界已经变成了群众、街市、都会、军队、暴众的世界。众人等于一人、一人等于众人的世界,已经代替了孤寂的行人、寻找自己的人、夜间独自呆看镜子和星星的人的世界。单独的个人,不管他愿意与否,已经变成了包括着奥地利、捷克斯拉夫、中国、西班牙的世界的一部分。一半儿世界里专制魔王的胜利和民众的抵抗,在他是近在眼前,像炉台儿上钟声的滴答一般。他的早报里所见的事情,成天在他的血液里搅着;马德里、南京、布拉格这些名字,他都熟悉得像他亡故的亲友的名字一般。

我们自己感觉到这是实在的情形。既然我们知道这是实在的情形,我们也就知道我们问过的问题的答案了。如果我们作为社会分子的生活——那就是我们的公众生活,那就是我们的政治生活——已经变成了一种生活,可以引起我们私人的厌恶,可以引起我们私人的畏惧,也可以引起我们私人的希望;那么,我们就没有法子,只得说,对于这种生活的我们的经验,是有强烈的、私人的情感的经验了。如果对于这种生活的我们的经验,是有强烈的、私人的情感的经验,那么,这些经验便是诗所能使人认识的经验了——也许只有诗才能使人认识它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