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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千里走单骑(5)

“哦,想走,你们也走不脱的。”金枝睁着一双混沌眼,白多黑少,迷离地笑,“那帮子婆娘知道我家里来了亲戚,她们头里去了,准保早宣扬出去了。穆柯寨的规矩,这几天谁家里来了亲戚,都要当贵客款待的。再说了,今天是老爷的寿日。说不定,老爷也知道了,饶不过你们的。”

金枝男人说:

“寨子外边也围住了,净是保安军的人,怕闹事。”

“你说啥?”

秀才惊问?

“今天也是个大集市,除了来贺老爷寿日的佃户外,附近几个外姓寨子的四乡八邻都过来赶集,场面很大,比腊月里还红火。”金枝男人慢吞吞的,显然是主见很深的人,邀着说:“保安军怕陕北的红军兵、盗贼和枪匪们来作乱,今早上拉了网,严严实实地封锁住了。走吧,坐山子里去。”

小娥娘侧了侧,见谁都无意见,遂腾地跳将上去,掀开帘子人内。

秀才攥住拳,捏得骨节嘎巴直响,心说坏了。陈喇嘛拽了拽他,无奈地相跟上去。谁都明白,在这片旱塬上,几个生面孔的人不期而至,意味着什么。

相跟上那挂马车,脚声很乱。

其实,穆柯寨与黄土旱塬上的其他村寨没什么两样,也是以一户穆家大姓为主,日积月累地形成的。黄土构筑的堡子,自然而然地成了生活的中心,围着它转。几百来户人,星散般地洒落在沟壑梁峁上,鸡犬之声相闻,人却隔山问候,大都租种着穆家老爷的熟田,敷衍着过渡光阴。因了黄河水的缘故,锅灶里没断过烟,饥不了哪一个人,也没见谁美美地饱食过,稀松得若山上的树木,冬一季,夏一季,疲塌地生长,随顺自然。穆柯寨的老爷是个大善人,近些年风声日紧、战事连连,即便是枪匪和盗贼横行,也没多添过一厘钱的地租。口碑好得像抹了一层蜡光油,时常挂在佃户们的嘴上,如同恩养。

到了每年的这几天,穆柯寨的村人们撂下手里的农活,携雏将妇,坐着载了山子的马车,集聚在堡子一带,来给老爷过寿。寿日一般会延宕好几天,除了礼仪之外,还可以免费看几场大戏,过过瘾。虽说戏还是那么几出旧的,花样不多,但村人们都巴兮兮的神往,常常会落到实处。看戏之外,男人们的交往也集中在此,谁谁殁了,谁谁的家里添了后人,今年的收成,明年该点种什么,寨子外的时局,心里不该对女人唠叨的烦心事,都在酒杯和猜拳声中写完了一本账。

家近些的,吃饱喝足后,晃着醉麻麻的身子骨,哼唱着酸曲,踏了一沟的月光回还。远处的佃户们,往往将马车停在河滩上,躺在山子里,数夜里的星星,畅想一顿。金枝一家更是如此。家里人少,地稀,往往会多逗留几日,直到人都散净了,才漂漂泊泊地翻山越岭,掐算着次年的今日。

山子不大,恰好将金枝和小娥娘匣在里头。过了一截搓板路,车颠得狂,头顶的一只香包荡起秋千。香包有拳头大小,绣满了龙凤似的鳞甲,里头的艾草和干花,落下来一层层烈焰似的香氛,令人一爽。驶过一段不地,马车又沿着丘陵往下滑,稳得像水上行舟。金枝男人也不言语,只把鞭绳甩来甩去,抽打着空气。在兰州城里见惯了世面的小娥娘,对这小两口充满了好奇心,一直在愣怔地观察。转过一角山坳,金枝忽然拉开帘子,望起了风景。

“快到了,闻见寨子里的味道了。”

小娥娘问说:

“金枝嫂,你喜欢看戏?”

“失笑死了。我这样子,咋能看戏呀,我只不过喜欢闻闻人家的味道,凑个热闹罢了。我要是能看戏,鬼不打墙,也会来吹灯的。”

“你心里欢乐。”

金枝眯了眯混沌的眼,仍旧白多黑少,怅然说:“哎呀,其实我早就被一阵风吹灭了,我的心死掉了,跟没了油的灯台一样。”

“看你还说这种话,身在福中不知福,吃了蜜糖还嫌苦。你男人多棒实,对你又疼又爱的,金枝嫂,你可别枉费了人家的一场苦心,那可是要遭天谴的。”小娥娘自说自话,也不明白干么扯起了这个话头。但因了一晚夕的接触,她对金枝有一份无端的怜惜,也顾不得前狼后虎的怕了,直脱脱地掏出心窝子。“金枝嫂,我能猜出来,你不是去看戏的,你是去找人。”

“寻哪个?”

小娥娘回说:“你不死心的那个。”

“对!谁叫我心不甘呢。”

“你和人不一样。”

“哦,你也不一样,你也不是家里去的。我听出来了,那三个人不是你兄弟,跟你很隔,倒像是千里路上押解你的。”金枝反戈一击。

“金枝嫂,你咋能?”

“我闻出来了。别怕,有我在,你啥也别怕。人问起来,你就说是我远房的一个尕妹子,顺路来怜恤一下我这个瞎子的。”金枝嘴角上挂着神秘,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小娥娘的心缩了缩,埋下头,不停地绞着手,掐得肉里一阵阵疼。末了,小娥娘终于说出了秘密。

“金枝嫂,我这是要回朱家堡子的。”

“我是狗鼻子,你身上有大小姐的气,女学生的气,闻着金贵。”

小娥娘悲苦地搐了搐,回说:“金枝嫂,我不是大小姐,我是朱家三爷的小房。三爷派了人来,是绑我回去的。”

“啥?绑你回去?”

小娥娘一吐为快:“三爷反悔了,知道我走上了不归路,才派了人来,把我从兰州城里抢了出来,押我回朱家堡子的。金枝嫂,后头那些个人,是陇东过来的红军兵,只剩下这三个了。其他的,出兰州城时被发现了,死了整整一河滩,都被马家军的骑兵给祸害光了。为了绑我,三爷那把老骨头,可是费了天大的劲啊,害了那么多的命,红军兵的耳朵全被割了下来,会晒成肉干的。”

“他们没绑你,现在可以逃脱呀。”

金枝扭身,鼻子蹙了蹙。

小娥娘说:“是!他们没绑我,我现在倒自愿家里去了。”

“不疼的指头,往磨眼里钻?”

“回去,我要正大光明地和三爷离婚。当初是他发慈悲放了我,让我去兰州城里念书的。现在又反悔,让我去继续做小,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离婚?跟三爷不过了?”

“我打不了武戏,只能演文戏了,寄希望三爷能放我一马。”

金枝脑筋里思想一下,讪讪地说:“去了,怕你再也出不来了,三爷咋会丢那个人。穆柯寨离朱家堡子上百里路,谁不知道三爷是个大财主,通天的掌柜呀。”“至少,能保住这三个人的命。”

“你的命呢?”

小娥娘回说:

“顾不得了。文戏演不下去,我就任杀任剐。”

“尕妹子,你嚼着黄连唱大歌呢,跟我是一个苦愁的样子。”

金枝的嘴角上淌下来一丝笑,不像说痛苦,倒是有一份贴心劲。小娥娘猜,金枝一定是埋着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也不便去打问,遂端正了姿势,眺起了外边的风景。金枝也眺着,但她更多的是在嗅闻,似乎她的鼻眼是一双眼睛。山子爬出了沟,驶上了穆柯寨的土塬,视野里浩荡起来。两侧的林木一下子茂密拥挤,车水马龙,人像~锅太桐的稀饭,揽动不起。寨子中央有~座局挑的建筑,跋雇地站在大太阳地里。不用问,那里是戏台,刺刺拉拉的乐曲声,锯得响亮。

金枝男人拽住骡子的辔头,前头相引着,一寸一寸地挪行。金枝和小娥娘肩齐肩,挤在山子出口上,被鼎沸的市声招惹得啧啧不停,一个劲地咂舌。路两端都是一些摊位,卖调料的,卖农具的,卖粗碗铁锅的,卖蔬菜种子的,卖鸡娃猪崽的,卖笤帚簸箕的,卖香火纸钱的,勾连成了一道流水席。

再走了一段,又见塬上的娃娃们最爱的杂耍摊子,演皮影戏的,搬碌碡赛力气的,下方的,踢毽子的,甩大绳的,戏旱船的,妖娆得可以,还拉开了对阵的架势。山子剖开一条缝隙,逼仄地钻过来,唐突地站在戏台下的空地上。金枝男人哟哟地吆了几声,惹得看客们齐刷刷地扭过头来,七嘴八舌的。

要命的是辕架上的骡子,刚被解下缰绳和辔头来,便懵里懵懂地蹿过去,不是擦刮一下别人家的驴子,就冲着骟马发骚情,鼻孔里喷着气,往人家的裆里试探。看客们呵呵呵地笑,众口一词地戳戳点点,总之是一个意思:

“瞧,真是金枝家的骡子,跟了金枝的性子,一样子的货呀。”

“骡子还骚情?”

“咋的,太监还有娶亲成家的哪,没劁干净么。”

顶着一头的污言秽语,金枝却不在乎,权当是对旁人的谈议,跳下车辕,笑嘻嘻地拎上马扎,坐在了人堆里。小娥娘相跟上,金枝男人也给她支了一个马扎,转过身,蹴在附近,卷起了旱烟筒。不用问,金枝男人也闻听到了那些讥笑声,但他若一盘磨,沉默地蹲着,不还嘴,也不去申辩。相反,边卷喇叭筒,边还抬头,痴呆呆地咧一咧嘴,报以同样的笑,像给人在打招呼。在那番涩涩的笑意中,他心上的那扇磨盘,其实早就开始碾动了,不是磨粮食,而是磨一分惊惧,三分不不,另有六分的耻辱。金枝男人没看戏,淡青色的烟雾从嘴里淌出,定定地挂在眼前,如一片云翳,使一切事物都隐隐约约的。从磨眼里流出来的那种内容,攫住了他自己,只把牙筋咬得脆响。他不看戏,是因为他知道还有一出戏就要上演了,只是时候不到罢了。四旁人们的嘴总有困乏时,再说了,戏台上的吟唱刚到了精彩处,谁也没心思再拿金枝玩笑了。

金枝混沌了眼,朝着戏台上张看,好像真能看出个子丑寅卯来。小娥娘扭了扭头,寻望了一大圈,发现那三个人并没有跟过来,反倒有一丝隐隐的失落感,怕他们出问题。

反过来一想,他们是来解自己的,不愁人丢了。

正戏还没开始,先演的是几出小折子戏,要热热场,培养一下村人们祝寿的情绪。人烟稠密,几百个看客们随着剧情的深人,时不时地哟上一声嗓,又呀地叹息一阵子,把现场的气氛烘托到了高潮。日光从戏台上的门楣处切下来,耀得人不知道自己身在往世,还是活在今生。一把胡琴拉得最响,把日光都锯得颤颤巍巍,谁的腔子里都七上八下的,心跳得剧烈。

这时,台面上出现了一个女角儿,云彩似的水袖一抛一洒,再是运眼、行腔、吐字,嗫嗫嚅嚅地开唱:

恋着你刀马娴熟通晓诗书少年英武,

跟着你闯荡江湖风餐露宿吃尽了世上千般苦。

戏是戏。戏里戏外,都是一个理。

其实,秀才他们并没走远,待在人群后头,装出散漫的样子,却极警觉地观望四周的动静,以备不测。刚路过集市时,一人买了一顶草帽,扣在头上,袖子裤管也绾上来,端是一副庄稼户的架势。陈喇嘛站了一会子,没听出戏的眉目来,凑近秀才,黏黏糊糊地说:“宁听驴放屁,不听秦腔戏。咱们死了兄弟,热孝在身,就别凑这个热闹了,赶紧把那个女人拽出来,赶着上路吧。”秀才不为所动,目光细细地捋了一遍人群,细声说:“别吱声,等戏演完了,再找空隙走。”陈喇嘛问:“我等不及了,我想快些把这趟亏本的买卖弄完,回部队去。”秀才沮丧地说:“别惹我!好在还没亏完,剩咱们在,会挣回本钱的。”陈喇嘛受了鼓舞,便不吱声。但他是个消停不住的人,看见自己的影子和秀才的影子撂在地下,痩麻秆儿似的。陈喇嘛说:

“看,我的影子像条狗,你的也是,两条狗在咬架。”

秀才忙问:

“另一个呢?”

“娘的!一直没见四姑娘,大意了。”

闻听此话,秀才的腿软了,忙往后退,一直退到了一个小吃摊,一屁股坐在了条凳上。戏台周边的犄角旮旯里,遍布着陇东的各色吃食摊子,都是一付付挑担挑来的,一头是案板,一头是炉火。花样繁杂,有浆水漏鱼,有荞麦揉揉,有绿豆粉汤,有酿皮,有凉粉;热食有臊子手工擀面,有铪络面,有炒猪血面,香气撩人。不待秀才起身,摊主早将一碗拌好的凉粉递过来,在围裙上擦干净一双筷子,交给秀才。陈喇嘛也过来了,知道秀才失了态,忙将凉粉端回去,还抱拳作揖。陈喇嘛说:“临来时,忘了带钱,落在家里了。下一次再吃,这次吃不起的。”摊主也是个豪爽人,原递回来,啧啧地说:“看你说的,不就是洋芋粉搽的小吃么,不顶饿,一泡尿就浇没了,又不是啥大鱼大肉,笑话乡下人呢。”一推二搡,摊主的声嗓也尖,引得周围的看客们纷纷转过颈,直往这里瞅。秀才也看见了小娥娘,但日光雪花花地落下来,刺得他难以端详,更不知如何动作。无奈,为掩饰起见,秀才忙低下头,抄起筷子,麻辣辣的调料水,让他喉头一紧。陈喇嘛早就在咽口水,也接过一碗,狼吞虎咽起来。

刚吃到一半,便听见了枪声。

枪声是从河滩上传来的,破一,破破一的,似乎在人的头顶上擦划而去。戏台上正演到了热闹处,没几个人注意到枪声大作,反而被一阵子戗啷啷的锣鼓点子压了下去。枪声又在响,破,破破破的,起先是点射,后来是扫射声,渐响渐退,一直退到了远处的天幕里,化成了一群鹞鹰的打斗声。

秀才嘴里含着一口吃食,咽不下,却又吐不出,停了下来,眼泪扑簌簌地淌下,掉在碗底里,辛酸都羼成了半碗调料水。秀才克制住情绪,但手上的劲道大,两根筷子被撅折了,咔嚓一声。摊主见了,也没多问,又递过一双来。秀才头也未抬,哽咽着,将小半碗凉粉通通刨进了嘴里,压住了心头的酸水。

“四姑娘麻烦了?”

陈喇嘛问说。

“怕是。”

“我听得出来,那一梭子子弹要是打在身上,非把四姑娘打成一面破筛子不可。我不敢想,一想就害怕。”

秀才不吭声,但一脸的眼泪巴巴就是答案。陈喇嘛支起脖子,四下里张望,觉得戏场外没什么异常。都是扛枪吃粮的,不比百姓,耳朵里最敏感的就是枪声。刚才走失了四姑娘,再又传出了枪声,怕真是四姑娘凶多吉少,半路上被保安军发现了也说不定。撂下碗,秀才作了一下揖,算是回报了摊主赐饭。两个人踅到了戏场边,地上的身影又纠搭在一起,真如刚才陈喇嘛的比喻,像两条狗一直在扯架,你吵我嚷的。

“一定的。四姑娘舍不得枪,回去取枪了。”

陈喇嘛说:“你盯住那个女人,我回去寻四姑娘吧,咱们分个工。兄弟一世,四姑娘要是死了,我也得把他的尸身子背回去。”

“谁也不准动,任务在这达呢。”

“你不担心兄弟,我还担心他呢。你乖乖守着那个烂女人吧,我去喊四姑娘回来,咱再搭伴走。”陈喇嘛被抓住了袖子,一脸的愠怒,张开虎口,要扼秀才的脖子,不免有一番撕撕扯扯。“陈喇嘛,这是任务,不听我的话,回去少不了让团长关你的禁闭。”秀才身矮,斗不过对方,嘴里却挣扎不休。“你去吧,你去奏我一本,让团长毙了我也成。我非去找四姑娘回来。”秀才拗不过,只好手出下策,一个大背挎,就将陈喇嘛撂翻在地,腾的一声。

陈喇嘛沾了一身的尘灰,坐在大太阳地里,哇哇地哭起来。

哭声不大,多半咽进了嗓眼里,脸上却早就五花八六的。摊主是个实诚人,奔过来想劝架,压低了声嗓说:“胆子大的病犯了呀?你两个佛脸上剥金,吃了豹子胆。也不看看今天是啥日子,瞎子烙馍馍,不看火色么。”秀才掩饰说:“别脏了大掌柜你的手。他是我兄弟,没大没小的,我替爹娘老子管教一下,叫他知道醋是酸的、酱是咸的。”摊主见是兄弟内讧,便没了脾气,好心好意地说:“你两个人脸生,八成是外人,千万别出风头,穆柯寨的水可深着呢,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搅达的。”

刚教训了几句,忽然闻听戏台上的胡琴和锣鼓点子哐瞠停了,念唱的女角儿悻悻地僵在原地,尚未归音,晾在了当场。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汉子身著素服,脚不沾尘地跑上台,气喘吁吁了半天,尖起声嗓,喊着说:

“散了,大家都散了吧。老爷发下话来,早上的寿仪不办了,择期再唱。大家各自去寻个欢乐吧,不要跑远。”

人群一下子炸了锅。有人发问:

“啥时候给老爷拜寿?”

“出麻烦了,少爷没赶回来,都好几天了,老爷也没心情见大家。”管家被追问急了,喊来戏班的班头,简单交代几句,抬望了一眼日头,说,“看下半天吧。兴许,少爷下半天能赶回家里来时,大家再接着听戏。”

“寿还做不做了?”又有人喊问。